地上的苏昭昭神色冷静。
她虽然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个姓李的老学士,但要说恨得想让人死,却也万万不至于。
“如李大人这等有‘节气’的老文人,说不得对名气比性命还在意些,陛下赐他毒酒,倒叫他留了个以命直谏好名声,说不得就青史留名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为了劝说开元帝接受自己的方案,苏昭昭说的一本正经:“倒不如当众赐他一杯假的,让他的盘算彻底落空,往后在朝中谁提起都是个笑话。”
至于什么辞官归乡,就更不用提了。这么干之后,老学士就算没气死,往后肯定也没脸面在京城再待的下去。
不过除死生外无大事嘛,苏昭昭觉着想必一杯毒酒下肚来,这点小事,就压根算不得什么。
周沛天未置可否,只深深的看着她,语气微妙:“你父母虽只是酿酒的小民,你懂得却不少。”
这酿酒的父母自然是甄七巧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苏昭昭干笑低头:“奴婢,自小好学。”
周沛天眸光幽深。
是不是当真好学,等陈锋派去南越探查的人回来之后便清清楚楚,倒不必急在一时分辨,
他微微往后,靠在大圈椅上,行动间,额角有一缕散落的发丝自眼尾划过,在他疏冷至极,玉一般的冷面上添上了一丝生动的人气。
苏昭昭的目光从那一缕发丝上收回,想了想,低头,用力,站起,一系列动作无比自然——
说了这么久,暴君一直没让她起来,她的膝盖还硌在地毯与金砖之间跪着呢!
陛下未叫起,却自顾自起身,眼看她这般胆大妄为,一旁隐在阴影中的内侍总管魏宁海,惊得眼珠都猛地瞪大!
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宫女命丧当场。
但周沛天却像是没意识到一般,仿佛地上的甄七巧是在他的准许下才谢恩站起的,提都未提一句。
他一手揉着额角,甚至还继续垂问:“你还想说什么?”
苏昭昭在衣袖的掩盖下,张开手掌又攥起。
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湿润的冷汗。
她的起身,是在故意试探,虽然危险,好在结果却证实了她的直觉,
果然,她的自信并不是毫无来源的,开元帝对她的容忍,的确比寻常人要多了许多——
是因为与开元帝在意的女子相像,爱屋及乌吗?
苏昭昭在心中默默思量,面上却并不显露。
索性也已经开口了,苏昭昭就干脆将一口气将话说完:“若只是教导叶姑娘,实在是不必劳动翰林院的大人们,只在宫里寻几位好脾气的女官,启蒙就足够用了,若是几年之后,当真有心,再与大人们请教也不迟。”
叶茉在家时从未读过书,既没基础,也没有学习的意愿。
可翰林院学士是什么级别的教授啊——
这杀鸡都不是用了宰牛刀,简直是为了杀一只鸡仔就请出了尚方宝剑!
也难怪那个李大人那么不甘愿了,不合适的人用到了不合适的地方,自然是两厢都难受。
当然,苏昭昭也不会因为对方情有可原,便后悔自己上午对李大人的顶撞。
比起曾经,在这个世道,活着实在太苦了。
有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没有彻底恢复记忆。
毕竟混沌之时,她的胸中还有一团盲目却蓬勃的积极自信,这自信如一杯醇厚的美酒,熏得她时时刻刻都陶陶然,让她轻视不屑于世间的任何困苦桎梏。
但自在府城的火场之中想起一切后,这陶然的幻象便被彻底戳破,她无法再自我欺骗了——
愈是清明,愈是痛苦。
她能维持住自己的精神世界都已很是不易,实在当不了一个苦境之中,还能体谅旁人的圣母菩萨。
虽然心下闪过种种点头,但苏昭昭低眉敛目,平静至极,面上没有丝毫异状。
即便是一直盯着她的周沛天,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心:“这是叶氏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苏昭昭低头:“是叶姑娘的意思,奴婢也是这般想。”
“也是,你自幼好学。”
苏昭昭继续低头,只当自个没听出开元帝话里的冷笑。
面对这样低头沉默的甄七巧,开元帝的兴致也消了下去:
“够了,退下罢。”
苏昭昭微微松一口气,干脆行礼,告退而出。
随着苏昭昭的离去,便仿佛泛起了一丝波澜的水面重新恢复了死寂。
许久,沉寂中的周沛天方才沉沉开口:
“告诉陈锋,将面上盯着甄七巧的人手都撤下。”
“她想干什么,也都不必拦。”
魏宁海小心的觑陛下一眼,这般大度倒罢了,可方才说话时的态度,比之前瞧见叶氏时都来的随意亲近。
陛下莫不是铁树开花,当真瞧上了这甄七巧?
周沛天的眸色幽深:“不论她是什么来历,总有目的。”
“朕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魏宁海又是一愣,上次陈将军想要刑讯甄七巧时,他也是在场的。
陛下若还怀疑这甄七巧,将人交给陈将军审上一遭不是更快些?何必这样转着弯试探……
一点也不像陛下平日的冷酷无情。
魏宁海心下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是。”
—————
“七巧姐姐,你回来了!”
刚出寝殿的大门,苏昭昭便在拐角处发现了叶茉担忧不已的身影。
看到苏昭昭出来后,急的原地转圈的叶茉便小鸟似的扑过来:“姐姐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怪罪你?”
苏昭昭接住她,眼角露出一丝感动。
虽然在宫人口中,“叶娘娘”的特殊被传的十分邪乎,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苏昭昭也发现了,叶茉的胆子其实很小。
造成叶茉胆小的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家里一直想要将她卖掉换钱的赌鬼父亲,将她买下,当作“会喘气的手帕”来睹物思人,平日却从来不与她交流的开元帝……
但苏昭昭认为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叶茉身边的宫人。
叶茉身边的宫人虽然是分来服侍她的,看似是卑下的一方,但世间强弱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需要交流社交,就很难不受到旁人影响。
但叶茉身边,能够交流的,只有几个贴身的宫娥女官,她在衣食住行,一餐一水都要依靠这些看似卑微的宫人。
听话顺服的主子,当然比大胆任性的主子服侍起来更省力。
积年的宫人们便是在帝王年幼势弱之时,都敢糊弄,何况一个好哄的叶茉?
被这样潜移默化影响的叶茉,如同被关在紧笼子里的鹂鸟,只对每日给她食水的宫人们有被驯养的熟悉依赖,畏惧周遭的一切,连开元帝这个真正饲养她的人都畏若虎狼,不敢躲避,不敢违抗,却也不敢靠近。
现在能因为担心甄七巧的安慰,跑到开元帝寝宫外,对叶茉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
“我没事,陛下没有怪罪。”
“而且,陛下听说李大人一直欺负你,很生气,还罚了他。”
苏昭昭的声音温柔起来。
叶茉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在笑,声音又带了哽咽:“还好你没事,我还以为……我想去给你求情,可她们说,我不能去惹陛下生气,反而要连累你……”
叶茉话还未完,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便忽的上前,隔开苏昭昭将手帕塞过去:“姑娘快忍忍,宫里可不兴哭,让旁人瞧见,是要怪罪的!”
叶茉被这么一说,果然连哭都不敢,含在眼眶里湿意都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努力弯嘴角,露出个笑模样来。
苏昭昭看得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拉了叶茉往前:“没事,你是高兴,怎么能叫哭呢?”
“我还与陛下说了,往日都不叫翰林院的大人来教你了,你喜欢哪个女官?往后就只跟着一个启蒙认字,慢慢来,不必着急。”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
经过这一次的“共患难”后,叶茉对苏昭昭越发亲近。
时间不能代表一切,虽然叶茉身边的宫女与她相处了两三年,但也没一个能比得上才相处半月的“七巧姐姐”的地位。
叶茉甚至会偷偷的告诉苏昭昭,她身边某个宫女,在背后偷偷说姐姐的坏话了,说甄七巧会把陛下的宠爱抢去,让她别再傻傻的与敌人亲近,甚至教唆她,让她想法子先下手将甄七巧除掉。
叶茉笑的得意又狡黠:“我才不信她,七巧姐姐要是能让陛下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
苏昭昭笑笑,也告诉她:“你如果不喜欢身边的宫女,可以去找管事嬷嬷换掉。”
“真的吗?”叶茉震惊的瞪大眼睛。
在苏昭昭的鼓励下,叶茉真的这么干了。
在换掉了两个宫女之后,再补上来的,果然都是和气亲切,让叶茉十分喜欢的。
之后叶茉待苏昭昭更加信赖,每日一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苏昭昭所在的偏殿来,拉着她玩乐聊天。
在苏昭昭有意无意的提议下,叶茉也一改之前轻易不出门的胆怯,两人一道从弘文馆逛到御花园,空置的东西六宫里,哪处有花开的好,哪处有水流的妙,都要特地上门去瞧瞧——
只除了静平宫。
静平宫由禁卫看守,待她们虽恭敬客气,但无陛下口令,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内。
苏昭昭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心底也忍不住有些隐隐的焦急。
虽然周围没有了看管的宫人,走动行事也已经毫无阻碍,但苏昭昭并不会认为开元帝就已经完全信任她。
盛名在外的多疑暴君,怎么可能这般轻信,这更像是在请君入瓮。
她甚至能够直觉的猜到,开元帝必然派了人去南越核实她的身份。
南越虽远,但以帝王之威,半年之内,也必然会有结果。
甄家虽然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但若帝王有心追查,未必能瞒过多久。
苏昭昭并不畏惧自己身份暴露后的下场。
用宫女的身份进宫,杀黎天睿,哪里是一件容易事。
能够成功杀了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就更别提,杀了之后,还要全身而退。
事实上,苏昭昭心心念念,只考虑过要怎么进静平宫,走到黎天睿面前,却从未想过杀人后要如何离开。
苏昭昭打从与真正的甄七巧换了身份开始,就已抱丢掉性命的准备。
她会尽力求生,但其实并不怯死——
她只是不能白白的丢了性命。
一个月过去,将宫中各处都摸清的苏昭昭一身新衣,站在了开元帝的必经之路上。
她得主动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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