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闲一个纵身翻过墙,跳进了他回京第一日去的僻静别院。
这处宅子是他早年间托人买的,这里居住打扫的人也都是他在岷州的亲信,分好几批慢慢入京。
这里有他不少秘密。
他一进来,罗明就拿着锦衣迎了上来。
薛景闲进了屋,脱下夜行衣,接过罗明递来的衣服。
罗明道“主子,你这还不如住在这儿,回定南侯府还要故意穿得寒酸,吃也吃不好。”
薛景闲摇头,谑道“好玩儿着呢,张大人可来了”
罗明道“没呢,消息已经先传过来了,就来,怕是还要一炷香。”
这五六年,薛景闲叫人在宅子各个房间打地道,这宅子看着不起眼,如今已经能通往六七位朝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的卧房。
地道里他的人换班守夜,但凡要找某位大人,直接让地道里的亲信顺着地道过去,敲那人的床板几下即可。
几位大人若有什么事要联络他或者找老师,也只要从地道里过来,跟他的亲信说一声,他的亲信就会飞鸽联络他。
这样无疑安全又方便,所以这些年他们的沟通都十分顺畅。
罗明先行回去,就是替他过地道去叫张御史,张大人有事缠住了,所以传话说来得稍晚些。
薛景闲被罗明伺候着换着衣裳,自己整理着袖口,回想起什么,手上动作忽然顿了下,唇角一挑。
给他送钱,感谢他。
哪来的初出茅庐的小家伙,那个臭脾气,那个天真阔绰劲儿,以为谁都稀罕他的钱
真当什么事儿都能用钱解决
薛景闲啧了两声,眸光悄然深了深,从那人上船到他出现在画舫楼后门,左不过半个时辰,一万两就买半个时辰他真是来包花魁玩乐的
倒也肯定不是故意跟他薛景闲过不去,他薛景闲算个屁,又初来乍到,人压根不认识他。
大半夜的不走正门,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那个和他说话的老板娘还明显会武,居然能惹了谁家死士要活捉他,他能是干什么见的了人的勾当的
薛景闲暗谑摇了摇头,自己银子虽多,来路不正,人一掷万两,银子来路就正了
这么小这么漂亮的小家伙,野心倒挺大。
外头传来浅浅的敲门声,薛景闲回神,把没什么意义的念头抛诸脑后,径自出去迎接张大人。
张大人年愈五十,薛景闲扶着人,二人进来,笑着寒暄几句,张大人开门见山“逸安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他二人多少年的交情,犯不着虚伪浪费时间。
薛景闲一笑,凑到张大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咳嗽了一声。
张大人大惊失色“逸安这”
薛景闲道“拜托张大人了。”
张大人咳嗽两声“这事是好说,一点儿都不麻烦,只是”
他再三瞅薛景闲,见他神色淡定,行意已决,这才指着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逸安你可想好了啊,真要这么干,估计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这桩婚了,到时候你若是想反悔,那可没后悔药可吃了”
薛景闲挑眉“逸安求之不得,岂会反悔”
张大人是想不通现在的少年郎了,道“这么做于你名声也有碍”
薛景闲谑道“逸安哪来的名声”
张大人“这倒也是。”
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干这么缺德又奇葩的事情,一时有些瞻前顾后。
薛景闲扶着他出去,边走边道“大人放心,逸安不在乎旁人如何想,若真因区区名声就委屈自己一辈子,才是得不偿失,日子是自己的,与旁人何干结果自己能承担,做便做了。”
“可你、你这未免也太荒”
薛景闲作揖,扬声道“多谢张大人改日定当领娇妻登门拜谢”
张大人狠瞪了他一眼。
再过两个时辰都要天亮了。
彻底摆平了薛公子后,江熙沉点上凝神静气的沉水香,躺到床上,决定好好睡个舒服觉,脑海里却冒出了那个黑衣人,江熙沉闭了会儿眼,没什么睡意,复又睁开。
那人走之前很轻的笑了一声,他没听错,没有恶意,却的确是有点瞧不起他的笑。
居然瞧不起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多有钱
不过他那身本事,瞧不起他也就勉强算了,自己不跟他计较。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武力,那人那般武艺,一身本事,不可能甘心为他效命,但和他合作几回倒是有可能的,毕竟正经人谁大半夜蒙面行事
见不得人的勾当,刚好他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能一起干,事半功倍。
就是人海茫茫,不知道能否再遇到。
江熙沉翻了个身。
这么巧救了他,看他跳下来的方向,原先应当是在画舫楼,何许人
那个时辰,画舫楼多得是客人,看跳下来的位置,多半是楼上,可楼上也那么多人
江熙沉想得头痛,也不想了,这几天被薛公子搅得没太睡好,今日总是彻底安逸了,他拉了拉被子歇下。
一夜好眠。
以往要起来的时辰,他仍睡意朦胧,外头袁保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江熙沉蓦地睁眼,惊坐起,扯开账幔“怎么了”
袁保道“都察院集体弹劾薛景闲”
江熙沉还以为是听错了,过了几秒见袁保神色无比认真,才震惊道“他不是没功名也没爵位”
“是啊,见了鬼了真弹劾”
江熙沉稳下心神,赶忙起身下榻,边穿靴子边道“弹劾什么”
“弹劾他不知检点,公然上青楼,败坏京城风气,差不多是这意思,”袁保念过书,但无奈脑子笨,奏折上的之乎者也可记不下来,用自己熟悉的大白话说着,“说得特别严重,都吵起来了”
江熙沉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漾满了不可思议。
一个没有官职、功名、爵位在身混吃等死的侯府二公子,上个青楼,居然被都察院揪着小辫子弹劾了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干那那天渡口上那么多人,个个都非富即贵,岂不是得一起被弹劾
是杀鸡儆猴,要立个典型整顿京城顽劣奢靡风气薛公子运气不好加上自家没落了,人挑软柿子捏,被拿来开刀
还是快到年中都察院考核了,不整点事有点业绩在身怕糊弄不过去
江熙沉头脑稀昏。
这还是上朝的时辰,消息都能传到他家了,可以想见吵得有多热闹,各家的人都悄悄跑回去传消息了。
江熙沉睡意全无,他穿好靴子,道“你快叫人去宫门等消息,第一时间传回来。”
袁保道“是”
江熙沉提着灯笼赶到府门口等着,这会儿天都还没亮,只有头顶两盏红灯笼亮着光,府门口的路上空无一人。
没一会儿,自己的人就回来了,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顺水推舟提了退婚,叫圣上做主”
江熙沉脸色一黑,勉强摆了摆手,叫那人回去继续探听。
他父亲提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出了昨夜的事,江尚书最要面子,薛景闲却公然下了江家的脸面。
他到这会儿都想不通都察院怎么会弹劾薛景闲。
莫非是要拍户部尚书的马屁,巴结他家
他父亲不满意这桩婚事,朝堂人尽皆知。
为什么倒还在其次,眼下这情况
管家道“少爷,这婚是不是保不住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和问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一样。
江熙沉神色略差“不好说。”
管家胆战心惊道“都闹到朝廷上去了”
江熙沉脸色更差。
他就是想要挽救,也不可能赶去皇宫。
那种地方,他这种男子可没资格去,这辈子都没资格踏进。
他挣钱不就图个万事顺利,可如今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居然只能干等着。
长达数年都没有这种失控、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了,自从薛景闲进京,他就开始倒霉。
还好御史弹劾,这种事,应当不会一日定下来
可没一会儿,又一人跑回来“不好了不好了大半个朝堂附议薛公子德不配位,配不上您,要为户部尚书、为您主持公道,力求圣上退婚严惩薛景闲”
江熙沉向来幅度极小的表情扭曲起来。
怎么会这样
几个御史还能说是薛公子运气不好撞到枪口上去了,大半个朝堂,那就可怎么会难道是
他想到一个可能,眼前铺天盖地一黑,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那人又回去了。
同一时间,薛景闲因将要事成,和颜悦色地饮着茶,和罗明下着棋,陡然听到自己宫里的眼线新传回来的消息,狠呛了一下,马上撂下手中棋子问“怎么回事谁的人干的”
他就是有这本事,也不敢明目张大地干,他还怕那些大人太热心要帮他退婚,特地只叫了张御史一个,怎么还闹得这么大
那人恭敬道“应当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掺合其中了,他二人朝中的人稍稍起了个头,其他人应当是瞬间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才弄成这样异口同声,毕竟侯府没落了,踩着就能卖二皇子三皇子的好,何乐不为”
“二皇子三皇子”薛景闲攀着棋盘,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了,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他们和我过不去做什么”
定南侯府巴结二皇子和三皇子还来不及呢,根本不可能惹了这两位炙手可热的贵人。
他薛景闲也只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土小子,怎么会入了这两位贵人的眼,叫他们因他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跟风抹黑他
这小破事还是自己煽动的。
他让自己的人弹劾自己,二皇子三皇子的人附议自己的人跟着弹劾自己这算什么事儿
薛景闲忽然意识到什么,腾地站了起来“老子不会真被严惩吧”
单单只是都察院几个屁大点事都管的老头子叨叨叨叨,老皇帝一般左耳进右耳出,置之不理,可这下大半个朝堂异口同声,皇帝不做点什么,难服众
“呃。”
所有属下面面相觑,几个没良心地差点要笑了。
罗明咳了一声,暗瞥了眼薛景闲。
薛景闲会意,好容易收拾好七零八落的心情,摆摆手叫其他人下去,罗明才尴尬道“我见主子对江公子无意,和他并无丝毫可能,有些消息便以为不重要,并未告知。”
薛景闲一脸震惊道“你莫非要告诉我,这二位在我入京后,依然肖想江公子”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这二位找他麻烦的原因了。
“不是肖想。”
薛景闲刚要松口气,罗明硬着头皮道“是明抢。”
“”薛景闲被呛得直咳嗽,罗明关切地就要上来,薛景闲强颜欢笑地摆摆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罗明尴尬万分,声音弱了下来“两天前,二皇子和三皇子前后脚给江尚书送了大礼。”
薛景闲愣了两秒“这么大个事你不告诉老子”
罗明冷不丁被骂懵了“公子不是不喜欢江公子,怎么也要退婚吗”
薛景闲指着他“罗明啊罗明,你是不是傻我要退婚是一回事,人家堂而皇之给我岳父送礼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两桩完全不同的事。
前一桩是他要退婚,只是他家和江家的事,后一桩那就是二皇子三皇子踩着他的脸也要染指他未婚妻的事,只不过是面子上做全了,说是慰劳江尚书,东西那却是给江熙沉的。
这礼一送,这意思
罗明心里嘀咕,主子莫非是面子上过不去
薛景闲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笑了“面子值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他们可能会因为要得到江熙沉,对我这个横在中间的障碍下手今儿落井下石,就为整我,让我知难而退乖乖退婚,他俩倒好,这事上还联合在一起了。”
老皇帝病躯渐弱,二皇子三皇子为争储位一向不对付,为这事竟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难怪朝堂异口同声,朝堂现在可不就是二位皇子的天下。
罗明这才有些慌了,单膝跪下“属下愚钝主子责罚”
薛景闲摆摆手,他这会儿实在是没心情敲打下属,罗明看不分明也怪不得他,他一向是管生意的,皇家的弯弯绕绕太多了。
罗明道“那这婚更是退得好。”
薛景闲喝了口已经冷透了的茶水“木已成舟,二皇子三皇子初衷不论,结果反倒助我一臂之力了。”他唇角微勾“这仇咱们以后再算。”
江熙沉立在门口,心口憋着一股无名火,一言不发。
这事儿在底下怎么都好解决,捅到了皇帝面前,就有些失控了。
若只是几个御史说,说不定还有回旋争取的余地,如今大半个朝堂异口同声,老皇帝必然是要“顺应众意”的,毕竟只是一个小公子和一个岷州野种的婚事罢了,对皇家而言算什么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又岂会过问他的意见皇家一句话,他不想退也得退。
江熙沉甚至想不出,连他父亲户部尚书都亲自提了,皇家还有什么理由不做这个主。
他讨厌失控,讨厌别人做他的主,就连他的父亲都不行。
管家拿了件外衣过来,递给了江熙沉“少爷,你还好么”
江熙沉毫无心情,摆摆手拒绝了。
管家瞧他眨眼跟没事人一样,神色淡漠,越发纳闷,他是知晓江熙沉有多想和薛公子成婚的,忍不住道“少爷”
江熙沉不咸不淡道“没有薛公子,还有王公子、张公子、李公子,这次我吸取教训了,下次找个不惹事生非、胆小懦弱听话的,管家,等退婚旨意下来,你就帮我去重新物色,按照这个标准找,我要一个月内把自己改嫁出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