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玉珠失眠了,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最后索性披上衣裳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她才不会去隔壁书房将姓陈的请回来,明明是他的错!
姓陈的那句话倒提醒她了,她确实得去一趟王府,不过不是找魏王爷,而且拜见王妃,求王妃规劝一下她丈夫,别总给人家赏赐什么侍妾名妓!
说做便做,玉珠立马磨墨,提笔写了封拜帖。
次日一大早,玉珠就让张福伯亲送去王府,原以为晌午就有回信儿,哪料傍晚都没有动静。
用晚饭的时候,荫棠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你还真以为王府是草市码头,王妃娘娘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告诉你吧,就是见那个太监崔锁儿都要花大笔银子,便是托关系找门路,人说不定还不理你呢。”
玉珠没放弃,又修了封拜帖,并且给了张福伯五十两银子,让他拿着打点守门的小鬼。
可这封递给王妃的拜帖有如石沉大海,过去数日,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这边没动静,荫棠那边却有了“好事”。
腊月二十七那日,王府下来了命令,给荫棠封了个末等的小官,叫“巡粮使”,别看没品没爵的,权却大,手随意划拉块地,甭管是谁家的,从此后全都姓了魏,若是敢有意见,那就是贻误军机,要吃断头饭的。
荫棠欢天喜地去王府谢了恩,连年都不过了,急匆匆拾掇了行囊,带了王府侍卫和家奴去地方“巡粮”去了。
在荫棠离家的次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魏王府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信儿。
说王妃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各家太太夫人的拜帖全压下来了,今儿精神头好些了,请小袁夫人过府吃盏茶。
袁玉珠接着信儿后,赶忙梳洗更衣,换上她最庄重正式的那套袄裙,化了妆,将之前魏王赏赐下来的那只白玉兔包起来,并且让下人开了库房,给王妃娘娘挑了件昂贵体面的礼——是一串海外舶来的端珠,个个像龙眼核一般大小圆润,泛着荧粉的光,是珍珠中的极品。
如此准备好后,玉珠便让福伯套了车,前往魏王府。
今儿天不太好,打早就开始下小雪粒,及到晌午时,大雪片子犹如鹅毛般纷纷扬扬。
刚到王府附近的街口,便已经有小太监候着引路,在路过正门时,玉珠撩开车帘看了眼,果然如荫棠所说,外头长街上停了一溜马车,候了好些个地方文武官吏,一个个头顶身上落了雪,缩脖跺脚地相互交谈,等着王爷的召见。
马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厚厚的积雪,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王府的西角门那边。
玉珠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那个王府大管事崔锁儿正坐在角门口,和两个二十来岁小太监烤火说笑。
玉珠下了马车,疾走数步,忙笑着蹲身见礼:“崔公公安好。”
谁知那崔锁儿看见她,赶忙将手里的烤白薯扔进火盆里,双手使劲儿在海马毛披风上擦,扭头咳嗽了声,顿时从府里走出几个抬着软轿的侍卫。
崔锁儿上下打量玉珠,眼里满是惊艳之色,略打了个千儿,侧过身,下巴朝软轿努了努,笑道:“夫人请吧,王府甚大,走到主子跟前都得小半个时辰后了,再说您身上若是落了雪,寒气冲撞了主子可不吉利。”
“是。”
玉珠忙扭头,招呼璃心、良玉和福伯等人,示意他们随着一道进去。
“慢。”
崔锁儿抬手阻止,笑道:“夫人莫要恼,王府实是非闲杂人等能进得去的,里头贵人多,且有许多军事密报,还是让下人们在客房里用茶点,老奴陪您进去便可。”
玉珠皱眉,忙答应了,心里紧张得很,想着王府真真是森严,待会儿见了娘娘,一定要谨慎说话。
上了软轿后,玉珠怀里抱着要送的礼,仍惴惴不安,两指将轿帘夹开往出看,不愧是王府,透着皇家气派,婢女的衣着都要比寻常官家姑娘好些,亭台楼阁、假山碧湖、奇珍异兽,应有皆有。
再仔细瞧,那崔锁儿此时双手捅进袖里,弓腰低头地跟随在侧。
玉珠不禁疑惑,荫棠对这位王府大太监点头哈腰的奉承,瞧着此人也是威霸一方的人物,怎么他不坐轿子,竟冒雪跟在一旁?
“公公。”玉珠手摸了把发烫的额头,没忍住咳嗽了几声,笑着问:“妾身卑微,怕冲撞了娘娘,还请公公指点府里的规矩。”
崔锁儿目不斜视,唇角含笑:“没什么规矩,就是见了贵人主子要低下头,要恭敬。”
玉珠忙问:“待会儿拜见过王妃,妾身还备了厚礼,想再去给侧妃娘娘磕个头。”
“那倒不用。”崔锁儿笑道:“府里除过王妃,只有两位出身名门的侧妃,徐娘娘头几年殁了,赵娘娘深居简出的,不爱见外人,其余的都是些没名分的侍妾,身份和奴婢般卑微,夫人不用见的。”
“是。”
玉珠抿了下唇,没敢再说。
约莫走了一刻钟,轿子终于停了。
那崔锁儿亲自掀开轿帘,笑呵呵地颔首:“夫人,请吧,主子等了许久呢。”
玉珠忙抱着厚礼下轿,四下打量了圈,这是个极清雅僻静的小院,院子里栽种了数棵红梅,在雪中绽放着傲骨和清芬,正堂悬挂着块匾额,上头用楷书书写了“威北堂”三个字,院子里一个仆妇都没有,门口垂手侍立了五六个大太监。
玉珠心里的纳罕更盛了,怎么王妃一个妇人家,住的院子居然叫“威北堂”这么阳刚霸气的名儿。
她没敢多问,低下头,紧跟在崔锁儿身后,一道上了青莲花砖台阶,进了正堂。
左右偷看了眼,里头果真华贵非常,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案桌上摆着罕见的西洋钟,发出哒哒摆动声,汝窑瓷瓶里插着株红梅,墙上悬挂了几把名剑,而正前头放了扇一人高的纱制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屏风后头似乎坐着个人。
玉珠赶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屏风后的人磕了个头:“妾身袁氏,给娘娘请安,愿娘娘福寿安康。”
屏风后的人没言语,但似乎在喝茶,茶盖和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磕声。
崔锁儿会意,忙上前搀扶玉珠,谄媚笑道:“地上凉,夫人快请罢,瞧您面上有病容,恐饮茶不相宜,莫若喝上一碗浓浓的八宝擂茶罢。”
“多谢公公了。”
玉珠入座后,愈发惴惴不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怎地王妃一言不发,尽是崔锁儿代为传话,这难道也是王府的规矩?
玉珠这会儿手心满是汗,心咚咚直跳,冲屏风后的人笑道:“听闻娘娘前些日身子不适,妾身特来拜会,”
“夫人有心了。”崔锁儿打断玉珠的话,觑向女人身侧的矮几上的两个锦盒,笑道:“想必这便是夫人捧给娘娘的礼罢。”
说话间,崔锁儿自行拿走锦盒,打开一瞧,檀木匣子里是串上好的端珠,另一只沉香木盒中,竟是主子爷送她的白玉雕兔,兔耳朵磕掉半只,红宝石眼睛也掉了出来。
崔锁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玉珠,双手捧着盒子,踏着小碎步绕进屏风后,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把拂尘,甩了下,笑望着玉珠:“夫人今儿来王府,想必是有话要呈上来罢,不妨直说。”
“这……”
玉珠竟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开口,分明数日前她满腔愤怒的。
她左右看了番,发现屋里并无旁人,犹豫了片刻,望着屏风后的王妃,哽咽道:“三年前妾身有幸参加过娘娘的寿宴,知道您是最仁慈宽厚的人,原本妾家里这些琐事不该叨扰娘娘的清静,只是、只是……”
玉珠想起丈夫的那恬不知耻的态度,顿时委屈不已,眼泪忽然涌了上来,抽泣道:“王爷数日前给荫棠赏了个百花楼的名妓,说是过了年就让那女子搬进陈家,妾虽出身寒微,可万不能与这样的女子同住一屋檐下,家中与荫棠吵了数日,他畏惧王爷威严,不敢说话,妾着实是无法接受王爷这样的赏赐,求王妃仁慈,在王爷跟前说上几句,请他收回成命。”
玉珠说完这话,心砰砰直跳,含泪望着屏风后的人,焦急地等待。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
忽然,屏风后传来男人沉厚的笑声。
“袁夫人,你就这般不喜欢孤王的赏赐?”
玉珠听见这声音,顿时愣住,屏风后竟、竟是魏王?
女人脸瞬间绯红,惊得愣住,瞪大了眼望着屏风后的人影,一时间心里乱如麻,她不是将帖子递给王妃了么?怎么见她的居然是魏王?
玉珠不晓得该说什么,猛地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见礼。
屏风后头,魏王笑吟吟地望着不远处跪着的美人。
魏王今儿捯饬亦庄重齐整,鼻下胡须精心修剪过,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身上穿着黑色缎底金线绣金龙鹤氅,因着常年在军中行走,锻就了他异于常人的精壮体魄,胸膛将衣裳撑得有些紧,他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大拇指上戴着先帝赏赐下来的碧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玩儿。
魏王瞅了眼那两只锦盒,显然,他对那价值不菲的端珠并无兴致,拿起自己雕刻的那只白玉兔,指尖摩挲着兔子的断耳,轻笑了声:“王妃病着,孤王便代她见一见客,夫人对本王的赠礼并不满意?”
玉珠额边已经渗出冷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咬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仰起头直面屏风后的人,掷地有声:“妾身并不满意!”
“为什么呢?”
魏王唇角勾着抹玩味的笑:“旁人对孤王的赏赐,那可是三叩九拜地感恩哩。”
玉珠拳头紧攥住,她决定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被申斥责骂,魏王还能吃了她不成?
“王爷,都说见您尊面难,妾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便大着胆子同您说几句实话。”
“嗯。”魏王笑吟吟地看着玉珠,抬了抬手:“孤王喜欢听实话,也喜欢硬气大胆的人,夫人请说。”
玉珠深呼吸了口气:“妾身同荫棠成婚不到四年,当日成婚,他发过誓此生只妾一人,王爷头先赏赐福浓,今次又赏赐云恕雨,恕妾直言,您是最英明的人,应当晓得女人不会愿意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您为何给我们小夫妻徒增烦忧呢?再者,荫棠身份再卑微,那也是洛阳有名有号的豪商,您觉着他办事得力,赏他个青楼女子,是不是有些太过轻贱为您出生入死办差的人?”
一旁的崔锁儿见玉珠如此冒犯,吓得忙冲女人杀鸡抹脖子般使眼色,拼命暗示:“夫人言重了,主子爷是一片好心。”
玉珠紧咬下唇,低头愤愤不语。
屏风后的魏王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拍了下手,他的声音犹如战场上冷刃的摩擦声,透着股肃杀气:“好,孤王还就欣赏夫人这样直言不讳的人。”
魏王手指点着桌面,笑道:“本王喜欢荫棠这份人才,觉着他办事得力,想他不缺金银财富,便赏他两个美人,原是本王冒失了,这儿跟夫人道个歉,还请夫人莫要计较。”
“啊?”
玉珠吃了一惊,她没听错吧,那个威严赫赫的魏王居然给她道歉?
魏王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崔锁儿,快扶起夫人,孤王听见夫人方才咳嗽了几声,过会儿让杜先生给她瞧瞧,年纪轻轻的,莫要落了什么病根儿。”
崔锁儿领了命,疾步上前搀起玉珠,将有些发怔的女人带着入座,手肘捅了下玉珠的胳膊,嗔道:“夫人怎么痴楞了,您该叩谢王爷的宽厚仁德的。”
“是、是。”玉珠忙要起身磕头。
“不用啦。”魏王大手一挥,命下人去端些精致点心来,他知道小袁夫人的口味,喜甜食和坚果。
魏王看着女人惴惴不安地抬手触碰贴了金箔的桂花糕,又不安地缩回手,男人难得笑得温柔:“你尝尝,是宫里御厨做的,和外头卖的不一样。”
“是。”玉珠虽应承了,但并未敢碰这些点心,抿唇一笑:“老听荫棠提起您,说您威严又厉害,今日一见……”
“怎样呢?”魏王饶有兴致的问。
玉珠忙笑着奉承:“您是宽和大度的人,像慈悲的长者。”
“哈哈哈,这话有趣儿,人都骂孤王是屠夫、阎王,还从未有人说孤王慈悲。”
魏王大笑,从盘中捻起三颗核桃,手稍稍一用力就捏碎了,他仔细地核桃仁取出来,并且还剥了皮,轻放在玉盘上,让崔锁儿端给玉珠,笑道:“长者赐,莫要辞,夫人吃罢。”
“多谢王爷。”
玉珠忙起身道谢,她哪里敢吃,左思右想了片刻,觉着若是太过扭捏,反而会让王爷小瞧耻笑,于是捻起一小块核桃仁,递到口里,连嚼都嚼,直接咽了进去,哪知卡在了嗓子眼,急得她又想咳,又不敢咳,脸憋了个通红。
“夫人既将孤王当长辈,就莫要太拘束,喝口茶吧。”
魏王轻抚着那白玉兔子,勾唇一笑,柔声问:“论起来,孤王是在长安长大的,听闻夫人是江州人,两地离得近,咱们便也算同乡了,孤王瞧夫人愁云满面,可是有什么心事?莫不是因为孤王在过年时候派荫棠外出办差,你不高兴?”
玉珠喝了几口茶,将核桃仁冲下去,她低头,盯着自己裙子上的团花纹,淡淡道:“荫棠素来以为您办差为荣,我作为妻子,是该替他高兴的。”
玉珠心里仍纠结着,荫棠替魏王做巡粮吏,那是侵夺百姓田地,丧良心的事,她想了许久,苦笑:“妾只是觉得,他实在太过年轻,怕、怕是会有负王爷的重托,哎,妾身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场面上的事,胡言乱语的。”
魏王皱眉沉吟片刻,忽地咳嗽了几声,他起身,望着那纤弱明艳的美人,笑道:“崔锁儿,快马加鞭给陈砚松带句话,就说有个地方官往孤王这儿送了请安折,参他办差不利、惹百姓怨怼,孤王听闻后很不高兴,让他从今日起不用再做巡粮使了,即刻返回洛阳,在家中闭门思过,日后若是有旁的差事,再支使他。”
玉珠听见这话,顿时惊住,她不过抱怨了一句,就、就将丈夫梦寐以求的差事毁了?
“王爷,我、我”玉珠急得口舌打架:“妾身只是想说,”
“夫人莫要说,孤王都知道。”
魏王很喜欢看她这般受宠若惊的样子,笑道:“对了崔锁儿,过会儿去一趟陈府,将福浓接回来,就说孤王重新给她指了门好亲,让她去给今科进士韩莫亭做正头娘子去,小袁夫人,孤王还有事忙,不能陪你说话了,待会儿让下人带你去园子里逛逛去。”
魏王转身,径直朝内堂走去,忽地,男人停下脚步,扭头望向窈窕动人的玉珠,挑眉一笑:“至于那云恕雨嘛,你也不用担心了,她前儿留书一封,说是不愿做陈家妾,跟心上人私奔了,也是奇怪得很,王府守卫森严,她怎么逃的?连件衣裳首饰都没带,罢了罢了,孤王也懒得计较,小袁夫人,孤王将云恕雨的身契文书送你,你自行销毁,便算给你赔个不是罢。”
说罢这话,魏王便扬长而去,徒留玉珠震惊在原地。
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就全都解决了?
玉珠冲魏王离去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世人都畏惧魏王如豺狼虎豹,可他看起来,挺通情达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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