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返回洛阳,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年跟前了,素日里繁华热闹的夜市,这会儿也冷清寂寥的很,西街已经开始搭建大鳌山,上头挂着各色花灯,年味十足。
出来一整日,玉珠本该尽早回家,可想着吴十三这些日子帮她料理云恕雨,她还给人家一顿好骂,心里着实是过意不去,再加上按照之前的约定,正月初一,也就是后日,吴十三要出发帮她找孩子了,所以说什么都得好好酬谢一次这男人。
几经考量,玉珠又和福伯商量了几句,决定在福伯的家里亲自给吴十三张罗桌饭。
约莫戌时,一行人赶车到了草堂巷。
巷子里住的都是老街坊了,有几个顽皮小孩打闹,手里攥着枝线香,捂着耳朵点燃炮仗,将马儿惊吓得阵阵嘶鸣。
到地儿后,玉珠下了马车,今儿后半晌在车里窝了许久,乍舒展开腿脚,再呼吸几口深冬的清冷,顿感浑身都畅快,扭头望去,那个吴十三面无表情地从巷子尽头走来,他手里攥着剑,一脸的不情愿,仿佛并不太想在家中用饭似的。
“吴先生。”玉珠屈膝见了一礼,满面堆笑:“真是劳烦先生走了这么远的路,妾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吴十三其实并不累,甚至有点兴奋,但装作很困的样子,大大地打了个哈切,弯腰捶打发酸的腿,不高兴地嘟囔了声:“在外面酒楼吃顿便宜饭不是很好么?这么晚了,非要开火做饭,麻烦。”
玉珠掩唇轻笑:“酒楼的饭再好,也不如家里做的香,再说明日就过年了,理应给先生张罗一顿哪,也好表表妾的歉意。”
“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银子。”
吴十三撇撇嘴,佯装十分不满,心里却充满了期待,也不晓得玉珠会给他做什么。
玉珠笑道:“改日妾在最好的春一醉酒楼给先生摆十桌八桌,但是今儿咱们吃饺子,早上璃心出门前发了面,待会儿就剁个馅儿,包起来很快的。”
吴十三心里一咯噔,他最喜欢吃饺子了!
“行吧行吧。”
吴十三双臂环抱住,淡漠道:“就不是很懂你们汉人,非要在面皮里包肉馅儿,多麻烦,还不如直接吃大饼啃肉。”
这时,惠清大师走上前来,笑道:“这是我们汉人的传统,过年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节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每一种美食都有历史和故事,十三,正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原时日久了,你就习惯了。”
“正是呢。”张福伯牵住马缰绳,笑着打趣:“你既入了汉地,就要慢慢学习我们汉人的礼义,这样才能融入。”
说话间,福伯牵着马往后巷走,抻着脖子吩咐:“心儿,你赶紧回家里生火,大师上了年纪,夫人最近身子弱,都受不得寒,爹爹去将马拴好,喂点草料。”
“嗳。”璃心答应着,从怀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一蹦一跳地朝上房去了。
吴十三默默地跟在玉珠后头,借着微弱月光和雪光,四下打量着。
大门上贴了门神,小院子还算宽敞,打扫得非常干净,上房墙根下立着男人和女孩儿洗好的鞋,角落里搭建起个小棚子,里头堆放着炭和柴。
好奇之下,吴十三疾走两步追上玉珠,轻声问:“张福伯家里没旁人了?他是你的陪嫁老奴,夫人你这么阔绰,怎地都不给他买俩丫鬟伺候?”
玉珠微微侧过头,小声道:“福伯妻子去世多年了,我总想给他说门亲事,他不愿意,怕后面的媳妇苛待璃心,就没再续弦。其实福伯也算不得我的仆人,他和女儿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离开陈家,只不过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在我那里做事罢了,头先我在家里挑了几个可靠老实的仆人给他,他都笑着推了,说自己有手有脚的,用不着旁人服侍。”
吴十三哦了声,没再发问。
他站在院子当中,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往上瞧,璃心抱着柴火炭盆跑回上房,掌灯生火,惠清大师仿佛和张家很熟的样子,自顾自从墙角拿起大扫把,又开始哧哧哧地扫雪;
往左瞧,福伯将马儿从后院拉进来,从厨房拎了捅水出来,浇在马身上,用长柄猪鬃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马背;
往右瞧,玉珠快步进了厨房,她将外头穿的厚披风脱掉,又将把头上、腕子上戴的首饰除去,挽起袖子,烧水洗菜、挑肉剁馅儿。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吴十三对“家”这个字很陌生。
他觉得自己如同代号信天翁一样,是向往自由的海鸟,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好不快活,他从不羡慕旁人夫妻恩爱,也不喜欢被家庭困住手脚,他喜欢刺激血腥的日子,不参与极乐楼里宗主和二师兄的权利斗争,也不太过追求财富美色,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无聊了就去赌坊豪赌。
没人能束缚住他,宗主不能,戚银环更不行。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飞倦了,想找个枝头栖息下来。
吴十三扭头朝厨房里望去。
玉珠这会儿正在剁馅儿,小肉渣不慎飞到她眼睛里,她满手都是油污,只能用袖子略擦擦,没想到却把碎肉沾到头发上,气得扁着嘴哼了声。
吴十三唇角上扬,她真可爱!
他亦挽起袖子,走到厨房对面的小棚子里,弯腰拾起斧头开始劈柴。
那边正刷马的福伯瞧见了,忙挥着湿透了刷子喊道:
“先生快放下,您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干活儿的。”
吴十三刚准备说闲着也是无聊,没想到老惠清却抢先一步,笑道:“无碍的张施主,十三正在随老衲学习佛法,他在慢慢摒弃过去的恶习,这样辛勤干活儿是好事。”
吴十三狠狠剜了眼惠清,你当我喜欢干活儿?我分明是为了能看见玉珠。
吴十三往手里呸了口,扬起斧头,卖力地劈柴,心里骂了十几遍秃驴,同时借机偷摸往厨房里瞅,别说,玉珠做事儿还真挺麻利的,十分熟练地擀皮儿包饺子,他不禁想入非非,若这个院子是他的家,玉珠是他的妻子,那该多好,只可惜啊,她是陈二爷的妻子……
这时,厨房里的袁玉珠瞧见吴十三正在劈柴,她虽笑着,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和这脾气很坏的杀手套近乎,随便聊着家常:“妾身准备了大葱羊肉馅儿,先生忌不忌口呢?”
“都行。”吴十三头也不抬地冷冷道。
玉珠松了口气,笑着问:“先生喜欢吃干饺子还是湿饺子?”
吴十三淡漠道:“有什么区别?”
玉珠笑道:“干饺子是蘸陈醋,湿饺子泡进酸汤里,连汤带水儿地吃。”
“那不都是吃饺子?”吴十三撇撇嘴:“你们汉人可真麻烦,吃个饭怎么这么多事!”
玉珠语塞。
她发现同这男人沟通真的很困难,估计还是生气晌午时,她误会他杀人那事吧,怎么这般小气,不是都跟他道歉了么。
吴十三心跳得极快,偷摸瞧去,玉珠这会儿眉头紧蹙,低头专心包饺子,好像有点不开心。
怎么,是不是他刚才态度很差?可他真是害怕太过健谈热心,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厌烦,咋办,她是不是不想同他说话了。
“先生今年多大了?”玉珠笑着问。
“二十四。”吴十三脱口而出。
“那您比我还大一岁哩。”玉珠莞尔,柔声问:“先生难道就没想成个家?”
“没合适的。”吴十三脸发烧,斜眼偷偷看玉珠。
玉珠没多想,笑道:“那过后妾身替先生留心一下,若是有好姑娘,一定介绍给你呀,到时候您帮我找回孩子,我再当媒人帮你去提亲,哎呦,简直是双喜临门哪。”
吴十三忽然生气了,一把将斧头扔到地上,闷头朝上房走去。
玉珠吃了一惊,忙跑到门口,望着吴十三高大的背影,问:“先生您做什么去?”
吴十三头也不回,冷声道:“累了,睡觉!”
玉珠楞在原地,怎么又生气了,她哪句话说错了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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