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刺骨,轻轻掀起人的裙角。
玉珠就这般怔怔地站在墙边,眼泪倏忽而至,将冷透了的脸烫得难受。
她听见了什么?
那会儿她在荷花池边坐了会儿,就前来书楼这边找荫棠谈事,他的随从阿平推三阻四的,说二爷早都睡下了,奶奶明早再来。
这话不对,她坚持要进来,并且不许阿平声张,谁知,听见屋里传来女人叫床的淫声,亦听见了荫棠调笑着念荤书。
她看见了什么?
许久以后,书房的门终于开了,她看见这对狗男女亲热地搂抱在一起,那个戚银环甚至踮起脚尖亲了口荫棠。
玉珠只觉得恶寒。
还记得当初,她的这位好丈夫咬牙切齿地声称自己清白,她曾讥讽了句,是不是非要捉奸在床,你才承认?
瞧,这不就逮个正着?
还记得当初刚将戚银环带回来,这位姑娘哭天抹泪地说自己被吴十三诱骗奸污,又被极乐楼的男人羞辱,可她还是不改初心,痴恋着师兄。
呵,瞧,戚银环若真的对吴十三死心塌地,怎会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
这种杀手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袁玉珠觉得仿佛有一只鬼手压住了她的胸口,如獠牙般长指甲刺穿她的肉,勾破她的心,此时正一滴滴往出流血。
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可是那种委屈和愤怒、痛苦让她眼泪一直往下掉。
玉珠用袖子抹了下脸,一步步走向陈砚松,站在台阶底下,仰头看他。
他还是那个他,不论什么时候都镇定自若,只是现在稍有些惊慌,身上满是酒味儿,衣裳襟口残留着女人的红胭脂,让人恶心。
陈砚松心慌慌的,口干舌燥,他想快步走下台阶,向妻子解释他和戚银环什么都没做过,可是,若是说了,玉珠就知道他其实早都察觉她和杀手接触,却隐忍不发,也会知道他雇杀手谋算老大,残杀无辜伙计……倒不如就让她误会吧。
陈砚松到底没有踏出那步,皱眉问:“你不是不愿见我么,怎地又来了?”
“有事同你说啊。”玉珠强咧出个笑,“不晓得刚才你忙着,没打搅你吧。”
“你倒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嘛。”
陈砚松心里虽有愧,可还有一丝气恼,略扭过头,皮笑肉不笑:“有事可以明日说,你这样,弄得人很尴尬。”
玉珠的心越发堵得慌,咬紧牙关,深呼吸了口气,蹲身见了一礼,笑道:“那对不住了。”
陈砚松身子一顿,目光锁住妻子。
她脸色很差,鼻头发红,看起来如同朵衰败的玉兰花,让人心疼。
真的,他宁愿她还像过去那样,生气了会大哭大闹,也不想她真履行自己的诺言,面对他风流韵事,一句都不说。
陈砚松又愧又怒,克制住火气,转身往书房里走,挥了挥手:“有什么明天说吧,我只说一句,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准,咱俩现在都不冷静,再交谈势必会争吵,等……”
“咱们和离吧。”
玉珠出声打断男人的话。
陈砚松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口气:“我说过,别轻易说和离二字,很伤情分的。”
玉珠摇头哂笑,咱们还剩多少情分了。
“以前是气话,这次提和离,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砚松猛地转身,疾步数步到妻子跟前,怒瞪着这个让他毫无办法的女人。
太多事压在他身上,失踪的女儿、丢了的差事、与隔壁老大的明争暗斗,刚过了年,他手下诸铺子里许多张嘴等着吃饭……外头忍辱负重装孙子,回来还得应付并不懂他的妻子。
“你、你……”
陈砚松气得牙齿打颤,一肚子话最后只说出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哪都不许去!”
他一把抓住玉珠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妻子从台阶底下拽上来,连拖带拉地将她弄进书房里,解恨似的,狠狠地把女人甩向床那边,随之砰地一声关上门,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厚重的书桌拉挡到门口。
摔在床上的玉珠并未尖叫、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那个男人发疯,她环视了圈,心里的厌恶感更浓,床上凌乱得很,显然上面刚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被褥被蹂躏得不像样子,夹杂着酒和胭脂味儿,床四角还挂着带锁的铁链。
“呵。”
玉珠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真脏。
她揉着发疼的腕子,刚挣扎着坐起来,眼前忽然一黑,就发现陈砚松冲了过来。
他眼神发狠,如同被关了几百年的凶鬼,骂骂咧咧:“都他妈的想算计老子!好,不想过了是吧,那咱们就别过!”
说话间,陈砚松欺身上前,两手按住袁玉珠的肩膀,左腿抵在女人的小腹,与此同时,他将那只铁链勾过来,紧紧缠绕住妻子的胳膊,用锁头锁住,男人抓住女人的发髻摇晃,五官逐渐狰狞,咬牙切齿地喝:“和离,和离,你嘴里就没别的字了吗?我陈砚松究竟哪里欠你了,我告诉你,从今儿起你就住这屋,一步都不许出去。”
面对丈夫的暴戾,玉珠一开始是害怕的,可再坏,还有上次坏么?
所以,玉珠渐渐放弃了挣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他捆、锁、揪扯、唾骂、指责,甚至发泄。
“你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么?!”
陈砚松捏住妻子的脸,看她那张招惹是非的美人面变得扭曲,看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只剩下空洞和悲痛,陈砚松很难受,他忽然紧紧抱住妻子,就好像抱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风筝,无声痛哭。
“我是什么,我是条狗,我是怂包软蛋!”
陈砚松拳头砸床,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在魏王面前,他弱小得像一根草,人家一脚就能将他碾如泥里。
陈砚松声音沙哑,苦苦哀求:“玉珠哪,你、你别这么绝情好不好,我就剩你一个了。”
有那么一瞬,袁玉珠心软了,可当她看见枕头上留下女人的长发时,闭眼摇头:“荫棠,你有许多的红颜知己,可不止我一个,好了,把锁给我打开吧。”
“我不。”
陈砚松越发抱紧妻子。
“可是我身上疼,不想被你锁了啊。”袁玉珠无力地说,推了把他。
“再让我抱一会儿。”
陈砚松扭头,动情地吻向妻子的脖子,还有侧脸,谁知吻到一片冰凉的泪。
曾经那样熟悉的温香软玉,渐渐开始陌生起来。
陈砚松就这样抱着妻子,好久好久,直到情绪平复下来,才长叹了口气,默默坐起来,帮玉珠解开锁子。
此时,夫妻两个一个坐在床头,失魂落魄地抽泣;
另一个坐在床尾,低头,双手捂住脸,无奈地长叹。
许久,两人都不曾说一个字。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陈砚松率先打破沉默,他腰弓着,双臂搁在腿上,扭头望向玉珠,问:“你,真的想好了?”
袁玉珠用帕子拭去泪,点点头:“和离事大,我会写信同哥哥说清楚事情的原委,若你执意不同意,咱们便只能公堂见了。”
“因为什么?”陈砚松扫了眼床,嗤笑了声:“就是因为我玩女人?玉珠,你可以出去看看,便是卖油郎家都有两个小妾,你以这个理由提出和离,怕是不行,相反,若真走到撕破脸那步,我一定会告你哥哥家教不严,教出个妒妇祸害我家,到时候我会以七出之条休了你,你怎么做人?嗯?”
玉珠不再落泪,眼睛逐渐清明,转身直面陈砚松,指了下自己的心口,淡漠道:“荫棠,我刚嫁给你时,是个开朗健康的女人,你瞧瞧如今我成什么样了?疾病缠身,镇日家郁结于心。”
陈砚松冷哼了声:“那是你看不开,总把事往窄里想。”
“是么,你至今仍觉得是我的错。”
袁玉珠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握成拳。
“难道不是么?”陈砚松揉着发痛的心口,斜眼瞪向妻子:“我是个生意人,总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出入些灯红酒绿之地,可你并不体谅我,过分地要求我洁身自好,动辄吵闹,让人无法忍受,况且我认为我已经够尊重你了,起码从未将女人往家里带,事事顺你的意,让你富贵无忧地做贵夫人,你当姑娘时穿过云锦么?吃得起血燕雪蛤么?用得起点翠头面么?”
玉珠如同被人扎了几针般难受,她抬手,将发髻上的那支金步摇取下,扔到陈砚松怀里,无奈地摇头:“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图你家有金山银山才嫁给你?当年刺史家的公子也曾向我表过情,更是托人来我家里提亲,他不比你有权有势?你说我不体谅你,当年可是你跪在我哥哥面前求娶,发誓真心不二,我这才嫁你,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银子、妆花缎和首饰,你便是个一穷二白的乞丐,我也会跟着你去要饭。”
玉珠抹去泪,自嘲一笑:“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信了你的鬼话。”
玉珠定定地望着男人:“荫棠,你真觉得我是因为情情爱爱才提出和离?”
“那你还因为什么?”陈砚松别过脸,不去看她。
玉珠手附上自己的小腹:“你和陈砚榕相互倾轧斗争,害人性命我不说了,我就说一件,那年你带着我出走,半路抢走梅家孩子,欢天喜地以男充女回洛阳争家产,将尚在月中的我和女儿扔下,这是一个男人做出来的事么?你晓得我眼睁睁看着骨肉被梅家大郎抢走什么心情么?你知道我看见家中奴仆一个个被砍杀在眼前多害怕么?我试图理解过你,但很遗憾,我无法原谅你。”
陈砚松心越发痛了,双眼通红,亦在掉泪,老半天才挤出句话:“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接你们母女了,谁能想到梅家那小子那么狠毒。”
“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梅陈两家的梁子和悲痛起因在你的贪。”
玉珠无力地摇头,闭上眼,淡漠道:“荫棠,我想和离,不怕你恼,我才二十四,再嫁个良人还能生儿育女,安稳地度过几十年,我不想一辈子守着一个风流、撒谎成瘾的男人了,真的很累。”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恨恨地剜向女人:“怎么,连后路都想好了?我倒有些不懂了,王爷那样说一不二的铁面孔,你究竟使了什么劲儿,居然能让他收回成命。”
“你不必这样阴阳怪气。”玉珠瞟了眼男人:“那天我去王府,连王爷的面儿都没见到,他一直在屏风后头和我说话,陈二爷,你这样将错转移到我身上的样子,真不体面。”
陈砚松心里乱极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爷对玉珠并没有意思?一切都是他在自己吓自己?
玉珠见陈砚松此时一脸的狐疑,他手指点着腿面,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不晓得在盘算什么。
玉珠皱眉,再次发问:“所以呢?你到底同不同意和离。”
陈砚松心砰砰直跳。
当然不可能同意了,他方才甚至生出要偷偷带玉珠逃离洛阳,离开魏王的掌控,两人从头再来的想法。
可……陈砚榕那小畜生还未死,家业还未争到,抱负还未实现,就这般走了,实在是不甘。
“我答应你。”陈砚松忽然道。
“嗯?”
玉珠怔住。
原本她是要这个结果,甚至想了若是他不答应,那之后她会将哥哥从江州请来洛阳,帮她去公堂争取,若是他还不肯松口,那她写状子、再求到王爷那儿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居然答应了。
玉珠心里有点失落,她强扯出个笑,抹去眼泪:“好,那就这么说好了。”
陈砚松呼吸急促,冷声道:“但我有个条件,我父亲眼看着不行了,咱们和离的事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怕是会刺激到他,所以,我要求等父亲闭眼后再和离,你不会等很久的。”
“可以。”玉珠点点头:“百善孝为先,父亲他老人家待我还算不错的。”
玉珠略思索了片刻,冷静道:“之后咱们一直分居着,恐外人说闲话,所以我想先暂搬出陈府。”
陈砚松心咯噔了一下,忙问:“你要搬去哪儿?”
玉珠面无表情道:“一开始我想去福伯家,再三想了下,不太合适。当年我刚嫁进来时,曾出资修筑了个道观,我便搬去那里,旁人问起就说父亲病重,作为儿媳妇,我去观里吃斋打蘸,为父亲祈福。”
“兰因观?”
陈砚松皱眉。
兰因观在城郊,跟前便是陈家的田庄子,往东一百里驻扎着魏王的叱北营,还算是个山清水秀,又清静安全的去处。
玉珠搬去那里,他觉得可行,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他们夫妻两个闹得实在是僵,暂且分开,说不准将来矛盾自然而然就解了;
其二,若是王爷真看上了玉珠,而他死拽着妻子不松手,王爷说不定暗中会痛下狠手惩治他的不懂事;
其三,他也可以观望一下自己猜测的对不对,王爷若、若真对觊觎玉珠,肯定会想法子去兰因观接近玉珠的。
陈砚松心情郁闷极了,垂头丧气道:“什么时候搬?你这性子,哎,明早我让阿平……”
“就今晚吧。”
玉珠打断男人的话,起身朝门那边走去:“白天人多嘴杂,晚上静悄悄把事就做了。”
“娘子!”
陈砚松猛地站起来,叫住妻子,挽留的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玉珠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淡漠道:“从今以后没娘子了,对了二爷,到底曾为夫妻,我提醒你一句,那位环姑娘并非善类,请二爷以后好自为之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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