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陈砚松的声音,玉珠就有种不适感,很是厌烦。
而旁边的福伯更是弯腰拾起了锄头,挺身护在她前头,虎着脸闷声道:“这大半夜的,他来做什么?别不是又打什么歪心思吧,这小子若是再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废了他!”
玉珠也一头雾水,轻拍了拍福伯的胳膊,皱眉道:“您老先别冲动,头先魏王倒是交代过几句,若是我有了麻烦,尽管找他就是,陈砚松如今替王府做事,他精得很,可不敢把我怎样,他大半夜来此,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这在玉珠揣测间,陈砚松带着下人们走了上来,这男人微微发喘,腰略弯下匀气,时不时地还用袖子擦汗,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笑骂:“头几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虚,爬个山就累得不行……”
见他言语轻松,玉珠料想家中并未发生什么急事,她淡漠地扫了眼那人,什么话都没说,既不赶他,可也不留他,更不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和他争吵,而是当他不存在。
玉珠提着灯笼径直往观里走,回到屋里后,她从瓷罐中抓了把皂豆,在水盆里搓洗着满是泥土的手。
斜眼朝外看去,陈砚松进观后,双手叉腰站立在院当中,用丝帕擦着额头的热汗,高昂起头,嘱咐下人们将一筐筐蔬菜、果子还有几尾活鱼往厨房里搬,又命人将上等的炭火干柴堆放到角落里,那轻车熟路的模样,仿佛他是这兰因观的男主人似的。
玉珠瞥了那人一眼,洗罢手后,从柜中找了只甜白釉瓷瓶,将方才折下的桃花插进去,用剪刀略修剪花枝。
而此时,陈砚松抱着个大包袱从外头进来了,眉头微蹙,扭头瞪了眼外头的福伯,低声抱怨了句,“老家伙,盯我就像盯贼似的。”
随之,陈砚松顺手将披风脱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圈,坐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得将鞋袜脱下,笑道:“山路蜿蜒崎岖,走多了脚受不住,好像打起了水泡……”
玉珠打断他的话:“把鞋穿上。”
陈砚松悻悻一笑,将鞋穿好,顺手从桌面翻起个空杯子,眉一挑:“怎么,客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
玉珠没搭理他,仍在修剪花枝,冷冷道:“你又想同我寻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咱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似的。”陈砚松手指挠了挠下巴,勾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他眯住眼,笑吟吟地打量玉珠,“你以前很爱漂亮,每日家都要化好久的妆,怎么如今这么素静?”
玉珠冷着脸道:“道观清净地,擦什么脂,抹什么粉。”
“对、对,还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陈砚松喝了口水,又扫了眼插在瓶里的桃花,笑得阴阳怪气,“我发现你这观里的水格外甘甜,还有外头那桃花,好家伙,比广慈寺的更茂盛……”
陈砚松自己都不知道,说话酸溜溜的,他搅和着杯中水,冷不丁问:“对了,你那个胡人表兄呢?他不是最喜欢做粗活儿,人呢?你把他藏哪儿了?喊出来呗,我同他喝杯酒,聊几句。”
玉珠忍无可忍,转身直面男人,“有什么话直说,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陈砚松抿唇一笑,没言语。
他何尝不晓得吴十三彻夜挑水的事?又何尝不知道吴十三在兰因观外栽种了数十棵桃树的事?
他心里堵得慌,也曾在王爷跟前进言,说吴十三乃极乐楼的顶尖杀手,朝廷通缉的要犯,常年踪迹不定,最近流窜在兰因山附近,正好可以派兵诱捕他。
哪料王爷说,吴十三是他新交的小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别以为孤王不晓得你打什么乜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个少年郎不喜欢好颜色?你既然对老婆又打又骂,不要人家了,那就别阻挠你老婆寻第二春。
他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陈砚松心里闷闷的,收起了嬉皮笑脸,起身将门关上,低着头朝玉珠走去,他立在妻子跟前,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头,谁料她往旁边闪躲了下,并不想被他碰。
陈砚松叹了口气,眼里痛苦之色甚浓,默默地返回方桌那边,坐下后沉声道:“长安出了件大事,听闻礼国公高氏涉及巫蛊案,阖家坐罪落狱,太后凤体又不大好,这不,半月前王爷请了旨回京去了,好巧不巧,那个吴十三十多日前忽然拿着剑闯入我的……”
陈砚松没敢说外宅,换了种说法,“闯到家里,他就跟疯狗似的,莫名其妙骂了我一顿就跑了,第二天,我就听说他将地下钱庄的存银全都取走了,玉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性情大变?你又为何在外头客栈躲了七八日?”
陈砚松紧张地注视着妻子,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问:“他碰你了?”
“碰与不碰,又不干你的事。”玉珠本来想讥讽几句陈砚松种种风流滥情,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对他,她现在连气都不想生了。
于是,她转身走到屏风后,从澡盆里舀出瓢清水,又行到立桌跟前,慢慢地往瓷瓶里添水,淡漠道:“你大半夜来观里,就是问我这事?”
陈砚松很不喜欢她这种态度,他宁愿她像疯子似的和他大吵大闹,也不想她这么平静冷漠。
“随便聊聊嘛,别生气。”
陈砚松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木桌面,时不时地偷瞄背对着他的妻子,沉默了良久,忽然问:“你打算今后怎么过?”
玉珠用抹布擦瓷瓶上的水,“咱们之前不都说好了么。”
“是,是说好了。”
陈砚松小声嘟囔了句,“你现在是不是就盼着我家老爷子升天,好顺利和离?”
他搓着手,那双桃花眼似乎被油灯的烟气熏着了,忽然酸出了泪,揉了揉后,叹了口气,“我今晚寻你,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
玉珠冷笑:“还需要聊什么?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玉珠!”陈砚松痛苦地低吼了声:“好歹夫妻四载,没有恩情也算有亲情了吧,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玉珠不为所动,直立的身子微微颤抖,忍住泪,“亲情?咱们之间什么都能谈,唯独不能谈的就是情。”
陈砚松抹了把眼睛,他双手颤巍巍地将那个小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块鲜红的襁褓、几件小小的衣裳,还有用旧了的尿布。
“你就算不愿见我,和我无话可说,难道咱们闺女的旧物也不愿见了?”
听见这话,玉珠身子猛地一颤,回头看去,桌上放着的赫然是当年孩子的衣物,那瞬间,被岁月淡化了的记忆全都重返回脑海。
她忍住泪,一步步走向方桌,坐下后,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块襁褓上的浅浅污渍,那是当时裹孩子后,沾上的胎脂痕迹,隐约间,她似乎还能听见孩子娇弱的哭声……
玉珠再也没忍住,痛苦出声,尽管她知道,这是陈砚松耍的把戏,用孩子的旧物来刺激她、软化她。
“别哭了。”陈砚松轻轻地摩挲妻子的背,口里劝着,自己也几乎哭成了泪人儿,“这几天,我总是能梦见闺女,看不清模样,可我晓得那就是她,我抱着她骑小木马、带她去看上元节花灯,她人小,怕鞭炮声,我就蹲下捂住她的耳朵……我就想将来要是能找到她,我要好好地补偿她,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就算她要爹爹的命,我也给她……可是,梦醒来后一看,什么都没有,没有闺女,也没有你,只有枕头湿了一片。”
“你不要说了。”玉珠低下头,哽咽不已。
陈砚松晓得自己须得继续,他哭得伤心,声音都有些颤抖,双手搓着脸,“你一直说我狠心薄情,一点都不为女儿伤心,那是我的至亲骨肉,她丢了,我的难过不比你少!”
玉珠瞪向他:“我看你一天到晚快活得很,一趟趟往窑子里钻。”
陈砚松丝毫不给玉珠咄咄逼人的机会,拳头砸了下桌子,“那是因为我难受!”
忽然,这男人就像小山崩塌了般,颓丧不已,“咱两个总得有一个要撑住门面吧,你倒了,可我不能啊,我得继续斗下去,有了权势银子,我才有足够的银子和手段满天下地找孩子,四年了,玉珠!”
陈砚松双眼猩红,望着女人,犹如喝醉了般摇晃着身子,“有些话我憋在心里,足足四年了,是,我今儿跟你承认,我是找窑子里的女人了,为什么,因为我难受,回到家里想跟你诉苦,你自己想想,哪回你不是嘶声力竭地抱怨我为了争家产害苦了女儿,我错了啊,真的错了,可是你就是不肯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陈砚松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一看见你哭,就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我怕你指责我,我怕我一难过倒下了,老大那两口子就把千百倍的怨恨发泄在你身上。那时候,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躲一躲,玉珠,你自己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个人四年来时时刻刻苛骂你有多卑鄙,指责你害苦了至亲,你会不会烦躁?会不会痛苦?”
听完他这番直白的自我剖析,有那么一瞬,玉珠低下头,也在思虑这四年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完全没有照顾到他的情绪,这才导致他逃避开来。
可很快,玉珠就明白过来,这不过是陈砚松的话术罢了。
玉珠冷笑了声,默默地将孩子的衣物全都包好,抹掉眼泪,“将背叛和下作说的这般振振有词,不愧是陈二爷。”
她双臂环抱住,面无表情道:“你先是用孩子的旧物勾起我的回忆,击溃我的软肋,紧接着又默不作声地将过错转移在我身上,把你描画成一个无辜可怜的丈夫、心疼女儿的父亲,不得不说,你的脸可真大。以前我或许还会被你糊弄,可现在,我只会越发觉得你这个人虚伪可厌,不必兜圈子了,还是直接说你的来意吧二爷。”
陈砚松愕然地望着女人。
这要放在过去,玉珠听完他的话,肯定会自责没尽到妻子的责任,两人说开了就和好如初。
可为什么,她现在一点情绪波动都没了,还是说,眼中心里再没有他这个人了。
陈砚松不愿承认这点,他一把抓住了玉珠的手,哪知很快被她甩开。
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相互指责、没有争吵抱怨,也没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孤灯在静静地燃烧,两个人虽坐得近在咫尺,却仿如天涯。
良久,陈砚松深呼吸了口气,问:“和离后,你有什么打算?”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这次,玉珠没有回避,垂眸淡淡道:“应该是回江州娘家。”
陈砚松嗤笑了声:“你觉得能顺利脱身?王爷会轻易放过你?”
“不放过又能怎样?你当初不也是怕了,顺从乖觉地放我住在道观里,怎么,二爷您一边吃王爷的福利,一边又后悔?”
玉珠满眼皆是讥讽,百无聊赖地撕扯手指上的干皮,“倒不用你揪心了,单单凭王爷从未羞辱强迫过我,甚至还知会王庄和附近叱北营的人随时巡守兰因山,我就敬他几分,是个磊落的汉子。”
“你把这些王侯将相想得太天真了。”陈砚松恨道:“就算咱们将来有一天真和离了,你觉得王爷他会要一双穿旧了的鞋?玉珠,他不过觉得你长得有几分姿色罢了,以我对王爷的了解,他身边女人无数,等过几年你人老色衰的时候,你能得到什么?不过是一地稀碎的臭名声。”
袁玉珠忽然说了句:“那天,王爷曾暗示过我,说他想要一个知心知情的侧妃。”
陈砚松一愣,几乎恼羞成怒了:“不可能,他绝不可能给你名分。”
玉珠忽然有种报复了的快感:“名不名分,凄不凄惨,做不做侧妃,那都是我的事了,与你何干呢。”
紧接着,她斜眼剜向陈砚松,讥诮道:“你头先从不来看我,而今魏王去了长安,你忽然来了,难道你不怕他晓得后不高兴?不怕又丢了什么巡粮使、砖窑的好差事?”
一句句诘难,将陈砚松打得节节败退,他噌地一声起来,烦躁地在原地来回拧,最后一个健步冲到玉珠跟前,手撑住桌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玉珠,我晓得你的性子,绝不会为了名利就委身于权贵,更不会因淫威而妥协,今儿我来其实是想同你商量件事,如今王爷不在洛阳,正是你脱身的好时机,我想了很久,如今春日里干燥,指不定哪天观里就着了大火,到时候咱往里头塞一具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女尸,对外便说是你来不及逃脱烧死了,当然,王爷肯定不信,届时咱们可以让福伯留下作个伪证,与此同时,我偷偷将你护送去南方,如此你既可以守住清白,也不会再见到我这个糟心的男人,到时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玉珠心咚咚狂跳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妥。
玉珠扭头直面陈砚松,皱眉问:“你真是为了我着想?”
“当然了。”陈砚松脱口而出。
“骗鬼吧你!”
玉珠剜了眼那人,一把推开他,冷笑数声:“你那是为了你可笑的面子和自尊吧,你怕到时候我真跟了王爷,你就成了全洛阳的笑柄,人人都戳你脊梁骨,说你卖妻求荣。”
“我没有。”陈砚松急着否认。
“让我说完。”
玉珠起身,一步步逼向陈砚松,她从未这般清醒过,“我太了解你了,我若是逃了,那么将来我不论是人是鬼,这辈子都掌控在你陈二爷手中,我没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不能回家探望兄长亲人,甚至不可以抛头露面去找女儿,我只能依照你的意图,一辈子穿金戴银地躲在你亲手画下的金笼子里,还有,一旦被魏王发现我的行踪,他会轻易原谅欺骗他的人?你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他兴许不会动你,可我和我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陈砚松额上冒出冷汗,强笑:“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玉珠挺直了腰杆,冷冷道:“原本我就和魏王没什么,人家还挺敬重厚待我的,可如果一逃,那必然结下了梁子,陈砚松,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说到这儿,玉珠猛地看见瓷瓶里的那枝桃花,如此一比较,吴十三比陈砚松简直强太多了,求爱不成,潇洒离去,而不是固执又自私地将她占有、摧毁她的自由和尊严。
玉珠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侧身让出条道:“你走吧,我不会答应你这种荒唐的要求。”
陈砚松不甘心,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眼里尽是不相信:“你从前那么柔顺的,现在是怎么了?原本我可以私下安排做定这事,根本不需要知会你,正是因为心里敬你爱你,才赶来说一声,没想到……好了,如今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你必须听我的。”
“你放开我。”玉珠极力往开挣扎。
“我不放又能怎样?”陈砚松就是不松开。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张狂的女人笑声,紧接着,又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来了很多人。
很快,戚银环娇媚的声音徒然响起:“二爷,大半夜来游山玩水,怎么不同我说一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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