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事情稍有了转圜的希望,这晚,玉珠睡得很踏实,甚至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醒了。
次日用罢早饭后,她难得化了个妆,吩咐福伯去套了骡子车,打算去洛阳城里买点日常的用物。
今儿天不是很好,浓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场雨,即便如此,照旧阻挠不了洛阳的繁华热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更有那从海外来的昆仑奴在沿街卖艺,样貌怪异丑陋,红头发绿眼珠,在高台上跳着胡旋舞,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发笑。
玉珠主仆去了东市一家名唤“明月阁”的绸缎庄。
掌柜的姓薛,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最是会品头论足,他见玉珠虽一副道姑打扮,穿着寻常的水田衣,可容貌明艳脱俗,耳朵上戴的那对东珠珰又亮又大,脚蹬双掺了金银丝的蜀锦鞋,料想定是哪家高门里崇道的娘子,于是挥手让伙计赶紧准备顶好的碧螺春茶和蜜汁桂花藕,侧身弯腰,陪着笑脸:“不知这位夫人今儿想看什么料子?若是嫌外头吵,可去后头的雅间慢慢选。”
“随便瞧瞧而已,叨扰掌柜了。”
玉珠颔首微笑,径直朝堆放粗布的柜台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卷卷颜色单调的料子,她上手捻了捻最近的那匹玄色布,有些粗糙,似乎是棉麻混纺的……吴十三是习武之人,穿这种布料的衣衫最实用,结实耐磨,夏天穿着还透气。
“夫人好眼光。”薛掌柜笑吟吟地凑上前来,“这种布料最近卖的最好了,给家里下人裁衣制鞋,亦或是制成帐子、桌布都可的。”
说到这儿,那薛掌柜拍拍手,立马就有三个婆子捧了十几种华美的布料走了上前,薛掌柜点头哈腰地介绍:“这些料子是如今洛阳最时兴走俏的,譬如这匹妆花,咱们寻常至多能买二则或四则的,小店可是八则的,这品相远远比贡缎都要好,前儿段子爵家给小姐准备嫁妆,买了十几匹压箱底呢,再譬如这匹银红的软烟罗,上头是牡丹海棠纹,又有个别名叫花开富贵,裁成衣轻透又凉爽。”
玉珠摸了摸那软烟罗,果然轻软,扭头对璃心笑道:“我瞧你的衣裳有些旧了,待会儿拿秋香色和银红的各一匹,找个裁缝你做两身衣裳。”
转而,玉珠指尖扫过匹苍绿的蚕丝布料,心里掂了几个过儿,嘱咐薛掌柜将这匹也包起来。
璃心见状,忙道:“这苍绿未免也太深了些,我还没见您穿过这种颜色的料子呢,估计上身不好看。”
玉珠莞尔浅笑:“这匹布给那谁做个中衣。”
璃心立马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瞧着合适,他成日家东奔西颠的,虽说有钱,可瞧着不是个会享福的主儿,哪里穿过这样好的料子,还是夫人您有心。”
玉珠横了眼这丫头,“别乱说,我素来不喜欢亏欠旁人,便当报还他之前的殷勤。”
璃心抿唇偷笑:“是是是,您说了算。”其实她早都发现了,夫人嘴上老是说要和吴十三两清,不愿沾惹那人一点便宜,可自打吴大哥重返洛阳后,眼见夫人开心了很多。
一旁侍立着的薛掌柜见状,忙招呼伙计将夫人点的布料包起来,笑着问:“夫人可是要给您郎君做中衣么,鄙人倒是能给您推荐几位手巧的绣娘,最会制衣了。”
“不不不。”玉珠慌地赶忙否认,眼睛在周围瞟了数眼,瞧见福伯这会儿正在外头茶摊上吃菜饮酒,她坐端了身子,下巴朝那边努了努,笑道:“掌柜的可别误会,更不要乱说,我是给我家老管家挑点布料,他年纪大了,劳苦功高的,我是得犒劳犒劳他。”
“是。”薛掌柜连连点头,顺着玉珠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个上了年纪的粗鲁汉子,心里暗笑不已,苍绿色明显更适合年轻男子,给那土鳖老者穿,就像金盘装臭豆腐,未免太浪费了些。
当然,这话薛掌柜肯定不会说出来,连连夸赞夫人宽厚,顺带又推荐了几款类似的料子。
玉珠早不耐烦这薛掌柜的殷勤,刚要婉拒,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吵嚷声,她好奇地抻长脖子望去,只见斜对面一家生药铺外聚了好些人,似乎打架生事。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
带头闹事的竟是陈砚松的心腹阿平。
这阿平双臂环抱在胸前,嘴里叼了根细长的银牙签,凶横几乎要从双眼里溢出来了,他一脚踹飞阻拦他的药铺伙计,不耐烦朝自己带来的仆役们挥挥手,厉声喝命:“都麻利些,眼看着要下雨了,那些珍贵细料药材可见不得水。”
而这时,从西街尽头疾驰来了辆轻便马车,行到生药铺子前后,从车上跳下来个女人,正是陈府大房的主母陶氏。
看见陶氏,玉珠顿时怔住。
数月未见,陶氏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面黄肌瘦的,双眼熬得通红,身子几乎撑不起宽大的华服,发髻上再不见凤钗臂钏,只戴了支古朴银簪,她搀扶住嬷嬷的手,疾步奔到阿平面前,上前就抽了阿平一个大嘴巴子,随之扭头冲那些搬药材的下人们喝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强抢我的私产!”
阿平摸了把侧脸,玩味一笑,斜眼觑向盛怒的陶氏,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千,“大奶奶不是在家里养病么,怎地出门了?小人奉咱们老爷子之命,将生药铺子里的账本药材搬回府,过后全都要挂牌子卖出去,等筹措到银子才能赎大爷不是?奶奶难道不想救大爷了?”
陶氏气恨得五官都扭曲了,身子战栗不已,喝骂:“这不是你们陈家的铺子,是我娘家的陪嫁,谁准你们碰的!”
看到此,玉珠拳头攥紧,阿平怎会如此嚣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玉珠低声自言自语。
这时,那绸缎庄的薛掌柜走上前来看热闹,摇头道:“夫人大概不晓得,这事最近在洛阳都传遍了,数月之前,那陈家大爷陈砚榕的砖窑塌死了七八个人,听闻这几个人暗中得知陈大爷贪了王爷行宫地砖的银子,搜集到了陈大爷偷工减料的证据,大爷怕被王爷责怪,就故意伪造矿难弄死了这些人,如今被人家家里人告上了官府,原是要判斩监候的,多亏了那陈家大奶奶和她父亲四处奔走花银子,这才弄得个轻判。”
薛掌柜手指比了个九,悄声道:“判了这个数。”
随之,薛掌柜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洛阳生意场上谁人不知陈家兄弟斗的你死我活,可陈二爷如今是王爷身边最当红得令的人物,对外说他花了不少银子面子捞他大哥,生意人嘛,总不能做亏本的生意,头几日就闹过一次,说要收回陶大奶奶生药铺子,今儿又来,说句难听的,简直不给人家孤儿寡母活路。”
而此时,外头又是一阵吵嚷声。
玉珠朝前望去,那陶氏这会子就像只残破的秋叶,摇摇欲坠,看见一个仆人将一箱子珍贵的鹿茸往车上搬,急忙去抢,谁料被推了一把,陶氏脚软没站稳,直挺挺朝后摔去,恰巧被阿平抱在怀里。
阿平手不老实,顺势扣住陶氏的胸,还故意捏了一下,眼里尽是狎昵,坏笑:“大奶奶何必如此性急?小人知道大爷入狱后您寂寞,可也别在街上就投怀送抱啊,弄得人怪不好意思呢。”
话音刚落,周围看热闹的人哄笑一片。
陶氏更是气恨红了脸,要从阿平怀里往开挣脱却不得,昔日里高傲尊贵的侯门嫡女,此时彻底放下矜持,不顾一切地对阿平又抓又挠,这举动,反而让阿平玩心更盛,像逗猴子似的耍弄她。
玉珠再也看不过去,放下手里的软烟罗,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
玉珠怒喝了声,一把推开始作俑者,从侧边扶住已经半晕过去的陶氏,她怒瞪向阿平,叱道:“这就是陈家的规矩?你一个下人胆敢当众羞辱当家的奶奶?”
阿平看见玉珠,瞬间收起所有的戏弄,连退了好数步,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双臂垂下,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玉珠,陪着笑:“夫、夫人,您怎会在此?”
“我要是不在,你们还不得吃人!”
玉珠剜了眼那混账东西,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惊魂未定的陶氏擦脸上的虚汗,可怜,陶氏面色惨白,脂粉全都被泪水冲散,这会子离得近,便更能瞧清楚突发的灾痛将一个女人打击得有多惨,短短数月,陶氏简直像老了十几岁,皮肤不再红润细腻,眼底遍布细纹和乌黑,额边头发白了一片。
往日那些琐碎的口角纷争到如今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玉珠心里只有可怜这个单弱的女人,轻轻摩挲着陶氏的背,让她能舒服些,柔声问:“大嫂子,你现在如何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
陶氏大口喘着,嘴里痛苦地哼吟,虚弱地点头,可待看清搀扶她的人是袁玉珠后,陶氏就跟被针猛扎了下,瞬间清醒过来,先是一把推开玉珠,紧接着又揪住玉珠的衣襟,一个大耳帖子就扇了过去。
“呸!”陶氏朝玉珠的脸啐了口,咒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玉珠脸又胀又红,她晓得陶氏心里有气,也没计较,仍温声劝:“嫂子你放心,有我在阿平绝不会动你半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
“什么咱们。”陶氏骂红了眼,愤怒便如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可收拾,她愤愤地上下打量身穿道袍的玉珠,劈头盖脸地指着玉珠的脸喝骂:“不要脸的小娼妇,打量我不晓得你们夫妇盘算什么?好啊,陈砚松把你送上王爷的床榻,果然换来了庇佑,他恶意构陷我家官人,将我们大房的财产吞了不说,还打上我娘家嫁妆的主意,靠女人裙带作恶的杂种,而你袁玉珠,你就是人尽可夫的贱货,贱货。”
玉珠还未被人这般当众羞辱,她虽气恨,仍保持有三分理智,咬牙劝道:“嫂子别浑说,妹妹的的确确是在道观替公爹祈福的。”
一旁侍立着的阿平反应极快,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从背后辖制住陶氏,大手紧紧捂住陶氏的嘴,冲周围人笑道:“我家大奶奶因大爷入狱,得了失心疯,诸位可别把她的话当真,散了,都散了。”
说话间,阿平就像拖死狗似的,将挣扎的陶氏连拽带打地弄回马车上。
这时,天际响起声闷雷,黄旋风也呜呜吹来,玉珠尴尬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孩子,被周遭的人指指点点,隐约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什么王爷、人妇,更是臊得她没处躲。
最后还是福伯听见了动静,急忙从茶寮出来,护着她上了马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黑云越堆越浓,渐渐朝洛阳压了下来,街边的小贩忙往摊上盖了油纸,急着避开这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马车出了城,摇曳在去往兰因观的官道上,玉珠怔怔地窝在软靠里,及至此时,她都没从方才那场闹剧中走出来,耳边尽是陶氏疯狂的辱骂和人们小声的香艳揣测,眼前全是陶氏被羞辱后痛苦的画面……她手附上侧脸,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
一旁跪坐着的璃心瞧见后,忙凑上前来,扁着嘴嗔道:“打疼了吧,都红肿了,待会儿回观里我煮两个鸡蛋滚滚,这大奶奶也真是的,您方才替她出头解围,她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活该被阿平那些混账羔子欺负。”
“好了,别说了。”玉珠揩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手捂住发闷的心口子,摇头道:“大嫂子最近遭遇了大变故,打便打了,我不同她计较。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攀扯出王爷,我现在就怕王爷恼了她,暗中对她出手,已经够可怜了……”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传来福伯怒不可遏的声音:“二爷拦在当路上做什么?!”
玉珠皱眉,陈砚松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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