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声炸雷爆响,玉珠被吓得哆嗦了下,她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身子紧贴软靠,歪着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陈砚松摆了摆手,一口接着一口喝酒,有好些顺着唇角流下来了,他也不管,任凭酒打湿襟口。
见状,玉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轻声说“擦擦”,车中气氛实在是压抑,她想将车窗推开条缝儿透透气,忽然见面前坐着的陈砚松双眸猩红,并且时不时地冷笑,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拧开酒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酒又苦又辣,玉珠手攥住酒瓶,轻叹了口气:“人都有这么一遭,老爷子这些年缠绵病榻,终日药不离口,或许这也算种解脱,你素来冷静自持,看开些。”
陈砚松冷哼了声,没搭腔,他的头低垂,几乎要砸进腿间,忽然哭了,泪珠子顺着高鼻梁滑落,聚集在鼻尖,形成一颗大大的浑浊水珠。
玉珠无奈地嗳了声,“你放心,既然当了一回老爷子的儿媳妇,我便会尽全力将事儿做好,棺木我记得之前就预备下了,这个时候得写信知会族中亲朋,远的送讣告信,近的就派小厮去请,我想将西边那两套跨院收拾出来,用以安置来客,也不知大嫂子头先将孝衣预备好没有。”
她啜饮了几口酒,小心翼翼地望向陈砚松,问:“对了,那会儿听良玉说了一嘴,大嫂子回娘家去了?那个……需不需要去荣安侯陶家知会一声?”
陈砚松斜眼瞪向玉珠。
“怎么了?”玉珠被他这幅要吃人的目光吓着了,但想着老爷子过世,他心里也不好受,便没与他计较,温声道:“你别喝了,这几日估计事儿多,会很忙,你更得注意保养身子。”
说到这儿,玉珠将身后的软靠抽出来,递给他,“要不你先躺着睡会儿?等回到洛阳城里,我叫你。”
忽然,陈砚松阴恻恻地打断女人的话:“你为什么如此冷静?”
“啊?”玉珠一怔。
陈砚松明显憋着气,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女人:“你早巴不得老爷子死,现在可真是如你的意了,你倒是笑啊,挤出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给谁看。”
一句话就把玉珠的火挑起来了,她想顶回去,可一想,悲痛至极的人本就不会太冷静,她又何必雪上加霜呢,于是硬生生将怒咽下去,侧过身子,不去看他,沉默不语。
“怎么又不说了?”陈砚松一分分逼近,眯住眼。这女人穿了身浅碧色衣裳,饶是不施粉黛,依旧清丽动人得如雨后的芙蕖,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吴十三睡过了?”
“你别混赖人。”
玉珠只觉的手腕疼得厉害,挣扎着想往回撤,谁料他怎么都不放手。
他身上的酒味儿特别浓,冲得人难受,玉珠扭转过脸,淡淡道:“这时候咱们再争论男男女女那点事儿,不太合适吧,你放开我。”
陈砚松松开了手,他上下扫视玉珠,忽然又捏住女人的脸,咬牙切齿地压声逼问:“那天咱俩官道上吵过架后,我寻思着你出现在绸缎铺,大概是买些薄料子做衣裳,便去帮你多挑些,你猜我问到了什么?你买了年轻男人穿的苍绿丝绸、鞋面、鞋底……你给谁买的?是不是吴十三?!”
玉珠挥开他的手,克制住愤怒,“别乱猜,我就问你一句,你还要不要我回陈府主持中馈,替你撑掌门面了?”
“陈府?”
陈砚松嗤笑了数声,嘲讽道:“已经不是回家,是回陈府了?”男人鄙夷地啐了口:“袁玉珠,亏我一直以来觉得有愧于你,觉得你好歹出身书香之家,是有家教的、知廉耻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你什么时候和吴十三勾搭上的,是广慈寺救下他那刻?还是他给你种了满山桃树那次?我总以为你是在意我,所以才那么歇斯底里的同我闹,原来竟是在外头偷人了,什么搬去兰因观清修,怕是为了方便和吴十三私会的借口吧!”
“你闭嘴!”玉珠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打了这男人一耳光,骂道:“你自己不干净,难道觉得天下人都是脏的?”
“对,我就是觉得你脏!”陈砚松冲玉珠吼,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忽然,这男人一把将女人按在角落,撕扯她的衣衫,双眼圆瞪,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我要查看查看,你们究竟睡了没?!”
“你疯了!”玉珠用尽全力推开这畜生,同时将酒泼在他脸上。
此时的玉珠同样大口喘着粗气,警惕地瞪着男人,她往好整理衣衫,气得牙齿都打颤:“如今老爷子过世,你不把心思放在操办丧事上,倒同我置气。我是看你可怜,不想同你吵,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我立马下车走人。”
陈砚松不依不饶,怒视玉珠。
他们夫妻走到如今和离的地步,和魏王及生活中的琐事息息相关,但到底还是有感情的,可她和吴十三睡了,那就不一样了,意味着她变心了,或者说的更严重点,她早都背叛他和这个家了。
“你敢发毒誓,你和吴十三从没有抱过、亲过、睡过?否则就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孩子!”陈砚松捏住玉珠的双肩,喝问。
“我没有!”玉珠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吃人似的目光,忽又扭转过头,烦道:“停车吧。”
“你不敢发誓。”
陈砚松心彻底凉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
玉珠冷笑了声,不禁讥讽:“我被魏王惦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发这么大的火?我告诉你,我不会发誓,没意义。”
“你还不承认?!”
陈砚松从怀里掏出张揉成团的纸,扔到玉珠脸上,“得亏我还派人跟良玉上山,这才瞧见你这小动作,怎么,怕他回来后找不到你?我告诉你,他回不来了!”
“你!”
玉珠气结,忙捡起滚落到裙子上的纸团,打开一看,可不就是她那会儿写给吴十三的便条么。
她真是低估了陈砚松的无耻,什么话都不愿和他再说,高声朝车夫喊停下,就在此时,眩晕感阵阵袭来,特别想吐,头重脚轻间,不自觉地往后仰。
眼前的陈砚松越来越模糊,而这男人见她这般,很冷静,甚至还在狞笑。
“你、你给我喝什么了?酒里有什么?”
“一点戚银环配的迷药。”
陈砚松冷冷道。
他就这般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她瘫软成了泥,最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忽然,陈砚松如同疯了的狗似的,扑向晕厥的女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想要扼死她,但终究没敢、没舍得,他撂开她的衣衫,迅速查看了下她身上有没有欢爱过的痕迹,洁白如玉,很干净。
陈砚松总算松了口气,可忽然,他发现她手指头上有伤,似乎是被针戳出来的样子……恨意和妒意再次油然而生,他隔着衣裳,咬住她的腕子,以此泄愤。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陈砚松脸色也随之剧变。
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一个令人生厌的阴柔男人声音传来:“二爷,夫人带下山了没?”
是崔锁儿。
陈砚松紧紧将发妻搂在怀里,两眼盯住青布车帘,吻了又吻她的头发、额头还有脸。
“二爷,有什么意外吗?”崔锁儿的声音含着抹幸灾乐祸。
陈砚松恨得几乎将牙咬碎,手哆哆嗦嗦地轻抚昏迷的玉珠。
“二爷,要不要咱家派人来帮把手?”崔锁儿幽幽问。
此时,又一声炸雷传来。
陈砚松猛然惊醒,他颓然一笑,轻轻地放下玉珠,最后一次吻了下她的唇,随之,他迅速整了整衣衫和头发,莞尔浅笑,又恢复那个风度翩翩的陈家二爷。
他挑开车帘,率先下了马车,抬眼一瞧,这会儿刚到了郊外,前面约莫十丈外停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卫军,中间护着辆华贵马车。
崔锁儿穿着圆领直裰,手里端着拂尘,身后立着四个沉默老成的嬷嬷,她们手里或提着正燃着的香炉铜灯,或捧着披风,这几个妇人见陈砚松下了马车,低着头快步走上前去,将昏迷的玉珠从车中抬了出来,安置在一架竹椅上,抬着往王府那辆华贵马车去了。
陈砚松始终低着头,目光却随着玉珠而去。
“别看啦。”
崔锁儿甩了下拂尘,笑道:“迟早有这么一遭,只不过提前了些日子。”
“是。”陈砚松低眉顺眼地答。
心里却翻腾起愤怒的火海,原本魏王可以直接派人去兰因观强将玉珠掳劫走,可偏生叫他亲去观里把玉珠诓骗下来,随之下药,亲手交到崔锁儿手里。
这般,魏王既满足了恶趣味,且玉珠肯定会更加恨他。
简直欺人太甚!
当然,陈砚松肯定不敢将不满表现出来,笑吟吟地凑到崔锁儿跟前,拿捏住分寸,低声问:“敢问公公,她今后是住在王府里,还是行宫?”
“什么夫人,哪里来的夫人。”崔锁儿斜眼看陈砚松,阴阳怪气地挑眉问。
“是小人说错了。”陈砚松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应该是兰因真人。”
崔锁儿笑笑,道:“真人以后住哪儿,得看主子的意愿,咱家也不敢说,不过一个侧妃肯定是没跑了,二爷倒不用担心。”
说到这儿,崔锁儿拳头掩住唇,轻咳了数声,问:“那个东西呢?二爷备好了么?”
陈砚松闻言,拍了拍手,他的心腹阿平立马捧着两个锦盒小跑前来,陈砚松从阿平手里拿过个紫檀木盒子,只觉得有千斤重,他将盒子打开,低声道:“这是和离书,剩下的手续也都暗中办妥了,她如今已是自由身,日后婚嫁来去我陈家再不干涉,方才我已让家里下人将真人的家仆福伯和璃心扣住,押送去了王府,两个碎催想来不会生出多大的事端,可还有个吴十三,此人武艺卓绝……”
崔锁儿拿走盒子,淡漠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了,从前王爷惜才,想将他收入麾下,可是他不懂分寸,屡屡忤逆王爷,那便留不得他了。”
说到这儿,崔锁儿眼神暧昧,手拍了拍陈砚松的胸脯,凑近了坏笑:“除掉这个漂亮的小白脸子,这不也是你心里的愿望么。”
陈砚松臊得脸通红,连声说“公公说笑了”,他将阿平手里的另一个更华贵的匣子拿过来,挥手让跟前儿伺候着的仆从们全都站远些,陈砚松手摩挲着盒子上镶嵌的红宝石,谄媚笑道:“自打您老从长安回来后,小弟送上数封拜帖,总不见您的回音,可是大哥您不待见小弟了?这里有几两散碎银子,求大哥拿去买些茶点果子吃,也算全了小弟的思念之情了。”
崔锁儿久在官场浸淫,自然晓得盒中银票必定丰厚。
他亲昵地拍了拍陈砚松的胳膊,让心腹将匣子收起来,笑着宽慰:“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冷落了兄弟,真是该死。你也别担心,袁氏得王爷青眼,是你的福气,你莫要难过,女人嘛,多的是,老弟你多金又英俊,还愁找不到贤良淑德的媳妇儿?”
“是是是。”
陈砚松忙应承了,他佯装十分郁闷,愁眉苦脸道:“那个……大哥,小弟那不争气的兄长虽说已经判刑入狱了,可他岳丈荣安侯还不依不饶地寻门路,要给他翻案,甚至到处污蔑我,说是我算计的,您看……”
崔锁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侧的俊美男人。
最近这小子上蹿下跳地跑动,是想求着王爷将荣安侯陶氏阖族一网打尽,彻底杜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机会,譬如今日,这小子眼都不眨地将前妻诓骗下山,真真是心黑手毒。
崔锁儿拍了拍陈砚松的手,笑道:“为兄晓得你的顾虑,王爷英明神武,自然更明白了,只是前头刚发了你家兄长的案子,再发一案,恐有人非议,于王爷名声不好,且荣安侯家如今虽然不显,族中子弟做官的却不少,怕是不太好弄。”
“可、可……”陈砚松急得望向王府的那辆马车。
“你先别急嘛。”
崔锁儿极尽暗示:“不好弄,并不等于不弄,为兄心里有数的。”
“是,弟以后就全靠大哥照拂了。”
陈砚松笑着奉承。
“行了,王爷还等着呢。”
崔锁儿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拍了拍陈砚松的胸脯,笑道:“过后咱们兄弟聚聚,快下雨了,你赶紧家去罢。”
“是,公公慢走。”
陈砚松抱拳,深深地冲崔锁儿行了个礼,目送这贪婪的阉狗上了软轿,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洛阳城的方向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他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掉般,脚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一旁的阿平手疾眼快,忙上前扶住,关切地问“二爷,您怎么了?还好么?”
“滚!”
陈砚松一把踹开阿平,阴沉着脸,仿若无事的朝自家马车走去。
待上了马车后,瓢泼大雨忽至,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车顶,让人烦躁不已。
垂眸间,陈砚松发现腿边有张皱巴巴的纸,正是玉珠留给腌臜货吴十三的,他愤怒不已,将纸撕了个粉碎,借着大雨和雷声,捂着口嚎啕大哭,他觉得自己窝囊又卑鄙,吴十三那种人为了喜欢的女子,尚且敢豁出性命朝王爷拔剑,可他不敢,他害怕。
如今他什么都得到了,财富、名利、掌家之权、手刃了仇敌,甚至后院也终于安静了,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私会情人外宅,敢将女人堂而皇之地带回家里。
可心里为何空落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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