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陈府
申牌时分,正是酷暑难当,偌大的陈府静悄悄的,无一人在外行走,花园子里的月季被晒蔫儿了,纷纷垂头丧脑起来,两只肥猫这会儿躺在廊子上,也懒得去池子里逗红尾鲤鱼玩了。
花厅口摆了几把方凳和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各色酒菜,两个王府侍卫手持大蒲扇,一边扇凉,一边闲侃,静等着下班兄弟换守。
外头奇热无比,花厅却凉爽得很。
正中间摆了只老大的青花瓷缸,里头是切成豆腐块般的大冰,原先用作会客的厅子,如今俨然成了间静雅绣房,遮挡的折叠屏风、拔步床、梳妆台等家具全都搬了来,在那隐蔽的角落里还有只黄花梨木的马桶。
玉珠这会儿焦急得在原地来回拧,手里攥着把小香扇,使劲儿在脸上扇,屋里不热,可她心里热。
距离她被崔锁儿送回陈府,已经过了足足五天。
陈砚松和崔锁儿关系好,王府那边有崔总管照应着,福伯和璃心暂拘在厢房,吃喝上没受委屈,她暂不担心,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吴十三。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这几天她压根没睡几个安稳觉,每回刚闭眼,要么梦见她又被魏王施暴,要么梦到吴十三被人砍得七零八碎,醒后心慌得不行,最后索性独坐到天明,反复安慰自己。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玉珠双手按在冰块上,试图用极端的寒凉让自己冷静些。
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男人说话和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陈砚松带着他的狗腿子们来了。
天太热,陈砚松穿着单薄的方领宽松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侧身指挥下人们将一个个食盒拎过来,他满脸堆着笑,颔首给门口的两个护卫见礼,折扇扫过满桌的珍馐,神采奕奕道:“这些都是在下从天然居定的,有蒜蓉砂锅鱼、螃蟹饺子、蜜汁藕片、白切鸡,还有两壶花雕酒,二位军爷莫要嫌弃哪。”
那两个侍卫忙笑着还礼,大手一挥:“二爷太客气了,这几日咱们兄弟们在府上叨扰,您不仅备下精舍美食,还时不时地打赏,洛阳城再没有像您这般量大豪爽的爷了,您尽管进去探望夫人,早先崔总管就交代过了,不许咱们为难您。”
“成,那在下就进去了。”
陈砚松一笑,拎着只食盒,掀起下摆进了花厅。
玉珠见这卖妻求荣的杂种进来了,顿时抓起块冰,朝他砸去,喝了声“滚”!
陈砚松身子一偏,正巧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地将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一道道布在桌上,这几日他每每来此,都会被她辱骂打砸,早都习惯了。
“过来吃些罢。”
陈砚松立在桌前,人不动,眼睛瞟向不远处的玉珠,“都是你爱吃的菜,我还特让人买了些新鲜的葡萄。”
葡萄……
玉珠心里一咯噔,那天晚上十三给她提了一篮子葡萄,说是从鄯善运来的。
一晃神,玉珠就不受控制地落泪了,她没哭出声,咬牙切齿地瞪着陈砚松,直把这无耻的人瞪得不自在了,低下头了,才恨恨地说:“我还敢吃你送来的东西么?拿走。”
陈砚松紧抿住唇,没敢回嘴。
这几日玉珠没有吃过一口他送来的食物和水,都是吃门口那俩护卫吃剩的,用她的话说,这样才能确保没被投毒。
夫妻一场,哪知最终生分到如此地步。
陈砚松叹了口气,快步走到门口,强行将侍立在外头的良玉拉进来,杀鸡抹脖子般给良玉使眼色,压低了声音:“你素日和她好,去劝她吃点热乎的,不然这酷暑里人要扛不住的。”
良玉本就生的圆润丰满,这会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刚蒸熟的芙蓉糕,她忙往回扯自己的袖子,轻跺了下脚,“奶奶估计恨透了我,怕是一眼都不愿见我,万一惹她生气了,犯了那种病怎么好?您何必将我拉过来。”
陈砚松扬起折扇,瞪大眼恐吓:“你去不去?”
良玉剜了眼她二爷,唯唯诺诺地挪过去,时不时地偷偷瞄玉珠,舀了碗汤,双手捧着端过去,屈膝给玉珠见了一礼,笑道:“奶奶,今儿实在是热,后厨熬了些酸梅汤,您尝尝罢。”
玉珠冷着脸转身,轻摇小香扇,一句话都不说,就死盯住良玉。
良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噗通一声跪下,将瓷碗放在地上,咚咚磕了两个响头,顿时哭花了脸,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奶奶,您是仁厚的菩萨,最能体谅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下人了。”
“怎么,我若是不体谅,就不仁厚了?”玉珠冷笑着打断良玉的话。
良玉银牙咬住下唇,拼命的摇头:“不不不,奴的意思是,奶奶您……”
“不要叫我奶奶。”玉珠再次打断这女人的话,盯着她,手却指向陈砚松,“我早都同他和离了,姑娘这声奶奶,妾身实在当不起哪。”
良玉痛哭出声,双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十来个耳光,那娇养得白嫩的小脸顿时红肿起来:“夫人,奴婢知道如今说什么您都不会原谅奴了,奴也知道自己辜负了您往日的恩情,这些天恨不得寻根绳子吊死,只是死前定要在您跟前表一表冤屈,实在是二爷他……”
说到这儿,良玉捂住脸泣不成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瞧瞧。”玉珠拊掌冷笑:“我这个受害者尚且没敲登闻鼓喊冤,你这个帮凶倒先叫屈了,还给我交代下一条命,我若是不体谅你,岂不是要逼你去上吊?”
良玉急得跪行了几步,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不是的夫人。”
“良玉啊。”玉珠摇头叹了口气:“我是远嫁来洛阳的,人生地不熟,陈府遍地都是势利眼,每个人恨不能揣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只有你跟我掏心掏肺,我丢了孩子,镇日介魂不守舍的,你外替我盯住陈砚松,内替我料理好家务,我以为你是好的,真把你当妹妹般看待。”
听见这话,良玉羞愧地低下头,啜泣不已。
“你从小伺候二爷,心更向着他,也能理解。”
玉珠缓缓走到良玉跟前,用小香衫抵在女人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只是做人可不能没有丢了起码的良知和德行,那天在观里,你明明有很多机会暗示我,可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不要再说什么被逼无奈,都是女人,你心里想什么,咱们彼此清楚。”
良玉此时满头热汗,半张着口,怔怔地望着玉珠。
玉珠毫不留情地揭破:“人心隔肚皮,总要经历点事,才能看出这颗心到底长什么样儿,你真的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做大奸似忠,现在回想一下,我和陈砚松感情好的时候,你尽心竭力地侍奉,当我俩开始出现隔阂时,你立马在我跟前提起陈砚松私下去百花楼找云娘子的事,不得不说这手真高明,你哥哥阿平是陈砚松的心腹,陈砚松一直在外头和各路女流鬼混,难道你哥就没在跟你透露半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同我说,好啊,隔壁大嫂子被撵出陈府,我和姓陈的和离了,内府空出来了,你李良玉这时候站出来,掌了对牌钥匙、管了内宅,俨然一副当家奶奶的模样了啊。”
玉珠拊掌,竖起大拇指:“从前我总以为外头的难缠,没想到家里的才是厉害哩。”
这番话,直将良玉说得脸色惨白,她呆若木鸡地摇头,忽然手举起来发誓:“夫人,奴婢真不是您说的那样啊,奴婢绝不敢妄想任何名分,奴婢敢发誓。”
玉珠冷笑了声,用扇子按住良玉举起的手,眉梢一挑:“既然你做了初一,我不做十五也不太合适对不,你说不敢妄想任何名分,那行,现在就发个誓,今后不会做陈砚松的妻、妾,甚至通房,否则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良玉完全被架在火上烤了,手举也不是,落也不是,颤声起誓:“奴婢李良玉发誓,将、将来绝不……”
刚说到这儿,良玉忽然呼吸短促起来,喉咙里咕咚一声,哇吐了口血,软软瘫倒在地。
一旁的陈砚松见状,一个健步冲过来要扶,可对上玉珠那双清冷的眼,他又不敢了,双臂垂着立在一边,尴尬地笑道:“你何必吓唬她呢。”
“那你呢?”
玉珠款款落座,自顾自地舀了碗酸梅汤,呷了口,笑着问陈砚松:“你怎么说呢,将来是娶她当正房?还是让她做姨娘呢?”
陈砚松忙否认,单膝跪在玉珠腿边:“她不过是个贱籍丫头,如今家里着实是没人了,用她趁手罢了。”
玉珠笑笑,看一眼良玉,又看一眼陈砚松,讥讽:“不愧从小一道长大,盖一块被子的好主仆,但凡你们敢作敢当,我还佩服你们一二。”
陈砚松狠狠心,双手举起,发誓:“我陈砚松绝不可能娶李良玉为妻,也不会纳她为妾室,一点名分都不会给她,否则就叫我亲生的女儿不得好死。”
这话刚说完,良玉身子猛地一颤,直勾勾地盯着陈砚松,又吐了口血,这回真真正正地给急晕了过去。
陈砚松急切地凑近玉珠,手捂住心口:“这下你信了吧,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哼。”玉珠白了男人一眼,不依不饶地剜心刺骨,讥讽道:“你何必将我的女儿拎出来发誓,有种用你爹娘起誓啊,哦,我忘了,你爹爹前不久刚被你咒了一回,而今用不成了。”
陈砚松气得七窍生烟,站起来怒视玉珠,“从前你是那么的温柔和善,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玉珠翘起二郎腿,上下扫视男人,嗤笑数声:“瞧瞧,你这种害兄弃女、卖妻求荣的恶人都能挺着腰板、风风光光地活在人前,怎倒不许我这个受害者说几句实话了?嫌难听你滚啊,我又没请你来。”
陈砚松只觉得心口子疼得厉害,挥了挥手,让下人进来将晕倒的良玉抬出去,他捧起瓷盆,咕咚咕咚连灌了十几口酸梅汤,才勉强将火气和憋闷压下去,垂头丧气地坐在圆凳上,拼命地摇折扇,足足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冷静下来。
陈砚松起身走到玉珠跟前,警惕地朝后看了圈,见外头的护卫正开心地大快朵颐,他这才敢压低声音,说道:“头先的事是我错了,你就算打我骂我,我都认,只是玉珠哪,咱这时候一定得冷静下来,分析清楚形势,你那晚将王爷刺伤了,这事原不大,可偏偏有人恨你,想要借朝廷的手灭了你满门。”
玉珠斜眼瞪向男人,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挡住自己的口鼻。
陈砚松见女人这般嫌恶,简直心痛如绞,叹了口气,接着道:“戚银环那晚摸进外宅,给王爷下了要命的蛊,弄得王爷昏迷了好多日,得亏有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老爷子在,这才保住性命,方才我得着信儿,王爷晌午醒了一刻,好人呐,你真要听我一句劝,且不说王爷手里攥着咱们女儿的下落,你伤了他,总要上门给他磕个头道个歉吧,行,就算你长了对黄金般的腿,跪不下去,你也得为你们袁家阖族着想吧,戚银环那个女人奸诈刁毒,做事一点纰漏都没有,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她反咬一口,说你那晚上故意往碎瓷片上抹毒害王爷,那该如何?所以我建议,说什么你都得跟在王爷身侧,他病着,侵犯不了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整点戚银环下毒的证据出来,这回彻底将这小贱人摁死。”
玉珠皱眉,什么下毒、什么杜老爷子,这男人说的事太诡异,她一时间还没捋清楚。
“戚银环?”
玉珠一把揪住陈砚松的衣襟,冷声逼问:“那晚我不是让你去找戚银环,让她赶紧去益阳县救吴十三么?你没去?”
“我去了。”陈砚松又妒又气,“我真的让戚银环去救姓吴的了,后面我还另派了些身强体健的家仆赶去益阳县。”
玉珠急得心狂跳:“那为什么戚银环不在益阳县?还有,她怎么去毒害魏王了呢?可见你又说谎!”
陈砚松素来嘴巧,这会儿忽然笨拙了,手乱挥舞,脸憋红了:“这个……我已经跟守城的军将查问清楚了,那晚她先出城,后面又折回来,哎呦,这里面的事太复杂,一时半会跟你解释不清,左右你就听我的,等王爷醒了,务必去跟他道个歉、服个软,旁的不用你操心。”
“你还想出卖我。”玉珠恨得用香扇使劲儿打陈砚松的头,如此还不解恨,上手挠他的脸,不住地咒骂:“禽兽不如的东西,你等着,等吴十三回来,我一定让他杀了你。”
陈砚松受了这半天的气,这会儿着实憋不住了,发狠道:“你还说你和他没私情,左一句吴十三,右一句吴十三,我告诉你,他死定了,你等不到他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辟里哐当声,紧接着,一股乱糟糟得呼救声响起。
而门口那俩护卫似乎看到什么可怕的人和事,急忙翻找兵器,不住地扭头朝里喊:“二爷,快、快,他来了!”
陈砚松大惊,下意识张开双臂,挡在玉珠身前,忙高声问:“谁来了?”
话音刚落,就传来那俩王府侍卫凄厉得惨叫声,紧接着,半掩的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冲进来个甚是俊美的男子。
吴十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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