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吴十三后,玉珠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陈砚松,站了起来。
吴十三真的回来了,活生生地回来了。
他背着光站在在门口,一看就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就像个土人般,头发灰蒙蒙的,脸晒黑了,脖子发红,身上背着个包袱,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衣裳上有好几道刀剑的划痕,而且脏得要命,已经分不清是血污还是泥污,右手攥着把剑,左手包了厚厚的纱布。
玉珠口舌打架,脑子和情绪都跟一团浆糊似的,鼻头发酸,哽咽着问:“你、你疼不疼?”
“不疼。”
吴十三粲然一笑。
他朝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望去,才五六天没见,她就瘦了一大圈,头发松松散散地绾,如此炎热盛夏,却把自己包裹成粽子般,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脸上的红肿未彻底消褪,依稀能看见浅浅指印,额头上伤口刚刚结痂。
吴十三是个不知哭是什么东西的人,忽然就难受得掉泪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最后问了和她一模一样的问题:“你疼不?”
玉珠泪如雨下,摇头,“那老色鬼要欺负我,我没让他得逞。”转而,玉珠扭头看向一旁脸色极难看的陈砚松,厌恨道:“这畜生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吴十三疾走数步,冲到玉珠跟前,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她额上的伤,又怕弄疼了她,忽然扭头瞪向已经慢慢退远的陈砚松,咬牙恨道:“这孙子欺负你了是不是?”
“嗯。”
玉珠点头。
其实在陈府的这几天,陈砚松对她挺不错的,衣食无忧、低声下气,就譬如刚才,她还明里暗里的咒骂嘲讽他来着,可这些怎么够,怎么抵得过她一路来受的委屈。
玉珠就像个受了气的小孩儿,乍见着家里大人,哇一声哭出来,低头立在吴十三跟前,半真半假地诉说委屈:“他给我下药,把我送去老色鬼那里,差点害死我,他嫌我不做听话的禁脔,恨我坏了他的前程,又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我出门半步,对我非打即骂,还不给我饭吃,我、我只能吃门口那俩护卫的剩菜剩饭,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真就被他苛待死了。”
听见这话,陈砚松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不是胡说么,我哪里不给你饭吃了。”
陈砚松胸口憋闷得慌,玉珠从前那么老实正经,自打遇见吴十三后,居然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此时,陈砚松已经退到了木屏风前,脚后跟抵在木支架边,真是没想到吴十三还挺有本事的,居然能从无忧阁最精锐杀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男人抻长脖子往外看,期待外头的人来救他,可外家仆和护卫一个个被吴十三打得好惨,似乎也知道这是“三个人”感情的纠葛,纷纷捂住受伤的脸,痛苦地哎呦哎呦假装呻吟,偷摸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陈砚松只觉得手脚虚软无力,强咧出个笑,故作镇定道:“那个……吴兄,好久不见了啊,你精神奕奕哪。”陈砚松双臂贴住屏风,壁虎似的往外移,强笑道:“愚弟这就出去替你找个大夫,再备一桌席面,好好替吴兄接风洗尘。”
“你闭嘴!”
吴十三厉声打断,他左右乱看,随手抓起只小圆凳,一步步朝陈砚松走去,冷冷地说:“从前你欺负她,我为了她的清誉,怕给她惹麻烦,一直咬牙切齿的忍着,没想到你越发不是个东西!”
陈砚松只觉得一股杀气逐渐逼近,浑身是血的吴十三就像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要活生生吞了他。
“阿平,阿平!”
陈砚松扯着脖子喊:“来人呐!”见外头没人敢进来,陈砚松气得暗呸了口,仍强笑道:“吴先生,之前的确是兄弟做的不地道,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玉珠道个歉,也跟你道个歉,可我觉得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咱们最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应付王爷,还有我要问你一句,你在外头有没有见戚银环?你有没有杀了王爷派去的人?”
“你还敢提戚银环!”
吴十三的火气一下就被陈砚松点着了。
见这小子闪躲着要跑,吴十三扬起凳子,就朝陈砚松的上半身,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凳子那小细腿儿咔嚓声断裂。
陈砚松痛呼出声,捂住胳膊,白玉似的脸涨了个通红,可他还没来得及躲,后领就被这凶人揪住,对方一扯,他没站稳,朝后倒去。
吴十三大手扣住陈砚松的后脑勺,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朝木屏风按去。
砰一声闷响,陈砚松的额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七晕八素。
饶是如此,吴十三还不解气,掰正陈砚松的身子,蒲扇般的大耳刮子直朝陈砚松的脸扇去,顿时又将半晕的陈砚松给打醒了。
“老子让你欺负她!让你羞辱她!”
吴十三毫不留情地拳脚出击,边打还边骂:“她这么好的女人,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珍惜,猪狗不如的畜生,卖妻求荣的杂种!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知道不?”
“知道。”
陈砚松任打任骂,没有还手、也没再躲避,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腹部要害处,承受着如疾风暴雨的拳打脚踢,他偷偷望向玉珠,此时她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美眸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恨、冷漠、还有失望……她掩袖哭,最后什么都没说,背转过身,不再看。
陈砚松苦笑,事到如今,这是他活该的、亏欠的。
打吧、打吧,这样他心里也好受些。
“呸!”吴十三朝瘫软在地的陈砚松吐了口,垂眸一瞧,左手满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这狗杂种的。
他根本不想停,又补了两脚。
不够,比起玉珠受的这几年气,打死这畜生都不够。
吴十三俯身,抓住陈砚松的后领子,像提溜小猫似的揪起男人,逼迫陈砚松跪在玉珠面前,柔声问女人:“你想让他怎么死?”
玉珠身子猛地一颤。
往日历历在目,恩爱与憎恶、谎言与背叛……她缓缓转身,一眼不错地盯着满脸血污的陈砚松,抬手拔下发簪,几次三番举起,最后又放下,摇了摇头:“他到底是孩子的生父。”
陈砚松早已被打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听见这话,心情复杂,尽是悲苦。
玉珠不愿再看见这个人,抹去泪,艰难又决绝地走了数步,走到吴十三跟前,牵住男人的手,泪眼盈盈道:“咱们走吧。”
吴十三先是怔住,后唇角扬起,他丢开陈砚松,什么话都没说,反握住玉珠的手,带着她从这间“困住她长达好几年”的地方离开。
外头日头正烈,躲在树上的蝉卖力地嘶鸣。
廊子上站了一溜下人和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拦截。
被关了数日,玉珠只觉得阳光刺眼,但很舒服温暖,她被吴十三拉着往外跑,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羞耻,但是很欢喜。
他长得可真高啊,肩膀很宽,左耳垂还有个小小耳眼;
他的头发真脏,脖子缝里居然还有条细细的泥,回头可得按在水里狠狠搓洗几遍,这几日风餐露宿,真是苦了他了;
他的手很有力量,可也黏糊糊的,不晓得是汗还是血;
谢谢你,好朋友十三。
玉珠在心里这样说。
不多时,玉珠就随着她的好朋友十三跑出了陈府,在门口拴着的那匹黄马看见了主人,兴奋地双蹄跃起,发出阵阵嘶鸣声。
吴十三警惕地回头望了眼,将背着的包袱扯到胸前,又用袖子使劲儿擦马鞍,皱眉道:“咱们现在去广慈寺,惠清主持是名贯天下的大师,黑白两道都很有面子,找他庇佑没错。”
“听你的。”玉珠连连点头,好奇地问:“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你给我做的衣裳啊。”
吴十三憨憨一笑,摸了摸胸前凸起的大包袱:“得亏这回出门没穿,否则就毁了这么好的衣裳,我想过了,一定得等到过年时再穿。”
玉珠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下,却嘴硬地揶揄:“真是不会享福,等过年我再给你另做一套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吴十三又补了句,“可不许反悔。”
他见陈家宅邸里已经有人手持棍棒追了出来,低声说了声得罪了,一把抱起玉珠,将她抱到马背上坐好,随后他轻松上马,一手抓住马缰绳,另一手反护住身后的玉珠,两腿夹了下马肚子,轻喝了声,绝尘而去。
玉珠没骑过马,颠簸之下不由得抱紧男人的腰,心自是狂跳不止,若非他护着,想必早跌下马了,正想入非非间,发现他们已经策马行到了闹市,街上的人尖叫着躲避,同时投来异样的目光,似要看清马上男女到底是谁。
玉珠脸红透了,忙松开吴十三,头深深地低下,以躲避世人的指指点点,可忽然一想,她已经和离了啊,而且又得罪狠了魏王,谁知道几时会死,况且谁爱说闲话谁就说去,反正她又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活。
想到此,玉珠紧紧环抱住吴十三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大大方方地享受着颠簸、享受着阳光,甚至还冲路边的人挥手。
“别分心,坐稳喽。”
吴十三早都察觉到她所有的动作变化,笑道:“仔细跌下马,我可不管你了。”
玉珠闭着眼听呼啸而过的风声,扁着嘴:“那我就哭。”
“哭也不管。”
吴十三哈哈大笑:“出城门了玉珠,抱紧我!”
“我偏不!”
玉珠啐了口,却抱住他。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同他说了,那天是如何被良玉诓骗下山的,魏王是如何欺负她,而她又是如何反抗的……她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要问他,这次益阳县之行,被伏击了么?受的伤到底有多严重?这几日肯定提着一口气飞奔回来的,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吧?
也不知走了多远,过了多久,只听吴十三“吁”地喝了声,勒住马缰绳,闷声说了声:“玉珠,咱到广慈寺山下了。”
“这么快?”
玉珠如梦初醒,扭头一瞧,眼前秀木林立,郁郁葱葱一片翠绿,可不正是广慈寺地界儿。
“还抱着?”吴十三虚弱地笑了声,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松开吧,我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啊?”玉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忽然,吴十三一把抓住女人的手,使劲儿往开扯,声音低沉且严肃:“赶紧松开!”
“怎么了呀。”玉珠有些诧异,他怎么态度忽然大变。
谁知就在此时,吴十三身形晃动,竟直挺挺地摔下马去。
“哎呦!”玉珠大惊,赶忙跳下地,没成想跌了一跤,手掌心顿时破了层皮,她什么也顾不上,忙飞扑过去查看吴十三,他这会儿脸色极差,唇干得爆皮,额头全是虚汗,已经彻底晕过去了,原来方才这傻子已经察觉到自己撑不下去了,怕她抱着他一道摔下去,这才急得让她松手。
“十三,十三。”玉珠跪在男人身侧,轻轻地拍他的脸,连声呼唤:“你怎样了?别吓我啊。”
吴十三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察觉到脸上凉凉的,竟是玉珠掉泪了。
“别哭,我、我没事,就是太累。”吴十三虚弱地抬手,想替她擦泪,谁料实在没力气,手臂重重地落下,他只能艰难地扭头,望着山上的小路,有出气没进气地说:“找、找惠……”
话还未说完,又一次晕过去。
“十三!”
玉珠急得直要命,慌乱地朝四周看去,这会子正值酷暑烈日,连蚂蚁都要找个洞躲好避暑,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寺院,此时空无一人。
她想跑上山搬救兵,可又担心留吴十三一个人在路上会出意外。
最后心一横,将吴十三身上的包袱解下,挂在自己脖子上,随后吃力地搬起男人,蹲下身,背起他,举步沉重地朝广慈寺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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