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蜿蜒又崎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茂林修竹,绿荫遮蔽住烈日,倒能稍微消弥些暑热。
玉珠只觉得像背块巨石,吴十三太高了,两条腿几乎是拖在地上,而胳膊则耷拉在她的双肩,头无力地歪在一旁。
举步维艰。
玉珠此时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的腰被压得深深弯下,两条腿直打颤,挂在脖子上的包袱左摇右晃,她累得大口喘气,额上的热汗越聚越多,流到眼睛里,刺得压根睁不开。
“你再坚持一下。”玉珠怕他再也醒不来,不断的与他说话,“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吗?就在广慈寺,说来也有意思的很,头次见你,两两陌生,你满身是血,如今咱们也算相熟了,你依旧满身是血。”
背上的男人并没有半点回应。
玉珠越发心焦,忙停下脚步,手拍打他的腿,都急哭了:“吴十三你醒醒,别吓我啊,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怎么办啊?”
“……咳咳”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吴十三?”玉珠大喜,忙扭头去瞧他,发现他这会儿虽醒了,但双眼浮肿,晕得眯成一条缝儿,艰难地摆正头,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口鼻呼出的气徐徐打在她耳朵上,就像春日里的蒲公英那样轻柔。
玉珠要紧牙关,背着他往前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别怕,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嗯。”
吴十三神志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间,他发现自己竟趴在玉珠身上,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把她的衣裳弄脏了一大片,而他脚上那双破鞋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赤脚耷拉在尽是碎石子儿的小路上,摩来擦去,又烫又疼。
见她满头的汗、满脸的泪,吴十三又心疼又感动,想替她擦擦,实在是没力气,可又很想和她说话,虚弱地打趣:“你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从前不当心碰一下衣角,不是瞪眼睛骂人,就是要一头碰死,怎地现在又主动背我?可见你口是心非。”
玉珠见他醒了,总算松了口气,可就是松口气的当口,一个没站稳,顿时被压得直挺挺单膝跪地,就在身子要歪的刹那,她双掌趴住地,生生停稳住,随之立马反手攀住吴十三的腰,摸到他的腰带,抓住,另一手撑在石台阶上,憋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
“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得报答你啊?”
玉珠笑了笑。
她没说:你既醒了,那我搀着你走。
而是背着他,一步步往前,气喘吁吁道:“过了前面那个弯儿,就到鸣钟台了,肯定能碰到洒扫做功课的和尚。”
吴十三嗯了声,头懒懒地歪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像死狗一样沉?”
玉珠很不喜欢听见“死”字,笑道:“不像狗,像骆驼。”
“骆驼?你见过骆驼?”
“见过呀。”玉珠觉得膝盖好像擦伤了,疼得紧,笑道:“小时候有胡人牵着骆驼来长安和江州的大都城卖艺,花十个钱就能骑一次,我哥抱着我坐上去,骆驼长得特别高,看起来凶,其实性情温和,背上还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山峰哩。”
听她这般描述,吴十三脑中顿时响起阵阵驼铃声,浮现家乡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就像金黄的海一样,落日像刚烙出白面大饼,圆圆的,还有股特有的胡杨树淡淡香气。
“玉珠,我想家了。”
吴十三忽然心里很难受,小孩似的诉苦,“我小时候被我妈抛弃在沙漠里,你知道不,晚上的大漠是很冷很冷的,还有狼哩,是一头老骆驼发现了我,把我护在身下,我才没被冻死,后面宗主收留了我,让我认他当干爹。宗主给我教武功和杀人的技巧,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报恩,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也不开心。知不知道,极乐楼被戚银环搅和得散伙后,我高兴得要死,去年我收到好多封宗主催促我回西域的信,我就假装看不到。”
“既然散伙了,就别回去了。”
玉珠只觉得脖子热乎乎的,晓得他哭了,再坚强的骆驼也有软弱的时刻,他从小孤苦飘零,极乐楼生存环境残忍可怕,宗主利用剥削他,戚银环虽对他有情,可三分真七分假,也不是个能接近的主儿。
玉珠拍了拍他的腰,柔声安慰他,“大漠有广袤无边的胡杨,可中原也有江南小调,回头咱们去西湖划船,吃烟雨楼的咸蛋黄大肉粽子,再去绍兴喝花雕酒。”
“把伯伯璃心也带上,对了,还有主持。”
吴十三撇撇嘴:“算了,老和尚太唠叨,我怕被他念得耳朵疼,玉珠,我饿了……”
“寺里肯定有斋饭。”玉珠顿了顿,郑重其事道:“过会儿我悄悄下山弄块肉,给你做肉糜粥怎样?”
“好。”
吴十三咽了口唾沫。
他感觉越来越晕,烈日当头,几乎要把他的背烤焦了。
“玉珠……我受伤太重,也不晓得能不能活。”
“别胡说八道!”玉珠厉声打断他的话。
“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吴十三犹豫了许久,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羞惭道:“去年我太喜欢你了,偷偷尾随你回家,可陈府太大,我迷路了,偏偏那时候又有好多仆人来了,我躲避不及,就闯进了芙蓉阁,那、那个……我看见你洗澡了。”
玉珠忽然停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本就被重压和酷暑弄得脸有些发红,这下更红了,简直就像抹了一盒子胭脂似的,她恨得狠掐了几下男人的腿。
“对不住啊,是我错了。”吴十三忙道歉。
玉珠冷哼了声:“以我对你小子的了解,你肯定还、还干过坏事!”
“嗯。”吴十三承认了,“那个……有一回咱们广慈寺见面,你因为陈老二心情很差,我担心你,就跟着你去了陈府,你喝了好多酒,晕在凉亭里了,我、我就偷偷摸过去亲了你……”
“我就说!”玉珠啐了口:“那天晚上我虽喝醉了,但感觉有人亲我了,原来是你小子!说,你还做坏事了没?老实交代!”
吴十三哭丧着脸,仔细回想,坦白道:“头晕得很,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了对了,有一回我想你了,就去看你,正好你那个大嫂陶氏羞辱你,我就扮鬼吓唬她,用小石子儿把她打进水池子里,把她吓得哇哇乱叫。”
“你可真是个无耻的混蛋!”
玉珠忍不住骂出声,真是气愤当中还有那么点感动,她摇头一笑:“算了,比起那些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起码你做错了还敢承认道歉,再说,你本来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这一路走来能这么尊重关心我,我真的阿弥陀佛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
吴十三忙道:“不敢了,真的,早都改了。”
“再造次,打断你的狗腿!”
玉珠骂了句,忽然,她想起一事,心虚了,臊得眼睛都要滴出水,银牙轻咬下唇,磕磕巴巴道:“哎,我在这儿骂你,其实我也不坦荡,记不记得那晚让你换衣裳?我也、也偷看过你。”
吴十三眉梢一挑,恍然:“我就说那晚怎么发现道观的门好像开条缝儿,原来如此!玉珠,我这身段顶不顶?”
“滚蛋!”玉珠红着脸啐骂了口。
“嘿。”吴十三可算掰回一城,打趣,“从来只听过色郎,还没见过色女。”
玉珠恼了,直接将这头“胡说八道”的骆驼翻到地上,顺道踢了他一脚,可当看见他惨白着脸,一身的伤,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却还冲她笑,她顿时心疼了,忙扑过去扶起他。
“哎呦,摔疼了么?”玉珠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汗,食指点了下他的头,啐了口:“你呀,将来要是死,就死在这张臭嘴上!”
吴十三痛得七荤八素,看见玉珠这般娇憨可爱,感觉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正要打趣她两句,这时,只听头顶忽然传来阵咚咚咚急促的跑步声,原来是两个年轻和尚。
这俩和尚原本是在鸣钟台洒扫,离得老远瞧见这边人影攒动,不看则以,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顾不上见礼,赶忙过来搀扶起吴十三,担忧地问:“袁夫人,吴师叔这是怎么了?”
吴十三是主持的外室弟子,寺里的小和尚们平素便称他师叔,以示尊敬。
“说来话长。”玉珠帮忙将吴十三扶到一个和尚背上,同另一个小和尚分别在左右两边搀扶住,急道:“先送到寺里找主持给他治一治,快!”
因有了人帮忙,所以后半段上山的路更顺利好走了。
他们几人直接绕过正门前殿,抄小路往之前吴十三住的那个小厢房去了,半道正巧遇到寺里掌事,央告着赶紧去请主持来一趟。
刚进了后山小院,天就变了,乌云遮住烈日,层层堆积下来,狂风席过,将地表的热气儿卷走,内外顿时凉了下来。
玉珠同两个和尚将吴十三慢慢抬放到床上,她环视了圈,这厢房布置简单,案桌上供奉着尊观音,显然是每日都有人进来打扫,很干净整洁。
这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没一会儿,惠清主持就端着个装满药瓶大漆盘进来了,他穿着半旧的灰布僧袍,还是那样的慈眉善目,进来后径直奔向小床这边,看见玉珠和吴十三两个人皆形容狼狈,尤其是吴十三,浑身是血,很明显受了重伤。
“怎么回事?”惠清担忧地问,同时坐到床边,先替吴十三把了下脉,又仔细地翻查吴十三身上各处伤口。
“这都怪我。”
玉珠眼圈红了,蹲在床边,手还像方才背吴十三那般,搭在他腰上,仰头望着主持大师,将她数日前央告吴十三去益阳县找方六,还有她被陈二、良玉欺骗下药,以及她差点被魏王羞辱等事,简略地说给惠清听。
“若不是我,他就不会中魏王的圈套,就不会被那些杀手围攻重伤了。”
饶是惠清已出家,听了这番“故事”,亦动了怒。
老人眉头蹙起,花白的胡须微动,他连连摇头,沉声叱道:“陈施主和王爷实在是造孽!”
垂眸间,惠清瞧见吴十三左手包了厚厚的纱布,手背掌心都在渗血,忙俯下身问:“魏王派了多少人围杀你?”
吴十三晓得师父一直致力于将他这颗生在黑暗中的杂草往太阳底下拉,他急得忙要往起坐,忍住眩晕,撑着最后的精神头,双手死死抓住惠清的手,虚弱地喘道:“师父,求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我和玉珠。魏王派了十五个无忧阁杀手围攻我,可我记得你的话,我没有杀一个人,真的,师父要相信……”
那个我字还未说出来,吴十三终于撑不住,咚地一声栽到床上,彻底晕死过去。
“为师相信你。”
惠清轻摩挲着吴十三的头,笑得欣慰,他转身嘱咐后头侍立着的两个和尚:“明澈、明通,你们两个去打些热水来,待会儿帮着替十三擦身上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玉珠忽然开口,“那个……”
她见惠清和明澈、明通三个人此时皆看她,她心虚地低下头,牙咬住朱唇,纠结犹豫了片刻,深呼了口气,定定地望着惠清,似下了多大的决心般:“不敢劳烦两位小师父,还是我替他擦洗吧。”
听见玉珠这话,惠清先是愣了下,很快了然,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或者喜怒的表情,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调度,让明通按照他开的方子去抓药,又让明澈赶紧去后厨打几桶冷热水来,说这里自有他和小袁夫人照应,你们就不用管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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