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阴晴不定的,晌午时红日高头,下午又阴云密布了。
玉珠和十三为了方便逃离,暂将马弃了,把行囊里的珍贵首饰和银子清点了番,埋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并做好标记。
后两人暗中去了广慈寺找惠清,谁料主持早先得知全城通缉吴十三的消息,立马赶去洛阳城寻魏王去了。
紧接着,二人又去兰因观看了眼,果然发现那把埋在桃树下的剑没了。
两人无处可去,外头又下着雨,只能暂时找了个破庙躲避。
山神庙破旧不堪,草长了有一人高,里头好似藏着什么毒虫猛兽,明明是八月盛夏,可树木却有了种肃杀之气。
闷雷阵阵响起,玉珠的肚子这会儿也开始造反,饿得饥肠辘辘,她浑身都被雨淋透了,衣裳紧贴在皮肤上,雨水沿着发缝儿往下流,朝前望去,吴十三这会子愁容满面,眉头凝着心事,默默得在四处搜些干柴,随之从怀里掏出燧石,接连不断地打火。
玉珠看见他这样,忙过去蹲在他身边,从背后环住男人,轻声问:“你还好么?”
“啊?”吴十三如梦初醒般,笑道:“还好啊。”他见玉珠淋成了落汤鸡,动手替她脱去外头的湿衣裳,“待会儿火生起后得赶紧烤烤,仔细着凉了。”
“嗯。”玉珠晓得他有心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额上残留的雨水,“你是个不论境遇多差,都能迎难而上、乐观应对的人。”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再让你落在魏王那老狗日的手里。”吴十三目光坚定,郑重地承诺。
“有你在,我当然不担心。”玉珠摩挲着他微微佝偻的背,柔声道:“你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因为重情,所以宁愿自己身体心里上受折磨,也要偿还极乐楼宗主的恩情;你对我有男女的爱情,对主持有父子师徒情,为了这些情分,你会奋不顾身,受伤身死也在所不惜,虽然我不晓得那天在益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说骏弥公子是你新交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你绝对没杀人,友情对你来说,同样非常重要。”
这番话,一下子就触到吴十三心里最柔软的那块了。
他疲软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头低垂,声音都有些抖,“那天我中了埋伏,哎,其实无忧阁杀手真的很厉害,绝不逊色极乐楼,我心里也没底能不能脱身,于是生出急智,只攻骏弥,虽然他为魏王府效力,可我能感觉到他不是那种无脑死忠的人,有底线,也有温度,现在回想,当时他应该是故意输给我一招,让我挟持他,说这是我俩的私人比武的恩怨,不许旁人插手,后头他放我走,还把佩剑赠给我,我们约好了有空一块比武喝酒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玉珠将他环抱住,心里也是慨然得很,晌午时崔锁儿说了,骏弥的头被斩下,叫人砍得稀巴烂……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依稀记得是个高高瘦瘦、容貌俊朗的小哥。
“戚银环可真够狠的。”
玉珠大概捋清楚了里头的关窍,皱眉啐了口:“不用问了,她这回肯定又跟你表白,逼你爱她,却被你给拒绝了,最后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你的剑杀了那些人,顺带再把深恨她的十七郎捎上,于外人看,这就是一场因为争夺我袁玉珠而导致的惨案,你和十七师兄弟合力杀了王府派出的侍卫,洛阳的魏王这会子若是毒发身亡,谁还会细究内里的实情?只会把我这个红颜祸水灭门,并且会通缉诛灭你和十七郎一家,还有极乐楼,毕竟你们本就是杀手,谁会相信你们是清白无辜的?”
吴十三脸色越来越阴沉,紧攥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咱们全死了,她渔翁得利,正好能抽身退步,早知道当初就该杀了这贼贱人!”
男人抓起玉珠的手,亲了口,郁闷道:“现在真是麻烦了,以我对戚银环的了解,这婆娘下手干净利落,从不会留半点蛛丝马迹,这口黑锅我怕是背定了,我真的无所谓,就怕不慎身陷囹圄,救不了你,还连累了十七和主持。”
“不一定。”
玉珠反搂住男人,“这里边有一件事不对劲儿。”
“什么?”吴十三问。
玉珠细细思索,道:“你发现没?主持那天同咱俩说,王爷中毒病重,已经满城张贴求名医的告示,可崔锁儿又私下对主持讲,王爷跟前有位了不得的杏林圣手替他医治,那他到底有事没有?性命能不能保住?而且今日崔锁儿的态度也奇奇怪怪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
吴十三面色凝重,似在回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珠,你有没有注意到,崔锁儿好像是故意放咱俩走的?”
“怎么说?”玉珠凑近他,忙问。
吴十三笑道:“按理说,咱们俩只向主持求救对不对?可他却多添了个人。”
玉珠敛眉细思,拍了下大腿:“陈砚松!”
“对!”吴十三点了点头,“他说咱俩跟陈老二求救,并且用两根指头戳我,甚至还骂我金屋藏娇。”
说到这儿,吴十三还真竖起食指和中指,学崔锁儿当时的动作。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了片刻,“平心而论,今儿那些老兵可不是善茬,咱两个未必能全身而退,可偏偏就顺利逃了,这和崔锁儿偏帮有极大的关系,你说……他会不会故意放走咱们,又暗示咱们去找陈二?”
“有这个可能!”玉珠呼吸都急促了,“过去陈二花了金山银海贿赂崔锁儿,俩人好的穿一条裤子,还有,崔锁儿好端端干嘛说你金屋藏娇?金屋、金屋……”玉珠一拍大腿,忽然笑道:“我晓得陈二在外头有个外宅,原先是安置云恕雨的,会不会指那个地方?”
吴十三笑道:“我去过那地儿,戚银环那贼婆就在那儿和陈二厮混。”
“没错没错。”想通这层,玉珠心情大好,可转而又愁云满面起来,“咱们会不会过度揣测了啊,万一人崔锁儿压根没那个意思呢?”
“赌一把吧。”吴十三把自己的湿衣裳也脱下,沉声道:“左右咱们无处可去,目前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万一真能在那个外宅见到久候的陈二和崔锁儿,说不准事情就会有转机。”
玉珠点点头,倚在他身侧:“我听你的。”
往日的洛阳是不夜城,瓦市非要闹到深夜才停,这两天有些不同寻常,天刚擦黑就宵禁了,卫军拿着画像,到处在抓什么极乐楼的江洋大盗,闹得人心惶惶的。
潮湿的小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闪过两抹人影,将夜猫吓得尖叫了声。
吴十三过去是杀手,所以逃亡和伪装对于他来说,那是易如反掌的,他将自己和玉珠打扮成卖柴老汉和小孙女,轻而易举便混进了城。
城里果然在严防死查,他们躲避了许久,等入夜后,这才出来行动。
吴十三手里拿着根腕子般粗细的长棍,另一手牵着玉珠,谨慎又小心地穿梭在小巷子里,他回头看向玉珠,压低了声音苦笑:“看来你以前的顾虑是对的,跟着我,注定了过流亡的日子。”
玉珠揽住他的胳膊,笑道:“那你非要这么说的话,这回还是我害得你背上黑锅的哩。”
正说话间,吴十三忽然脸色一变,胳膊将玉珠按在墙上,同时冲她嘘了声,他则小心翼翼地贴墙往前移动,到了一拐角处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前方,半晌,冷冷说了句:
“那个叫什么平的,是陈二叫你在这里等着?”
玉珠见状,急步奔了前去,顺着十三的目光一瞧,不禁皱起眉头,在前边不远处,陈砚松的心腹阿平提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猫在一棵柳树后。
“夫人!”
阿平面上流露出欢喜之色,轻呼了声,急步朝玉珠过来,可当看见凶神恶煞的吴十三后,顿时驻足,笑呵呵地打了个千儿,“夫人、吴大爷安好,二爷早都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
见袁、吴二人皆面露防备之色,阿平忙又补了句:“过一会儿王府的崔总管也会来,小人冒昧一句,今儿晌午还是崔总管放了二位一马,并且百般暗示您二位来这儿,所以我们绝无恶意。。”
吴十三冷声问:“让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阿平笑道:“您二位最担心什么,那今晚就商量什么。”
听见此,玉珠阴阳怪气地笑:“陈二爷素来阴毒,最爱出卖人求富贵,别是鸿门宴,等着请君入瓮,活捉我们两个吧。”
阿平莞尔,躬身道:“说句实在的,要设圈套抓捕您二位,前两日尽可以在兰因观下手,再不然,福伯父女还在王府里,依照夫人的性子,绝不会放下他们不管。小人再重申一遍,今晚二爷和崔总管特特请二位过来,是商量对策的。”
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下定决心,随着阿平上了骡子车,往小巷子更深处行去。
没多久,便到了一处僻静雅致的别院,屋檐下悬挂了两盏红灯笼,早走可靠的护卫在门口等着。
玉珠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外宅,不甚大,三进三出,廊子下养了名品牡丹,没几个仆人,故而各处黑黢黢的,若是去年她来这个地方,肯定会气得咬牙切齿,现在不会了,除了越发觉得陈砚松龌龊又恶心以外,没多少感觉了。
穿过头一道门,映入玉珠眼帘的是一个灯火辉煌的花厅,刚一抬眼,就看见陈砚松在台阶上头站着,他受伤不轻,拄着拐杖,原本光洁白皙的这会子像开了染房,红的青的紫的都有,左边眼睛充血,肿得像核桃似的。
“玉珠!”陈砚松情急之下,拄着拐杖急忙下来。
而这时,吴十三不动声色地挡在女人身前,攥紧木棍,冷眼如刀,飞了过去。
陈砚松之前被打,看见凶狠的吴十三,几乎是本能的哆嗦了下,他尴尬笑笑,侧身让出条道,低下头,连声说:“请、快里头请。”
玉珠被十三拉着朝花厅走去,等路过陈砚松的时候,不由得瞟了眼,形容猥琐、面目可憎,她过去真瞎了眼。
陈砚松当然将女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憎恶收在眼里,他假装没看见,依旧强颜欢笑,但难免气闷。
走进花厅后,陈砚松偷摸打量他俩,玉珠穿着肮脏的粗布裙衫,一根木簪子绾住头发,不施粉黛,却依旧美得惊人,而吴十三……
陈砚松愕然发现,吴十三脖子上有浅浅的指甲抓痕,还有吻出来的那种小红斑。
再看,他们两个紧贴在一起,手拉着手。
饶是陈砚松稳健隐忍,这会子难免愤怒气恨,只觉得心里好像打翻了调料罐子,辣、酸、苦、咸,所有味道泳了上来,反正就是没有甜。
“你们……在一起了?”陈砚松明知故问。
吴十三坏笑,轻咳嗽了声,没言语。
玉珠莞尔,酒窝里全是蜜,也没言语。
陈砚松被忽视了,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喉咙里卡着一口妒气,上不来下不去,可不禁又有些酸楚,玉珠自嫁他后,从没笑得像现在这样幸福甜美过。
忽然,花厅就陷入了沉默,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
“咳咳。”吴十三率先打破这个极度令人尴尬的局面,客气又冷漠:“二爷,我就开门见山了,请问二爷这边知道些什么?叫我俩来,准备说些什么?”
“还是等崔公公来了,一块说罢。”
陈砚松强挤出抹笑,拐杖朝里间的八仙桌指了指,望着玉珠,柔声道:“想必你们今儿躲了一整日,还没吃东西吧,我早都备下了酒菜,是你…是你们爱吃的。”
吴十三闻言,忙走过去瞧,果然一桌子美食,谁知他刚端起盘肘子,咬了一口,玉珠忽然跑过来,一把将盘子给夺走。
玉珠一个劲儿给吴十三使眼色,又拧了下他的胳膊,低声嗔怪,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可面对陈砚松的时候,她笑得温婉,甚至还蹲身见了个礼:“二爷有心了,我们来的时候用过饭了。”
说到这儿,玉珠从袖中掏出方手帕,托在掌心,轻踹了下吴十三的小腿,皱眉训:“把嘴里的吐出来。”
“没毒的。”吴十三趁机嚼了两口,他常年行走江湖,能吃出来饭正不正常,可为了安玉珠的心,还是把嘴里的肉吐到她帕子里,笑骂:“你也忒小心了。”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玉珠将帕子包起来,揣进怀里,横了眼吴十三,笑道:“还说是江湖人,真是一点警觉心都没有,你能活到现在就是奇迹。”
“好好好,是我大意了。”吴十三连忙道歉。
陈砚松真是又气又臊,脸上本来就挂了彩,这下颜色更丰富了,眼睛仿佛都要滴血似的,他真的想吼一声袁玉珠你够了,怀疑我到罢了,还当着我的面儿调情。
可事到如今,他怎么敢,又哪有脸面,到底是他负了她。
“那个……”陈砚松笑比哭难看:“若是不饿,那请花厅坐。”
玉珠和十三两个闻言,一起去了花厅,两个人将椅子并到一起坐。
而陈砚松则一瘸一拐地坐到对面,他端起案桌上的茶,喝了口,没想到被烫到了,捂着口猛咳嗽了通,就在这档口,他发现对面那对狗男女窸窸窣窣地在说笑。
吴十三凑近玉珠,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如今事情棘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是看见陈老二那怂样儿,就忍不住想笑,那天我真该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变成真瘸子。”
“哪个让你心软了。”玉珠嗔。
“那我现在去打?”吴十三问。
“时过境迁,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玉珠掩唇偷笑,“若是真把他打瘸了,那叫他什么,陈二瘸?还是陈二拐?”
吴十三俊脸微红,手十分自然地放在她腿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晚上你说我是大宝剑,而他是毒暗器小匕首,那就叫他陈小匕首算了。”
玉珠噗嗤笑出声,推搡了把他:“你他娘的也太坏了,那叫你啥,吴大剑?”
吴十三还真想了想,摇头:“不好,吴大剑谐音吴大贱,贱人的贱,倒不如叫吴大宝,别说,还挺朗朗上口。”
这时,陈砚松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用拐杖戳了下地,以表示自己的不满,起身就往外走,虽然他听不清那对狗男女在嘀咕什么,反正肯定没好话。
说不准在骂他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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