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被魏王带走了,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天灰沉沉的,是那种暴雨来之前的闷热压抑。
街上根本没几个行人,卫军还在到处抓人,甚至愈演愈烈,在一些偏僻点的地方,竟开始公然打砸(呛)烧。
一声炸雷响起,将缩在车子角的玉珠吓了一大跳。
约莫一刻钟前,她被魏王匆匆带出了王府,上了辆毫不起眼的轻便马车,不晓得要去哪里。
玉珠斜眼偷摸朝里望去。
这会子魏王虚弱地窝在软靠里,他脸上满是病气,唇因失血过多而略微发白。
而在王爷跟前跪坐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乌黑油亮,大花眼下是两只大大的眼袋,肩上挎着只大药箱,正小心翼翼地给魏王拆脸上的纱布。
“为什么坐那么远?”魏王忽然开口。
“啊。”玉珠身子猛一哆嗦,回过神来,再次望去,那个大夫已经将魏王下脸上那块被血染透了的纱布拆下,伤处血肉模糊,甚至隐隐能看见下白森森的颌骨,甚是骇人。
玉珠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她攥住衣角,咽了口唾沫,“妾……有点害怕。”
魏王被逗笑了,谁知扯到伤处,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气,接着问:“既然害怕,那方才出府的时候,老和尚要跟着来,又为何拒绝?”
玉珠颔首道:“您如今病着,主持那些不中听的话还是不要入耳了,若是气伤了身,得不偿失。”
“你很会说话。”魏王尽量将头仰起,方便大夫上药包扎,他拂了下袖子,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杜朝义先生,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天下无双。”
玉珠朝那个叫杜朝义的男人深深弯下腰,见礼:“杜先生安好,妾身袁氏有礼了。”
“嗯。”杜朝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玉珠顿感尴尬。
“你别理他。”魏王拍了拍杜朝义的胳膊,笑道:“本事大的人通常傲慢些,说来还得感谢老二,那晚你伤了孤王,老二怕孤王怪罪,次日一早请了杜老来给本王瞧伤,那时本王已经昏迷,得亏杜老手段高,诊出孤王中了毒,才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玉珠抿了抿唇,纠结了许久,仰头急道:“王爷,其实骏弥公子等人真的不是被十三杀的,他得罪您都是因为我,您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停车。”
魏王忽然开口,他给那杜朝义使了个眼色,杜朝义会意,简单地收拾了下药箱,躬身下车了。
外头闷雷阵阵,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车子摇摇晃晃地行在雨中,内里有些昏暗,药味儿和血腥味很浓。
魏王并没有回答玉珠的问题,男人双手捅进宽大的袖子里,闭起眼小憩。
玉珠越发不安了,一点点往车口处挪,她环抱住双腿,心乱如麻,魏王杀人的狠厉历历在目,这人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十三受了重伤,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福伯父女被拘了好多日,不晓得情况如何?
玉珠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时,魏王面上浮起抹痛楚之色,他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往口里连倒了数颗黑色丸药,没有嚼,直接吞下去,牙关紧咬,似在忍耐,随之将大氅裹紧了些,幽幽道:“那会儿,孤王发现你额角上的伤还没有彻底消去,这么漂亮的女人,若是留了疤可不好,等今晚的事完了后,叫杜朝义给你配点祛疤散肿的药膏。”
玉珠下巴抵在膝上,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去哪里?”
“你现在才想起问?”魏王嗤笑了声,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颌,“那晚孤王做了件错事,伤害了你,可你也刺伤了我,咱们便算扯平,好不好?”
玉珠嗯了声,想了想,怯懦地道:“您的伤势如何了?”
魏王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打趣:“你满心满眼都是小情郎,总算还记得关心一句孤王。”
玉珠脸顿时红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王爷似回到了之前那个来兰因观看她的男人,宽厚大度,还能谈笑风生几句。
“对不住啊。”玉珠忙道歉,端端正正地跪坐好了,问:“您的身子好些了么?”
“放心罢,孤王命硬,阎王爷也不敢收。”魏王痛苦地呻吟了声:“虽死不了,但日日受蚀骨销肉的痛苦。”
说到这儿,他轻锤了下肩颈,直勾勾地盯着玉珠:“你过来,给我揉揉肩。”
玉珠顿时慌了,下意识觉得老狗日的又要强迫她,顿时想拔下簪子防身,可转而想到洛阳城和无数的僧侣因她受难,且此番自投罗网,本就是要平息魏王的怒气。
哎。
玉珠跪行着上前,手颤抖举起,搭在男人的肩膀,他的肩很宽,正当壮年,胳膊将窄袖撑得满满的,手很大,若细看,指甲缝里还有残余的血……就是这双手,在顷刻间杀了数名杀手。
“很舒服。”魏王闭眼,享受着按摩,忽然坏笑着问:“你不怕孤王又强迫你?还是说你偷偷藏了什么碎瓷片子,想趁孤王不注意,抹了我的脖子?”
玉珠手没停,继续按,苦笑:“吃一堑长一智,妾身不敢再伤您,因为这代价我实在承受不起。”
“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气的。”魏王抬手,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柔声问:“这些天在做什么?千万别告诉孤,你没日没夜地和十三在一起厮混,孤真的会吃醋。”
玉珠笑笑:“那您还是吃吧。”
魏王撇撇嘴,叹道:“十三的确是个讨喜的小子,不过,比起孤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差太远……那时孤和同袍兄弟们痛击越国骑兵,真真应了岳武穆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当年铠甲白马、意气风发,拱卫这大好河山,为娘亲争光,如今回首再瞧,两鬓已染上了霜。”
男人怔怔地望着被雨打湿的车帘子,唇角含着抹浅笑,整个人完全靠在玉珠怀里,问:“记得那晚你说太后鄙薄孤王,孤还不信,现在……玉珠,你说一个母亲,会不会痛恨她的孩子?”
玉珠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她想了想,回道:“朝局妾身不懂,不过有时候父母确实不会一碗水端平,子女也定会心生不满,不怪您生气。”
“也就你敢跟孤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了,他们都劝孤,说太后这么多年一直疼爱厚待孤,其实孤心里清楚得很,先君臣江山,后兄弟母子,生在帝王家,情分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其实孤早都该料到会发生这些事,到底是孤痴心妄想了。”
魏王苦笑了声,忽然转身,将女人搂在怀里:“玉珠哪,孤真羡慕你的女儿,有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好母亲。”
他动情地吻向女人的脸,轻声哽咽:“孤王真的是很喜欢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回应一二……”
玉珠吓得忙挣扎,往开推他,可又不敢使太大的力,只能说:“您抱得太紧了,妾身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崔锁儿恭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主子爷,咱们到了。”
魏王厌烦地喝道:“知道了!”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玉珠,见她这会子吓得脸都白了,笑了笑,爱怜地摩挲了下她的胳膊,起身下了马车。
玉珠松了口气,她此时如同一根绷紧得弦,仿佛稍微有个外力,就会断掉,可又无法改变现状,只能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之前崔公公说了,王爷如今重伤,行不了房。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定要相信崔公公。
想到此,玉珠手捂住狂跳的心口,紧跟着王爷下了马车。
可下去后,顿时吃了一惊,他们竟来到了陈府外宅?
玉珠四下打量去,这会儿雨刚停,小巷子里还湿漉漉的,散发着股子泥土腥味,崔锁儿和那个杜大夫侍奉在魏王跟前,而陈砚松此时手忙脚乱地吩咐下人将马车安置好,点头哈腰地请王爷入内。
陈砚松陪着笑,兴奋得俊脸绯红,奉承魏王:“您那会儿大杀四方,使了力,想来身子也乏了,小人早都让厨娘准备了个席面,也不知菜合不合您的胃口。”
魏王无视陈砚松的殷勤,朝诧异的女人招招手:“玉珠,你来扶着孤王。”
就在这时,魏王手忽然用力按住陈砚松的肩膀,淡淡说了句话:“老二,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今天落井下石的样子很不体面,不过看你如此维护玉珠,还算有点情义。”
说罢这话,魏王携玉珠大步往里走。
陈砚松此时冷汗涔涔,脸都吓白了,楞在原地不敢动,最后还是崔锁儿用手肘捅了下他,他才回过神来。
“大哥,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陈砚松忙低声询问。
崔锁儿抿唇一笑,凑到男人跟前咬耳朵:“这你都不懂,王爷的意思是,以后不许你再纠缠小袁夫人了,再则他也告诉你,一个人可以有野心、也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可若是像戚银环般弃爱绝情,无视尊卑上下,那么这样的属下万万用不得,谁知哪天就被背刺了呢,等着吧老弟,王爷总归还是信重你,你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呢。”
陈砚松大喜,忙侧身往里迎崔锁儿,不住地奉承崔锁儿,说以后还要靠大哥照应呢。
这边,玉珠搀扶着魏王,由陈砚松在前头带路,往内院走。
她心里惴惴不安的,不晓得魏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绕过一片影壁,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凤尾竹林,穿进去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
只见陈砚松半跪在地上,刨开块泥土,顿时出现一条小臂粗的铁链子,他拽住,用力一拉,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机关响动,那墙壁居然像门一样打开了。
“走吧玉珠。”魏王抓住女人的腕子,将她往里拉。
玉珠害怕极了,魏王莫不是要囚禁她?
她愤力挣脱开,一把拔下髻上的银簪,抵在脖子上,索性豁出去了,冲魏王恨道:“王爷,若是您想把我变成禁脔,那、那我宁肯现在就死了!”
陈砚松见状,杀鸡抹脖子般喝道:“不许胡说,还不赶紧给王爷道歉!”
魏王挥了挥手,示意陈砚松退后,莫要多言,他笑看向玉珠,“无怪你害怕,先放下簪子,别把自己伤着了。”
见玉珠不为所动,惊惧得都掉泪了,魏王摇摇头,轻声问:“戚银环陷害了你和十三,你恨她么?”
玉珠咬牙道:“当然恨。”
“这不就得了。”
魏王率先走进暗室,淡淡撂下句话:“是时候清理门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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