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瞬,魏王忽然耳鸣了,心咯噔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事,大虫把棺材撞到了,噬咬骏弥的一条胳膊……杀、杀……魏王此时脑中只有这个字,猛地看见眼前跪着个小侍卫,头上帮着白布,手里捧着八百里加急文书。
他刚才说什么?
太后薨了?
魏王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阵阵发黑,不可能,老太太她精明强干,身子硬朗着,今年才六十出头。
“胡说八道!”
魏王暴喝了声,扬起刀就朝那小侍卫的脑袋砍去。
也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惠清冲上前来,用小胳膊生生当下这致命一刀,同时,他一掌打过去,直将暴戾失常的魏王给打晕。
吧嗒一声,断肢掉落在地。
惠清左胳膊血流如注,老人面如纸色,连连后退了数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里。
高台上的玉珠和笼子里的吴十三瞧见此,同时朝惠清奔来。
吴十三曾是极乐楼的杀手,见多了重伤,他飞扑得惠清跟前,眼泪早都模糊了双眼,急忙替晕倒的师父点穴止血,又扯下布条,将伤处扎住,防止师父失血过多而死。
吴十三匆忙朝四周扫了眼,此时红日已经高升,万物明朗,演武场内一片狼藉,四零八碎的棺材、血肉模糊的老虎、残破的铁笼子、满地的鲜血……还有主持的断手。
愤怒油然而生,吴十三怒瞪向晕过去的魏王,再垂眸望向自己怀中苍老虚弱的惠清。
值得么师父?为了一个残暴狠厉的诸侯,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吴十三忽然觉得之前的所有隐忍都是没用的,只有手里的剑才是硬道理,他想杀了魏王这狗日的,拧断他的脖子。
就在这恶念升起的瞬间,吴十三猛地打了个哆嗦,当初他也像魏王这般无恶不作,师父他老人家还是没放弃他,将他渡上岸,同理,师父渡魏王这狗日的,是“菩萨低眉,心怀六道苍生。”(《太平广记》)
“吴爷!”
崔锁儿见吴十三有些楞怔,急道:“快把主持送去荣寿堂,正巧神医杜朝义在那儿,来几个人,带吴爷去!”
在指挥调度的同时,崔锁儿忙跪下环扶起被打昏的王爷,冲左右喝道:“去把张大夫找来,对了,那个送八百里加急文书的小兵不要乱跑,等王爷醒了还要宣你来问话。”
这边。
日头炎炎,蝉大清早就开始嘶鸣了。
吴十三背着惠清,紧跟在带路的侍卫们身后,狂奔在王府的曲折回廊,他不知道脸上的是热汗还是泪水,不敢想若是师父今儿死了该怎么办,只能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和昏迷的师父说话,他实在是害怕师父睡着,就想当年的六师兄一样,前一天还吃酒说话,第二天人就没了。
“师父,再坚持一下。”
吴十三紧咬住牙关,闷头往前冲,很快就到了荣寿堂附近,朝前看去,那位神医杜朝义似乎收到了消息,已经带了几个弟子出来了,还抬了只竹椅。
杜神医看见鲜血淋漓的惠清,大惊失色,但多年来的行医经验让他没乱了手脚,沉着地指挥徒弟们将惠清从吴十三背上搀下来,稳稳放到竹椅上,往里奔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冲弟子们念奇奇怪怪的药材,让他们赶紧按方子抓药……
吴十三见师父交到了杜神医手里,再也撑不住,瘫跪在地。
手里黏糊糊的,垂眸一瞧,全是血,衣裳上也都是。
而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扭头一瞧,原来是玉珠跟着跑来了。
玉珠气喘吁吁的,眼睛都哭红了。
“师父怎、怎么样了?”玉珠累得弯下腰,心狂跳不止。
“啊……”吴十三从未乱过,但此时却一时间不知所措了,脑中一片空白。
“别担心,那位杜神医从前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出神入化,一定可以救师父的!”玉珠忙安慰,她看见吴十三身上的鲜血,还有他背上被大虫挠出来的抓痕,其实她明明已经吓得脚软,可咬牙强撑住,吃力地从后头架住男人,往起扶他,含泪朝周围站着的侍卫们望去,“有没有帮我找个大夫啊。”
而就在这时,回廊那边忽然黑压压涌出一堆人。
玉珠和十三同时望去,竟是魏王。
魏王还穿着那身铠甲,戴着金冠,头发稍稍有些凌乱,眸子里没了暴戾之色,整个人略显病气颓丧,手里还抓着一小截断臂。
吴十三瞬间站起,一把将玉珠扯在自己身后,怒视魏王,喝道:“你现在还想杀人?冲老子来便是!”
急匆匆追过来的崔锁儿此时满头大汗,冲吴十三挥舞着拂尘,手按住心口,杀鸡抹脖子般使眼色:“不得放肆,王爷刚醒就赶过来探望惠清大师的。”
“不用了!”吴十三厌恨地朝魏王吐了口,他手指向小门那边,咬牙切齿地恨道:“我师父他不想看见你,滚,若是还想欺辱他,除非冲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面对如此的出言不逊,魏王并无半点愠色,他甚是好像都无视吴十三似的,步履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那截断肢交到崔锁儿手里,默默地转身离去。
十三朝魏王的背影啐了口,强撑着精神,在玉珠的搀扶下,急忙往荣寿堂里去了。
酷日西去,晚霞来临。
饶是到了傍晚,天依旧奇热无比。
屋子是两间房打通的套间,原本清幽雅致,长方大桌子上满满都是各种珍奇药草、纱布和剪子等物,原本药味就浓,再加上血腥味,使得里头越发显得闷热,哪怕摆了两个冰盆都无济于事。
内外都很安静,案桌上摆的西洋钟咔哒咔哒地响。
玉珠用袖中抹了下额上的汗,从青花瓷缸里捞了些碎冰,加进绿豆汤里,今儿早上师父断臂后,便被十三等人急匆匆送来了这里,得亏那位杜神医的手段了得,止血治伤一气呵成,师父总算转危为安。
玉珠端着绿豆汤朝里屋走去,朝床那边望去,惠清师父虚弱不已,唇毫无血色,还在昏睡,而十三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他还穿着那身破旧的血衣,剑眉拧成了疙瘩,身子微微前倾,两条胳膊搭在腿上,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快喝口汤。”玉珠将冰镇绿豆汤递到男人手里,轻声道:“方才杜神医已经给师父喂了止疼的药,师父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吴十三点点头,端起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玉珠心疼地立在十三的身侧,轻抚着男人的肩膀,叹了口气,他心里急,从早到晚水米未进,一步都不肯离开。
玉珠抚摩着男人发凉的侧脸,柔声道:“方才我去找杜神医了,他答应待会儿来给你看伤,你乖乖的,不许再拒绝了,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嗯。”吴十三手握住女人手,低声啐了口,“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治伤吃药,李梧那狗日的再敢欺负师父,我可不会放过他,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忽然,门那边传来声熟悉的笑声:
“你要跟谁拼命啊?”
玉珠和十三一齐扭头瞧去,原来是崔锁儿。
太后薨逝,崔锁儿已然换上了素服,腰间配饰和戒指什么的已全摘除,他臂弯挎着个大包袱,另一手拎着个食盒,踮起脚尖望了眼惠清,将东西轻放在桌上,小声道:“咱家给你们带来了干净衣裳,待会儿换一下,还有些吃食,大暑天不吃饭,人要扛不住的,方才咱家又往这院里多调配了些人,都是老实可靠的,需要什么,只管找他们要就是了。”
玉珠忙蹲身致谢,陪着笑:“多谢总管,这次真是太劳烦您了。”
“这有什么。”
崔锁儿大手一挥,他坐到床边,仔细打量了番惠清,微叹了口气,忽然瞧见吴十三这小子还是愤愤的,崔锁儿摇头一笑,轻声劝:“十三爷,气大伤身哪。”
吴十三啐了口,“现在他还想怎么样?找杀手围殴我们?还是又找老虎豹子吃人?”
“这是哪里的话。”崔锁儿手朝西边拱了拱,“太后娘娘薨逝,王爷伤心都来不及,哪里再顾得上旁人。”
吴十三冷哼了声,大口喝绿豆汤,没回嘴。
“你也别气了。”崔锁儿翘起二郎腿,扫了眼十三和玉珠,摇头笑道:“若说这回谁损失惨重,还得是我家王爷,瞧,千方百计讨好了小袁夫人,眼看着得手了,被你小子横叉一杠,把美人给抢走了;辛辛苦苦,流水一样的银子泼出去,成立了无忧阁,结果因戚银环背刺,又全军覆没了;更别提自己中毒濒危、外甥骏弥惨死,如今结发妻子不愿与他再见,亲娘薨逝的消息又传来,哎。”
吴十三终于忍不住,出口相讥:“他那是自作自受,玩火终于烧在自己身上了,报应不爽!”
崔锁儿皱眉,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眼,手指连连戳吴十三,低声叱道:“这话出了这屋就别说了,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自有史书去评判,咱们时人知道保命就行,莫要多言。”
经过这次的事后,吴十三对崔锁儿的印象大为改变,忙起身抱拳,躬身行礼:“多谢公公提前,小子记住了。”
“这就对了嘛。”崔锁儿按了按手,示意吴十三坐下,叹道:“其实你心里恨极了王爷,可你师父未必。”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惠清微弱的咳嗽声。
众人一惊,全都凑上前去,果然发现惠清醒了,老人这会子眼睛眯成条缝儿,气若游丝,大抵实在太痛,唇都微微在颤抖。
“师父。”吴十三跪在床边,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摸一下师父,又怕弄疼了他,于是用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半晌憋出句:“你吓死我了。”
惠清虚弱一笑,“莫要哭,不过是具臭皮囊罢了,没什么的。”
崔锁儿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地替惠清擦拭脸上的汗,笑道:“大师你这回可出了大风头喽,咱们王府的那些个侍卫今儿自发地徘徊在荣寿堂外头,又是给你送伤药、又是想要探病,可见你老和尚并不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你是干实事的好人,真真正正的受人尊崇。”
惠清抬起右手,按了按崔锁儿的腿,有气无力地笑道:“总管取笑老衲了,对了,那位送文书的小哥无碍吧?”
“放心,都好着呢。”崔锁儿双手抓住惠清的右手,郑重地拍了拍,笑道:“小十三、袁夫人、演武场上的三十几个侍卫,还有那个送信的小兵,全都平安,王爷已经下令彻底释放全城的和尚道士,也让人将骏弥公子等人安葬,主持哪,你知道你这次救了多少人?”
惠清听见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忽然像想起什么,忙问:“李梧呢?”
崔锁儿眸中闪过抹忧色,叹道:“王爷今早接到八百里加急文书后,就去了荷花塘那边,毒日头底下坐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许人靠近,亲娘没了,他心里难受,此番又误伤了你,更是愧疚,你和他数十年的交情,知道他肯定不会真把你喂老虎,也真没想过伤你分毫,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你说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只是……”
惠清点点头,“你告诉他,老衲从未怪过他,也请他节哀,凡事想开些,莫要钻牛角尖。”
崔锁儿应了,忽地,他扭头望向玉珠,犹豫了片刻,苦笑道:“王爷一整日水米未进,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说句冒犯夫人的话,他素日喜欢和你说话,你能不能替咱家劝劝他?若是不愿意,那咱家也不勉强,王爷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了,过会儿你们就收拾一下,离开吧。。”
“她不会去。”吴十三霸道地搂住玉珠,直接拒绝。
玉珠心里一暖,摇头笑笑。
经过这两日的接触,她着实是对魏王又敬又怕,若可以的话,这辈子都不想见他了,女人皱眉细思了片刻,忽然定定道:“王爷到底曾经帮助我家,在我和离期间对我也挺好,这是恩,我得报,公公放心吧,待会儿我试着去劝一劝。”
崔锁儿忙朝玉珠拱手,笑道:“那咱家在这里多谢夫人了。”
吴十三急道:“把我带上,我也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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