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吹亮火折子, 仗剑前趋,隐隐看到卧室里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一动不动, 衣角发梢随风飘摆,形态诡异莫测。在寻常家宅里出现此等影像都很可怖,莫说在这了无人烟的荒村。
她脊背有些发凉,疑心是否真遇上了冤鬼, 僵持片刻,那“女鬼”移动脚步,坐到床铺上, 翘起双腿上下晃动, 柳竹秋看到她张嘴的破鞋,认出是葛大娘的孙女小芸。
“别怕, 是小芸姑娘。”
她舒了口气,收起佩剑,让瑞福从堂屋取来蜡烛点着,主仆一道走进卧室。
小芸朝他们抬头, 相处半日,这神志不清的女孩也能感受到柳竹秋的温和关照,不再惧怕她。
柳竹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想帮女孩整理乱发,顾虑自己此刻是男子身份, 若小芸在长辈跟前说起还不好解释, 便转而将装糖果的荷包摘下来送她, 问她怎会来此。
“我来找四郎。”
疯子一般不会撒谎,柳竹秋又问“你跟邹四郎很要好吗”
“四郎说等他回来就娶我。”
小芸初露笑容,从领口里扯出一只麻绳栓着的护身符, 说是邹四郎送她的。
柳竹秋瞧着眼熟,幡然想起涂鸦者身上也有这么个护身符,怕吓着小芸,缩回已伸到半空的右手,柔声请求“能给我看看吗”
小芸已对她产生信任,任她摘下护身符。
柳竹秋小心拆开,取出符纸,上面的咒文和大无相寺的印戳刺痛她的双眼,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悲剧,而小芸天真的笑脸更是这出悲剧不可磨灭的见证。
涂鸦者就是邹四郎,这位勇敢的少年背负着整个云来村的怨恨前往京城,却如水泡般消失在了那个昏黑的夜晚。小芸不会想到,她今生唯一的依靠已经不在了。
“陇头冤气无归处,化作阴云飞杳然”1,正是有数百条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于此,这云来村的夜风才如此惨凄。
她吩咐瑞福送小芸回家,独自在堂屋凝神端坐。摇晃的烛火代替拂尘驱赶睡蝇,她清明的脑子里一刻不停盘算接下来的行动。
云来村血案,还有之前惨死的弓裁缝一家,仅这两起冤案就耸人听闻,那文安县令蔡进宝身上不知还背了多少命债。明日定要去县城详加侦查,回京禀明太子,严惩这恶贼。
天亮后她去向葛大娘辞行,留下温霄寒的住址,方便她们来京时投奔。看到小芸痴傻的样子,到底不忍吐露邹四郎的死讯。
穿过那片松林时她再次来到那块画有兔子戴官帽的岩石前,殷红的画迹犹如血染,浸透少年必死的决心。
柳竹秋猜测他弥留之际看到的走马灯,当中必定循环着小芸的身影,感慨系之,用小刀在一旁的大松树上刻下一首五律。
“萧瑟荒坟上,冤魂血未干。惨云依里陌,寰宇共悲叹。为雪终天恨,难携比翼欢。虔祈来世愿,挥泪祝君安。”
她模仿邹四郎的心境留言,希望来日小芸病愈看到这首诗,能聊获慰藉。
回到文安县城,他们在城隍庙前发现异常十几个成年男子披枷戴锁跪在路边,身旁站着三名手持皮鞭的衙役,有人跪姿稍不端正即会遭受无情抽打。
柳竹秋在远处观望多时,问路人那些人为何被枷号2。
一个胆大的青年说“他们都是本地的木石工匠,被县太爷叫去为唐珰3修生祠。前日因工期紧,打造的宝冠小了一号,来不及修改。匠人们就将主殿的沉香木雕像脑袋削小了一圈以便戴冠。县太爷知道后大发雷霆,将涉事工匠全部抓起来,每人杖责一百,另外枷号一月。到昨天已枷死六个,还剩半个月,不知有几人能活下来。”
唐珰就是唐振奇,擅权二十年,孝子贤孙遍天下。
早在几年前就有人打着唐振奇“忠心体国,慈念悯民,应建生祠,以求不朽”的旗号为他造生祠。
此风迅速刮遍全国,奸党们纷纷效尤。这蔡进宝大约迫切想巴结唐振奇,也不落人后地参演丑剧。
柳竹秋打听到生祠的位置,前往观看。见那祠堂铺设琉璃碧瓦,宫殿九楹,备极壮丽
祠堂尚未竣工,门口无人看守,她命瑞福在门外等候,只身进入祠堂观看。
前三重殿阁里的座像都是唐振奇,像身妆金嵌宝,垂旒持笏,与帝王无异,一个太监公然僭越到如此地步,称得上古今第一了。
柳竹秋怒气盈胸,不禁冷笑出声。这一笑招来灾殃,两个青年男子从堂后钻出来,堵住她质问“你是何人擅闯唐公祠堂,还敢发讥笑亵渎他老人家。”
这二人身穿青素披褶,戴尖帽,着白皮靴,腰系小绦,是锦衣卫“档头”的标准装束。
柳竹秋听说外地常有官员因不参拜唐振奇的生祠,或在祠堂中发“微词”而被贬受害的,有人甚至因此丢了性命。这两个档头不消说正埋伏在这儿抓不敬者。
她镇定自介“弊名温霄寒,是京里来的举人,正有事求见文安县蔡明府,二位大哥可否帮忙引荐”
说着递上十两银子。
锦衣卫从不心慈手软,收了银子还顺带接管了她的钱袋,一人本想上绳索,另一人听过温霄寒的事迹,说“这书生在京城有点名气,是东厂张老公家的塾师。我们先不忙动粗,带去让蔡县令处置。”
二人左右挟持柳竹秋走出祠堂,连瑞福和马匹一同收缴,径直来到文安县衙。
蔡进宝摸不清温霄寒的来路,见面时还算客气,端着茶碗不阴不阳问“温先生向居京师,今日何故来此啊”
柳竹秋谦逊行礼道“晚生久思烟霞4,这几日闲来无事,带着书童出城游玩,途经贵宝地,无意中看到唐公公的生祠,便进去瞻仰了一番。”
她不露痕迹地观察对方,这蔡进宝四十多岁,三角眼、鹰钩鼻、两条令纹深如刀刻,看面相就是个狡诈狠毒的角色。
他悠闲地喝了口茶,瞄着她说“听刚才那两位役长说,你见了公公的塑像也不下拜,还公然发笑嘲讽,可有其事”
柳竹秋并不否认,进一步说“晚生正为此事求见。”
蔡进宝以为她想求饶,端腔道“唐公公是何等人物普天之下谁人不钦,谁人不服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一品大员见了他也礼让有嘉。锦衣卫们并不听从县衙指挥,这件事恕本官爱莫能助,至多帮你说说情,或者替你给京里的亲友捎个信,让他们设法为你开脱。”
他故意刁难人,好趁机做笔人情交易,兴许还能和温霄寒背后那些权贵,比如张选志等攀上关系。
柳竹秋听了只是笑“大人差矣,晚上求见是为着向您示警,真正铸成大错的并非晚生,而是阁下。”
蔡进宝重重顿下茶碗,一双小眼睛好似磨利的刀口。
“温霄寒,本官早听说你能言善辩,可这里是文安县,你想在本官的地界信口开河,还得掂量一下后果”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任意耍点手段就能让温霄寒有来无回。
柳竹秋气定神闲,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说“前阵子西安知府程一祥被削职,大人该听说了吧。”
中央朝廷每月都会印发邸报5,向各地政府传达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官员人事变动,大案要案审断等重要讯息。
做官的可以不读书,但邸报是必看的,因此蔡进宝已获悉程一祥落马一事,听柳竹秋的意思似乎知道隐情,便暂缓辞色,让她分说。
“陕西长安县也有一座唐公公的生祠,程知府去长安公干时前往拜谒。在公公的塑像前伏拜多时,到了佛殿却只作了个长揖。事后有人报知唐公公,公公大怒,说我难道还能大过佛祖吗,盛怒之下将程知府革职查办,听说又牵出许多过去的官司,程知府如今身家性命都难保呢。”
唐振奇喜怒无常,对党徒呼来喝去,任意是众所周知的事。
蔡进宝听柳竹秋说得有鼻子有眼,以为她在京城人脉广,或许真打听到了鲜为人知的内幕,不由得悚然变色,紧张注视她,欲言又止。
柳竹秋精确复述他的心思“唐公公笃信禅宗,礼佛志诚。那程知府只是怠慢佛祖就遭他降罪,而蔡大人您竟直接把佛堂建在祠堂之后,让人先拜公公再拜佛祖。这要是被唐公公知晓,能不步程知府后尘晚生正是见大人一片孝敬唐公公的心肠反将弄巧成拙,才忍不住发笑叹惋,何来讥讽之意”
话音刚落,蔡进宝额头滴下冷汗,忙起身作揖“若非先生提醒,本官险些自误了。如今该如何补救,还望指点一二。”
柳竹秋说“这还不好办,趁祠堂未竣工,让工匠赶紧调换塑像位置。”听他担心人手不够,顺势为那些被枷号在城隍庙的工匠求情。蔡进宝当即传令赦免工匠,催促他们马上复工。
他自言失察,冒犯了柳竹秋,与那两个锦衣卫档头协商后赎回她的财物行李,趁归还之机请她为祠堂写篇祝词。
柳竹秋正想敲他竹杠,就用一篇炳炳烺烺的文章换取他两百两银的润笔费。转身来到生祠工地,召集全体工匠包括受过枷号的那些人,将这笔银子按人头平分了,说“蔡明府为督促你们尽快完工,特命我代他犒劳大伙儿。”
她专门找来那六个在枷号期间丧命的工匠家属,每人多给了一倍的银钱,助他们安葬死者。
蔡进宝很快得到消息,还夸温霄寒会做人,吩咐手下等他再来文安时好生招待。
柳竹秋初步掌握了这狗官的习气,在客栈休整一夜返回京城。那日领任务时云杉曾交代,若有消息上报,就在温霄寒的家门前悬挂两盏红灯笼。
她到家后先去张选志府上教完张体乾功课,当晚再叫瑞福挂起灯笼,次日下午有人送来一封密信,信中说本月廿日褚公子将去西海6游猎,命她于当天正午前前去拜见。
她烧掉密信,照常安排生活,到了廿日借口看望白秀英,离家变装出行,带着弓箭火石之类的打猎用具来到西海。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水源地,水草丰美,林木茂盛,常有豪绅贵戚来此游湖渔猎。她也是,早把这一片里里外外转熟了,知道哪些地方是人们最爱去的猎场,骑马径朝积水潭驰去。
半道上一声隼叫,抬头见一只褐羽鹘鹰穿越林稍,朝她笔直俯冲过来。她来不及取兵器,匆忙俯身躲避。
那鹘鹰翼展超五尺,镰刀似的从头顶刮过,她头皮一凉,大帽已被鹰爪勾走了。
“哪儿来的畜生”
她忿然张弓搭箭,瞄准向对面坡顶滑翔的鹘鹰,指尖松动的前一刻,清脆的哨音划破长空,让她意识到这只鹰是被人豢养的,不可贸然射杀。
对方就在那山坡顶上,想来已看到她。她拉动缰绳,往那方前进,不久被几个衣着华丽的侍卫拦截。
云杉也出现了。
“这人是来拜见公子的,放他过来吧。”
他命柳竹秋下马,领着她往坡上走,越过一圈灌木丛后对她说“上面没旁人了,把你的胡子摘了吧。”
柳竹秋摘下胡子,摸到下巴左边有一个肿痛的小包,大概是刚被虫子叮咬的,随口问云杉“云公公,你看我这地方是不是有个疙瘩”
云杉看了看“好像是火疖子。”
“很大吗”
“有豌豆那么大吧。”
“那可不好,你带消肿的药膏了吗给我些擦。免得顶着个红下巴去见殿下,太不雅观了。”
云杉随身备足了这类物品,取出艾草膏递给她,不忘挖苦“上次让你梳洗打扮你不肯,怎么今天又在意起仪表了”
柳竹秋嬉笑“女为悦己者容嘛。”
她半真半假,云杉却全信了,讥斥“劝你省点心吧,就你这点姿色,殿下绝对看不上。”
“哈哈,殿下英明神武,当然中才不中貌啦。”
云杉很看不惯这油腔滑调的女人,老调重弹道“你别因为长期装男人就真把自己当男人了。殿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龙,平常人见了他大气都不敢透,就你还敢叽叽喳喳,说长道短。放到后宫,铁定活不过三天。”
柳竹秋庆幸与宫廷无缘,心口不一地向他赔不是。
云杉信不过她,告诫“我们殿下待人宽和,但你不能老仗着这点以下凌上欺辱他。刚才说了你不可能做殿下的身边人,来日立了功,殿下顶多给你指户好婆家,保你终身有靠。所以你必须自重,别尽想着狐媚惑主。”
柳竹秋保持无懈可击的笑容,深切腹诽“要是太子的赏赐只到你说的这种程度,那还远不够收买我,而且明明是他一直在不停地用美色魅惑我啊。”
他们继续走向坡顶,在一棵大树下看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朱昀曦今天穿着赤红色团花金线缂丝的箭袖,头带珊瑚冠,腰系多宝带,现出过去遮在宽袍大袖里的蜂腰猿臂,更显得亭亭无比。
他正仰头逗弄停在枝头的鹘鹰,见柳竹秋走近,将手里的大帽掷还给她。
“还算你谨慎,没射死我的苍澜,不然此刻已经教你脑袋搬家了。”
治下宽和的人却总爱拿杀头开玩笑,可见臣民在皇家眼中形同蝼蚁。
柳竹秋觉得这样挺好,能让她在沉迷太子皮相时清醒认识其内在,将色、欲保持在最纯粹稳定的状态。
猪肉美味久食不腻,可绝没有人想和猪相亲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黄滔的塞下
2枷号,释义是旧时将犯人上枷标明罪状示众。
3珰指宦官。汉代宦官侍中、中常侍等的帽子上有黄金珰的装饰品。
4烟霞指代山水胜景
5也叫邸抄、邸钞。中国古代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的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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