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梨来访让萧其臻颇感意外,直觉柳竹秋出事了,去迎客时焦急紧张。
春梨却笑吟吟的,见礼后逌然问:“萧大人,奴婢是专程来问候您的,敢问您和左二小姐的亲事定下了吗?”
前段时间萧老夫人感染风寒,病势不轻,大夫也让防着点。
萧其臻担心老母万一不测,又将像耽误前妻林氏一样耽误左家女儿,便对官媒说等母亲病情稳定再回话。
这两天萧老夫人症状缓解,催他快把亲事定下来,他今日已派人去请那官媒了。
他未知春梨用意,如实说:“那媒婆待会儿过来,今天应该能说定吧。”
话音刚落,仆人来报:“张媒婆到了。”
萧其臻吩咐请去偏厅款待,问春梨:“姑娘来是为何事?”
春梨见此情形忙上前请求:“萧大人若还未说定亲事,奴婢便可放心直言了。”
她使眼色暗示萧其臻屏退仆婢,萧其臻照办了,心下越发狐疑,一点兴奋期盼如岩缝野草探出头来。
春梨说:“您先别会错意,奴婢是偷偷来的,我家小姐毫不知情。”
萧其臻点头:“她怎么了?”
“她昨天刚确定,太子想让她入宫做嫔妃。”
春梨讲述柳竹秋在首饰作坊发现朱昀曦暗中为她定制凤冠,事后已陷入恐慌。
萧其臻素知柳竹秋立志经世济民,绝不甘于做某人的金丝雀,洞察太子的目的后势必离心。可太子对她执念极深,定不会任其逃脱。
摆着柳竹秋眼前的局面有多凶险也就不言而喻。
春梨见他焦眉苦脸,显然仍对柳竹秋情热,大胆明言:“现在最能解救小姐的就是大人您了,您若还对她有情,可立即去柳家提亲,迎娶小姐。”
萧其臻正受这样的冲动鼓舞,可站在柳竹秋的立场设想,他拒绝莽撞。
“……你家小姐愿意嫁给我吗?”
他希望柳竹秋能保持她热爱的自由,别用勉强的形式去逃避勉强。
这份体贴增加了春梨对他的信心,笑道:“不瞒大人,小姐当初考虑过嫁给您,只是那会儿您家老夫人对她有误解,她不愿让双方受委屈才没接受。”
萧其臻惊喜:“当真?她没嫌弃我老无情趣?”
春梨噗嗤道:“看您说的,您本身就不老,学问人品都出众,小姐对您赞赏有嘉的,常跟我夸您呢。”
顿了顿,热心建议:“不过您以后跟她相处不用一板一眼的,我们小姐私下里随性自在,更喜欢风流潇洒的人。似您从前那种见了她就脸红拘谨的作态不太适合居家度日,可稍微洒落些。”
萧其臻明白她的意思,脸偏又不争气地转红,微笑:“多谢姑娘提醒,我会改进的。但请恕我今天还不能答复你,你家小姐做事稳当,我不想让她以为我这决定下的草率。你回去后也别跟她说什么,半个月后我会亲自去找她协商。”
春梨大喜:“到底是萧大人,想问题处处妥帖,那奴婢就回去恭候佳音了。”
她辞去后萧其臻立刻命人打发了媒婆,说他另觅到中意的亲事,左家那边就不做考虑了。
萧老夫人还在内宅等消息,听说儿子回绝了官媒,忙叫他来问话。
萧其臻跪下来郑重禀报:“母亲,孩儿还是想娶柳大小姐,请您应允。”
萧老夫人奇道:“我之前也说要替你去柳家提亲,是你自己说柳大小姐心有所属,如今为何又动了这心思?”
萧其臻说:“那人辜负了柳大小姐,眼下她想另寻归宿,孩儿想尽力争取。”
温霄寒救驾平叛,虽被停职,但人人都知道皇帝的轻罚象征着对他的重视,今上病情反复,在位时间恐不长了,温霄寒复出之日必将一飞冲天。
萧老夫人担忧道:“我知那孩子是干大事的,她若肯嫁进来,我定不会将她当成寻常媳妇约束。但假如她仍坚持冒充温霄寒,占着朝官的身份,那如何与你做正常夫妻?单是生孩子这点就不好办吧。”
她不反对柳竹秋抛头露脸干事业,但萧家三代单传,这香火绝对断不得。
萧其臻侍母至孝,责任心极强,不会用花言巧语涂抹欺哄,诚恳道:“这些孩儿稍后会跟她一一商讨。柳大小姐通情达理,若肯接受孩儿,定会顾及您的感受。”
萧老夫人受过柳竹秋恩惠,认同儿子对她的评价,表示会耐心等待答复。
柳竹秋不知春梨已暗度陈仓,连日烦恼不已。
她静心思忖,白桃和工匠都是冒着奇险坦白秘密的,若跟朱昀曦摊牌必然暴露他们,再闹出人命岂非她的罪过?
这阴险的男人占尽先机,像猎人用香甜诱饵引逗她自投罗网,她伤心劲儿过去只剩愤怒,觉得他就是个奸商,这笔买卖她委实亏大了。
十三日,云杉来传话,让她十五日的辰时到观音寺侯驾。
她异常火大,绑着包头拄着拐杖去见他,自称身患重病,走路都艰难,不能去寺里伺候。
云杉被吓跑了,不久御医奉命前来问诊,柳竹秋故意在房里狠命跑跳多时,累到汗流浃背,气喘不止才让御医来诊脉。
御医摸到她狂跳的脉搏,再看她面色潮红,汗出不断,问:“爵爷可是刚剧烈跑动过?”
她装出虚弱情态:“我刚刚睡醒,周身无力,别说跑,连站也站不稳。”
御医纳闷,又不敢质疑她,随便开了个温补的方子,说:“这药可吃可不吃,主要还是靠休养,近日勿再操劳。”
柳竹秋以为这便能躲过十五的见面,次日云杉又来了,问过她的病情,让她把陈尚志找来。
“裕少爷平时听话吗?不会动不动胡闹吧?”
他端着恭敬态度打量陈尚志,这是太子的表弟,也算半个主子。
柳竹秋短暂疑惑后猜出动机,质问:“殿下想让裕哥冒充他去烧香?自己来我这儿?”
云杉笑赞:“论聪明谁都比不过你柳大小姐,殿下这阵子想你都快想疯了,听说你生病,更急得不行,好容易等到出宫的机会,说什么都想来看看你。”
柳竹秋回以淡笑,想找借口阻止,云杉先对着陈尚志笑眯眯哄:“裕少爷,明天奴才领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只消安静呆着乖乖听奴才安排,过半日奴才便送你回来。”
陈尚志不知柳竹秋的心思,上次听说她思念太子,便想助他俩相会,憨憨回答:“我只听忠勇伯的话。”
他一出言便将柳竹秋的借口堵死了,她只好顺着云杉的期待嘱咐陈尚志:“云公公是我的好朋友,你乖乖照他吩咐的做吧。”
云杉留下一套朱昀曦的衣饰,说:“明天卯时三刻我们就来接人,你让人提前帮他穿戴整齐。”
春梨已很烦太子,看见他的衣裳都讨厌,云杉一走她就将那套袍服扔在椅榻上,用鸡毛掸子狠狠抽了几下。
“这主子真像缠人的厉鬼,亏他想得出这偷龙转凤的把戏。”
柳竹秋深有同感,撇过脸蹙眉无言。
这时陈尚志转来了,冒充太子绝非小事,他悬心不下,想跟柳竹秋商量。
春梨见了他便数落:“裕少爷你平时装傻子滴水不漏,刚才怎么那样毛躁?没看出我家小姐不想让你去?干嘛还拿话堵她?”
陈尚志失惊,忙问柳竹秋:“季瑶,你不想见太子殿下吗?”
他判断柳竹秋和太子吵架闹别扭,进一步猜测:“难道你这两天在装病?”
昨天听说柳竹秋病了,他担心得饭也吃不下,一天之内巴巴地到门外望了四五次。
柳竹秋歉意微笑:“对不起,没留神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了。”
陈尚志忙摇头,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望着她。
“你不想见太子,明天他们来接人时我就装疯,让他们知难而退。”
柳竹秋犹豫片刻,改变心意。
“我有些话想问问太子,你还是跟他们去吧。”
她让陈尚志先试穿那套衣物,春梨领陈尚志去屏风后里里外外更换完毕,牵着他走出来,向柳竹秋笑道:“别说,打扮起来还真像。”
陈尚志穿着华丽的蟒袍,头戴益善冠,羞怯别扭地站到屋中央,拎着袍摆说:“太子的衣服好沉啊,加起来得有三四十斤,他每天穿这么笨重衣服不累吗?”
春梨说:“他也只是去正式场合才这么穿,你是他表弟,又长得这么像他,但做人做事可千万别学他。”
陈尚志好奇:“他怎么了?”
春梨咳嗽敷衍,他捕捉到柳竹秋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猜太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先暗中抱不平。
柳竹秋不愿让人看出心事,笑着品评:“春梨说的没错,你穿成这样,不是跟太子朝夕相处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当真是一家人。”
单纯的少年让她回想起过去朱昀曦偶尔显露的童真,那些可爱的瞬间仿佛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陈尚志断然否定:“我跟他不是一家人!”
后悔反应过激,他支吾解释:“我是说他是太子,可以蛮不讲理,我永远不会。”
柳竹秋会心而笑,招手叫他靠近,说:“裕哥,我知道刚才你想帮我和太子制造见面机会才对云公公说那种话,谢谢你一直这么为我着想。”
陈尚志腼腆而愧疚:“可是我好像帮倒忙了,你本来想躲着他对吗?”
柳竹秋装作轻松地点头:“我跟他之间出了点问题,不知该怎么解决。不过后来一想躲着也不是办法,得行动起来,所以还得谢谢你让我走出这一步。”
陈尚志难掩担忧,他涉世未深也明白太子的权势有多大威力,但随即定神鼓励她:“他要是欺负你,我来替你挡着,他若知孝道,念在大姨份上也不能太难为我。”
春梨省悟拍手:“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裕哥,你是自带免死金牌的人啊。惠音师太为太子吃了那么多苦,你是师太唯一的外甥,定会受优待。”
这么看来陈尚志才是最保险的挡箭牌,她有点后悔急着去找萧其臻了。
柳竹秋可不打算利用陈尚志,池选侍之死让她领教了朱昀曦的狠毒,天知道他疯起来会怎么丧心病狂,还是由自己来跟他正面过招吧。
十五日卯时,云杉来接走陈尚志,辰时太子便装驾道。
柳竹秋躺着装病,让春梨去接驾,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不觉拽紧被单,翻身面向墙壁。
春梨请朱昀曦进屋,揭开帐幔,轻声唤道:“爵爷,太子殿下来了。”
柳竹秋还在调整情绪,朱昀曦先低声制止:“别吵她,让她接着睡吧。”
他挥手让春梨和侍从们都退下,蹑步走到床边,搬来凳子坐下,安静守候着。
柳竹秋脑后萦绕着他轻柔平稳的气息,似在帮她温习过往的恩爱,她心酸凄凉,更深感愤怒耻辱,下定决心后衬坐起来,转身面对他。
朱昀曦忙伸手搀扶,柔声说:“我吵醒你了吗?”
手掌自然地覆住她的额头,深情款款的眼神活像纯良的无辜者,柳竹秋思索如何展开声讨,最后依然求稳,装出柔情应付。
“殿下真会打主意,就不怕被陛下发现,你我还有裕哥都要遭难。”
朱昀曦没听出她在讽刺他行事自私,不顾后果,还当成感动娇嗔,搂着她笑谓:“我实在太想你了,你是没数过我们有多少日子没见面吧?我可天天数着呢,到今天都整整四十天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说咱们这场重聚算不算恍如隔世?”
柳竹秋琢磨他这口蜜腹剑的本事是跟谁学的,稍后反应过来,都是她言传身教的。
揣着真情耍心机,二人的感情打从开始就注定畸形发展。
她按捺着,先问候他的近况,说:“之前听云杉说太子妃娘娘怀孕,臣女甚是惊喜,不知娘娘怀孕多久了,大约将在何时分娩?”
朱昀曦心里直咯噔,真正怀孕的是山西街宅子里那三个孕母,等她们胎气都稳定了,冯如月方在宫里小范围宣布怀孕。
庆德帝严禁消息外传,说儿媳受孕不易,不能受外界滋扰,让宫人小心伺候她养胎。
朱昀曦瞒了柳竹秋半年多,照顾孕母的医婆说开春孩子就能出来,他想事发太突然柳竹秋会起疑,既然她已知晓,不如编些话圆谎。
“她是五月间怀上的,当时御医说她随时会流产,我们都没抱期望,谁想孩子很争气,竟真保下来了,还是对双胞胎。”
庆德帝当初选了三个孕母,以确保能得到一名男婴。让冯如月宣布一次怀俩也是基于这一策略。
若三个都是儿子,就说是生的是孪生兄弟。剩下一个先养在宫外,等太子继位后收为义子。
若得了两男一女,女儿也做同样处理,以后再找借口接回来,太子在外养个私生女,官员们不会太计较。
若是一男两女,就说是龙凤胎。
若不幸三个都是女儿,那就是经办的道士无能,两个小郡主接去东宫让冯如月抚养,再准备下一轮代孕。
朱昀曦觉得他的妾室生子居多,这次怎么也能捞个儿子,再让他重复那种不堪回首的折磨,他宁可折寿。
不想再讨论此事,他赶忙转话:“如今阉党覆灭,过了年父皇就会打发颍川王就藩,除了他老人家的龙体,宫内宫外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只盼他早日康复,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但这样就得让你继续受委屈了。”
柳竹秋笑道:“臣女已享受高官厚禄,有什么可委屈的?”
“高官厚禄都是温霄寒的,你的真实身份还是老大不出阁的柳家女儿,我一想到那些人对你的嘲笑就恨得牙痒,想早点给你应得的荣耀,让他们都跪下来向你磕头。”
他已迫不及待到公然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了,柳竹秋才真是牙根作痒,不急不缓坐直了,正色道:“殿下赏我的那顶乌纱帽烧没了,请您再赏我一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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