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十天柳竹秋都待在朱昀曦的寝殿,每天照看陪伴他。
朱昀曦极力表现对她的依赖,药必须她亲手喂,饭必须她陪着吃,夜里让她睡在卧房的熏笼上,一小会儿看不见她便急着叫人找。
后面三天他已能下地行走,去禁中向庆德帝请安了,仍时刻担心柳竹秋不告而别,叮嘱云杉等人看紧她,回到东宫马上看到她才能安心。
柳竹秋做起菩萨,随他予取予求,绝口不提分歧矛盾,表情总是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好像前不久那场决裂不曾发生过,都是他一个人的噩梦。
朱昀曦又欢喜又担忧,他了解柳竹秋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百折不回,此时的温馨大概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一尝试跟她解释,她立即岔开话题。
“等您身子都养好了再说。”
这话满含过后清算的意味,令朱昀曦惶惶不可终日,一有机会便抓住她的手,或是搂在怀里。
柳竹秋都很顺从,甚至会配合回应,但完全没有过去那种反客为主的热情,像个善良的施主怜悯地对其进行施舍。
为此朱昀曦很伤心,时常不由自主心酸流泪,觉得她的关怀照料如同惩罚,让他沉溺其中又随时面临失去的恐惧。
十三这天太医来复诊,说太子病情已无大碍,可替皇帝主持元宵庆典了。
柳竹秋在屏风后听得分明,稍后便向朱昀曦辞行。
朱昀曦求她留到元宵节后再走,柳竹秋说:“臣女来了整十天了,虽有太子妃娘娘和陈公公他们帮忙遮掩,但终究有风险。陛下每日都派人来看望您,倘若哪天撞着了,或是听到什么风声,过来抓个现行,该如何是好?”
朱昀曦这阵子对她千依百顺,连挑食的毛病都在她劝谏下改正了,见她去意坚决,不敢强行挽留,拉住她的手请求:“那你今晚陪我睡好吗?”
柳竹秋淡笑:“殿下身子刚见好,不能行房事。”
他忙辩解:“我不是要干那种事,只想在睡觉时搂着你。”
柳竹秋答应了,当夜就寝前,帐外灯柱上的灯芯突然连爆两朵灯花,侍女忙向太子贺喜。
朱昀曦但愿是吉兆,让柳竹秋跟他一起许愿。
二人手拉手头碰头地默默祝祷,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请他先说。
朱昀曦想到她明天就将离开便止不住眼酸鼻酸,深情凝眸道:“愿与卿生死相随。”
柳竹秋面露笑容,却只见慈祥,拍着他的手背说:“愿君健康长寿。”
熄灯后他们相拥而卧,他埋头在她颈间,感受她的呼吸心跳仿佛被暮春的柔风萦绕着,温暖中蕴藏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伤感,终于忍不住低泣,抱紧她哀求。
“柳竹秋,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很干脆地哄:“殿下多虑了,臣女不敢起怨心。”
“那你为什么答应嫁给萧其臻?”
“萧大人很适合做我的丈夫。”
他被她的平静煽起急躁,捧着她的脸悲怨质问:“那我呢?我就不适合吗?我对你这么好,这么爱你,哪点比不过他?”
柳竹秋睁开眼睛,漆黑幽瞳宛若古井,不见波澜。
他还这么理直气壮,那非动刀子不可了。
“殿下……那三个孕母中有一个是臣女的表妹。”
朱昀曦身心剧震,本能地否定。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柳竹秋隐忍多时,气愤地闸门总算开启了一条细缝,不带感情地陈述他的罪过。
“她叫阮玉珠,是我表姑妈的女儿,去年过年期间被人拐卖,刚满周岁的儿子被抢走,生死不明。她则被送到山西街的宅院,做了您生儿子的工具。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她铁定已遇害了,就因为您和陛下怀疑她肚子里怀的是野种。”
见她了解得如此详细,朱昀曦心惊胆战,赶紧落泪哀辩:“不是的,我原本不想这样,是窦家和那些朝臣逼得太狠,父皇才为我做了安排。后来他说要除掉那三个孕妇时我也不忍心,可皇命难违……”
皇命难违的确是万能的借口,柳竹秋设身处地为他想过,认为在这方面是不该过多谴责他,只揪住最不可原谅的一点发问。
“殿下在答应借腹生子时,可曾想过惠音师太?”
朱昀曦要害中刀,顿时呜咽出声,完全明白柳竹秋恨意的来源了。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因为庆德帝“借腹生子”承受了诸多苦难,甚至几度险些丧命。生母更为此毁容、逃亡,守着青灯古佛度过半生。
他否定母子俩的痛苦,转而成为加害者,等于丧失天良。细细思来,也觉自己不可饶恕。
他找不到能够有效求饶的说辞,只好以缠绕的方式抱住柳竹秋,靠弱势乞怜。
柳竹秋倍感困扰,普通人不爱了可以离开,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但太子不一样,他仍是主公和事业的依靠。她心有怨厌,还得保护他,情念已淡,又不得不继续给他温存。这种掺杂爱恨情仇的纷繁心境比初识时目标明确的逢场作戏难上百倍。
太子对她执念太深,当初她一点点系上的牵绊只得一点点剪断,尤其在他病中,应该退避三舍。
她抱住朱昀曦的脖子,伸手轻轻为他抚背。
“殿下别伤心了,若哭坏身子又是臣女的罪过,好好睡吧。”
朱昀曦如何睡得着?担惊受怕地望着她的睡脸听更漏变化,后来迷迷糊糊眯过去,中途惊醒,急忙伸手摸索枕边人,唯恐她消失。
天亮时柳竹秋刚起身他也连忙跟着爬起,柳竹秋说:“殿下再躺会儿,待臣女梳洗了就来伺候您。”
他不肯,不怕云杉等人见怪,就着她用剩的残水洗漱了,问她:“你准备几时回去?”
柳竹秋看看云杉,出宫的事得由他和陈维远安排。
云杉知道主子舍不得她,故意把时间推到宫门关闭前,以便朱昀曦能多同她相处一会儿。
一起吃了早饭,朱昀曦换装进宫请安,才出东宫陈维远紧张密报:“殿下,那个做凤冠的工匠死了。”
朱昀曦大惊,那天他病重发狂,命令陈维远严惩泄密工匠,后来柳竹秋来了,他精力转移,已忘记这码事,急道:“你真把他给杀了?”
陈维远跺脚苦脸:“老奴知道您那是气话,没敢遵旨。昨天听人说那工匠得罪了东厂的人,说他为叛党打造僭越器物,要逮捕他。他怕连累家人,竟上吊自杀了。就这样东厂也没放过他,还是抓了他的儿子和徒弟,查封了店铺,家也被抄了。”
朱昀曦心田又撒了一地鸡毛,焦急自语:“被柳竹秋知道,她肯定以为是我干的,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漏屋经不起连夜雨冲刷,临时做出决定,吩咐陈维远去为工匠的后人脱罪,然后打发他们离开京城,并设法多留柳竹秋几天。
她精明细致,我当着她演戏必然露馅,得另想主意。
午时东宫的人接到消息,太子未来几天将留在乾清宫为皇帝侍疾,同时准备元宵庆典。
不用经历道别时夹缠不清的拉扯,柳竹秋甚感轻松,未曾想到下午冯如月突然派人接她过去,说:“宫里过年时丢了祭祀的器皿,今天各大宫门盘查严密,妹妹出宫必遭审问,安全起见还须多住两天。”
柳竹秋消息蔽塞,凡事都靠他们告知,便依言逗留两日。冯如月将她安顿在一间偏僻的静室,派亲信侍女玉竹伺候。
两日过去太子妃没有放人的意思,柳竹秋询问玉竹,玉竹一再推三推四打马虎眼。
她顿时明白这是朱昀曦使的计,懒得同他们争辩,耐心等家人启动她安排好的后招。
朱昀曦靠孝道打掩护,拖延数日,听说柳竹秋随遇而安,并未表露强行离开的意思,还侥幸寻思她是否也难舍情爱,等着他去和好。
云杉和陈维远为开导主子,不断为他灌输自信。
“是人都有欲望,人才,钱财总得图一样。普天下还有比殿下您人才更好,钱财更多的男子吗?柳大小姐饫甘餍肥惯了,哪还咽得下粗糠?这些□□夕陪着您多半已想通了。”
“柳大小姐心肠软,又忠于社稷,知道您少了她不行,只是心里的坎一时还迈不过去。您多哄哄她,她自然就消气了。”
朱昀曦没跟柳竹秋翻脸争吵过,以为她的容让来自于心不忍,经侍从怂恿,打算回东宫与她讲和。
她现在不想做嫔妃,我便依了她。要我对她的表妹和孩子负责,我也认。总之先哄得她回心转意,其余的来日方长。
美梦做到一半,内官来御前奏报:“朝鲜乐原君有本上奏。”
乐原君前年出使中国,原定在北京学习一年,不巧碰上张钦叛乱和牛六牛七兄弟造反,他怕受牵连,提前走海路回国。
后听说叛乱都已平息,唐振奇为首的阉党也遭覆灭,便征得朝鲜王允许,再次来北京继续他的留学梦。
五天前他和使节团平安抵京,今日上奏本说他和忠勇伯温霄寒约定前日会面,可整天没见着人。
他以为温霄寒失约了,昨晨忠勇伯府的人却来会同馆找人,说温霄寒前儿一早出门去拜访他,后彻夜未归。
乐原君很奇怪,过了半日,温霄寒的仆人又来了。声言访遍亲戚朋友家都未得主人下落,很可能失踪了。
乐原君怕担干系,忙上书向皇帝说明此事。
温霄寒是朝廷勋贵,无故失踪非同小可。庆德帝担心他被阉党余孽谋害,急命东厂和锦衣卫搜寻,两日内不得线索,定严惩主事官员。
朱昀曦在一旁听得失慌丧气,明白这是柳竹秋预先设置的脱身计。
她早防着被他软禁,甚至不愿费功夫与之对峙抗争,提前埋下计策,不留情面地逼迫他放人。
冷静、强硬还有不容回旋的狠辣,都充分显示她对他已无留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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