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反对柳竹秋的官员苦等多时终于盼到皇帝正视“危机”,争着要向他告状。
在场官职最高的内阁大学士,刑部钟尚书带头射出第一箭,问朱昀曦:“荥阳君售卖的书作《钗而弁》、《醒心集》、《思微集》,敢问陛下可曾看过内容?”
朱昀曦说:“朕已粗略观其大概。”
钟尚书苦大仇深道:“她在书中抨击圣贤,歪曲经典,大发惊世骇俗之论,诬民谤道,贻害人心。如今从者千万,少年后生多受其蛊惑,再不加以严惩禁止,则礼教溃防,人心风俗危矣。”
朱昀曦了解柳竹秋的性子,自身也不喜俗规,看她写那些反对宋儒道学的文章不觉奇怪,只不喜她在书中宣扬“人人平等”这一悖乱观点。倘若人没了贵贱之分,皇帝还怎么统御臣下?官员又该如何治理生民?
她若是私下里要求跟我平起平坐,我就当给她的优待,依了便是。居然想将这一特权广而推之,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
他藏住不满淡然道:“荥阳君一贯特立独行,偶有张扬失度之言论,但对朕和朝廷还是很忠诚的。”
他心里仍把柳竹秋当成爱人,不愿外界过分攻讦她,先为今天的会议定好基调:允许告状,不许加罪。
大臣们会意,不敢再直批柳竹秋,转而披露她的思想造成的危害。
“荥阳君的书在闺中流传甚广,许多女子们读后都深受毒害,比如近日南北各省都掀起了‘解脚’潮流。妇女们纷纷解除缠足,举行集会焚烧裹脚布和小鞋,还四处宣扬禁止为幼女裹脚。”
朱昀曦说:“妇人裹脚起初只是个别人的嗜好,后来才渐成风气,既是风气自有消长变化。儒教并未提倡女子裹脚,宫里的女人也都没裹脚,民间女子不再裹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他没有恋足怪癖,对三寸金莲不感兴趣。宫规规定,女子入宫便不再缠足,他看过后妃们解除裹脚布后扭曲变形的双脚,很是恶心可怖,内心也认为这是种残忍的陋习。
钟尚书见皇帝一味袒护柳竹秋,引申道:“陛下,缠足旨在规范女子行为,使其行动贞静,俗云‘女七岁,勿外出’。女子不缠足,便好动,好动则易生邪癖。假如女子成天四处乱跑,不再受尊长丈夫管束,世道必至混乱。”
一些人忙补充已显形的乱象。
“时下各地城镇中有大批女子身着男装招摇过市,或成群结队在茶肆酒楼聚会玩乐,其行径近乎娼妓,失尽体统,大伤风化。”
“荥阳君在沿海地区办学,教女子匠作商贾技艺,一些未嫁女子受教后自以为能独立谋生,便不听从父母安排的婚事,甚至偷偷与自己心许的男子私定终身,美其名曰‘婚嫁自主’。真丧尽伦常,不知羞耻为何物。”
“还有很多受荥阳君邪说影响的妇女不肯在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都抛头露脸外出做工经商。更有一些失德妇人悍然夺权,把持生计家产,将丈夫囚在家中浆洗烹饪照看孩子,丈夫若不从便非打即骂,极尽奴役之能事。”
“不止民间,就连一些官员的妻女也在效仿,四川德阳县县令的妻子金氏公然在县衙对面开起状师铺,亲自坐店教人写状纸打官司,因不满其夫判决结果,对其大打出手。杭州通判的独生女乐氏,自视才高,竟要求官府准许她参加科举,遭拒后不顾廉耻,在官学内张贴告示叫嚣与士子们比试学问。”
朱昀曦好奇:“她比胜了吗?”
呈报官员面如死灰:“那些士子想是让着她,又或许被她美色迷倒,竟被她侥幸胜出。她得意非凡,进而写诗讥讽朝廷。”
朱昀曦听这行径赫然是柳竹秋第二,质问:“如此张狂,她爹就不管她?”
“那乐通判溺爱无度,早年便处处夸耀女儿的才学,自从荥阳君事迹曝光后他更多次声言其女之能不压荥阳君,若能出仕成就将远胜于己。浙江御史已对其进行弹劾,望陛下严饬。”
钟尚书再做扩充:“目下这股歪风之可怕,就在于部分官员也受到误导,公开支持妻女效仿荥阳君的事迹,以为她们也能因此扬名立业。广西镇南关守将的女儿闽氏盗取其父令牌率军剿灭一伙山匪,其父事后竟敢上书替女儿请功。绍兴县令准许其妻鄂氏扮做他的师爷协理公务,另外威远、平津、江阴县令也有类似行径。多地州牧支持当地开办女子学堂,有的还让男女学生混杂上学,全不顾礼教大防,伤风败俗,养奸蓄淫,为祸甚烈啊。”
保守派们以前只道柳邦彦教女无方,如今方知比他离谱的男人比比皆是,骂这些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朱昀曦听着大臣们滔滔不绝的控诉,脑海里盘旋着柳竹秋激昂的宣言。
“臣女想为闺阁诏传,让人们知道女子也能有成就。世上不会只有一个柳竹秋,那些闺楼绣户里一定藏着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女子,她们没有现身是因为缺乏时机。等臣女开了先河,她们就能勇敢地逆流直上了。”
她预测得没错,世上真有诸多与她秉性类似的女子,此时在她的感召下正如雨后春笋涌现。
他又想起柳竹秋辞行时他挤兑她的话。
“你此去必须遵守承诺,不得再亲近其他男子,不得女扮男装,让朕看看没有男人扶持你能闯出什么名堂。”
事实证明他又输了,柳竹秋以女子身份游走天下,仍活得风生水起,还实现了为闺阁诏传的豪言壮语。
仿佛在向他示威,向这世道宣战。
一个精明的吴姓御史见皇帝听了若干证据仍犹豫不决,机巧进言:“听说靖江王非常赏识荥阳君,多次赠送她大量财物,并邀请她去桂林的藩邸做客,支持她在当地办学。荥阳君还专门写文章感谢他。”
效果立竿见影,皇帝最忌讳大臣与藩王往来。
朱昀曦听说那靖江王年方而立,英俊多才,假如柳竹秋与之勾搭生情,用当初辅佐他的心力去辅佐靖江王,保不准会养成大患。
看样子必须采取行动了。
次日朝会上,他命大臣们讨论柳竹秋的不法行径,面对守旧派的指责,朝臣里的开明派纷纷为柳竹秋仗义辩护。
何玿微最为积极,向朱昀曦申辩:“荥阳君之学求真务实,洞见古今,之行扶弱济困,利国利民,刚才那几位大臣明显有歪曲中伤之意,请陛下切莫听信小人谗言。”
两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借对柳竹秋的看法间接展示各自相左的政见。
朱昀曦不堪其扰,提前宣布散朝。
何玿微不满那位弹劾柳竹秋私通外藩的吴御史,在殿外追上他继续理论。
吴御史语塞词穷,竟当众质疑他与柳竹秋的关系。
“听说何大人入仕前便与荥阳君往来亲密,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故令足下如此维护她?”
何玿微大怒,照他狗嘴上猛捶一拳。
他勇力不压武夫,那吴御史是个十足的弱书生,只这一拳便牙齿崩落晕死过去。
他相好的同僚见状,不依不饶拽住何玿微,要他去皇帝跟前辩理。
何玿微怒极,又和这些人起了冲突。
他也有一帮同道,也陆续跑来援助扎场。
两派人延续朝会上的敌意,骂战随即升级为群殴,就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演起摔跤大赛,打落乌纱,撕破官袍,扯断玉带,踢落皂靴,直到锦衣卫出面制止,涉事的四十几个官儿都挂了彩,还有几个倒地昏迷的。
朱昀曦闻奏恼怒,下旨将参与殴斗的官员全部押到宣治门外杖责五十,何玿微和吴御史各自罚俸一年。
他没想到此事还引出了啼笑皆非的后续。
三天后吴御史坐轿子出门,被一劲装结束的妇人骑马拦截。
那妇人武功了得,悍勇异常。不光吴御史,连他的轿夫跟班,共计十人都被打得屁滚尿流,打完还揪住他的头发怒斥:“我是何玿微的老婆,我丈夫跟谁有私情我会不知道?要你这狗贼含血喷人!”
骂完还一口气砸烂吴御史的轿子方扬长而去。
人们这才知道悍妇是何玿微的夫人邓云芝。
吴御史的上司替他到御前告状,说邓云芝以前与荥阳君结交,受其影响恣行无忌。还说荥阳君制造的歪风已带坏全国女子,再不惩教,天下必将牝鸡齐鸣,阴阳倒错。
朱昀曦下旨褫夺邓云芝的诰命封号,命她去吴御史家赔礼。
邓云芝公然对宣旨的内官说:“陛下收回诰命我无话可说,但姓吴的诬陷我丈夫与人通奸,我虽
愚陋,也懂些律法,诬人通奸至少杖九十,我打他一顿还不够抵这顿杖刑呢,岂有反去道歉的理?”
内官威胁她:“你敢抗旨,不止你挨罚,还将连累你父亲和丈夫,谁让他们没教好你!”
邓云芝说:“我十岁起家父便事事由我自主,出嫁后家里家外桩桩件件丈夫都听我的,不存在谁管束我。公公请代我回去问问陛下,他受了欺辱,后宫的娘娘们能不气愤?会不想帮他出头?我替丈夫教训吴御史乃是人之常情。”
内官没见过这么彪悍的女人,咋舌道:“陛下是至尊天子,谁还能替他出头?”
邓云芝回道:“我们家的丈夫妻子地位平等,没有高低之分。”
朱昀曦接到内官奏报,气得用力拍桌。
“朕身为天子,连个泼妇都制服不了吗?”
赐毒酒命邓氏自尽。
圣旨下达,何玿微本想进宫求情,邓云芝却愤然一口气喝个精光,转身躺进备好的棺材等死。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她腹泻呕吐不止,折腾一天不见死,身子还慢慢康复了。
原来那毒酒里只下了芦藜和巴豆,并不致命。
朱昀曦听说邓云芝宁喝毒酒也不屈服,惊怒加倍,始信钟尚书等人的话,这些泼妇借了柳竹秋的势日益猖狂,再不遏制真要翻天了。
他本想命何玿微休妻,再判邓氏流放。
陈维远劝告:“据说何玿微爱妻如命,万一他也抗旨,陛下难道真为这件事杀了他?不如改罚他罢职思过一年,便足以儆效尤了。”
朱昀曦念及何玿微曾多次立功,又有柳竹秋这层关系,最终依言饶了这对夫妻。然后派遣已任职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单仲游去江南召柳竹秋上京。
她这通胡作非为并非全是添乱,也给了他实现愿望的机会,将有望成功降服她。
作者有话说:
争取晚上二更吧,只是争取,不保证有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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