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不能留下,连怀孕一事都不能见光。
柳竹秋想着曾在医书上看过几个打胎的方子,比较哪个适合自己,再叫来管家的仆妇,说要自制几款丸药,写了几张药方命她派人购买。由此将堕胎需要的药材藏在这些方子里,避免走漏风声。
管家婆走后陈尚志来到卧房,今天瑞福的儿子满周岁,请他们夫妇去吃酒。
柳竹秋身子不适,让陈尚志替她去贺喜。陈尚志走时她还未起床,回来得也比预计的早,笑容还有些牵强。
柳竹秋察觉他有心事,趁他更衣时关问。
陈尚志支吾道:“我刚在外面听你叫张妈去买药材,是做什么用呢?”
柳竹秋搪塞:“我最近时常恶心犯呕,以前也得过这种病,蒋妈在时常给我做柴胡疏肝汤,一吃便好了。”
陈尚志面露慌急之色,短暂犹豫后劝阻:“季瑶,你现在不能乱吃药。”
柳竹秋好似一步踏空,微微闪神后谨慎地看向他。
陈尚志拉着她坐到椅榻上,通过眼神交流,柳竹秋预感事已露馅,果然听他说:“你近来身子不舒服,我很担心,昨晚趁你睡着偷偷替你把了脉……”
这两三年他跟柳竹秋学到不少技能,包括粗浅的医术,能诊断出胎脉这类基本的脉象。
柳竹秋懊丧地深出一口气,目光移向别处,尴尬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还想瞒着你悄悄解决呢。”
陈尚志又吃一惊,忙问她几时察觉的,随即省悟这问题已不重要,小心推测:“你想自制落胎药打掉孩子?”
柳竹秋微微点头,发生这样的意外她不能不对他抱愧。
陈尚志神色幡然改变,夜间发现她的病因他心慌意乱。
孩子的亲爹无疑是皇帝,他怕柳竹秋得知自己怀孕会对朱昀曦重拾旧情,是以不敢面对她,天不亮便跑出门,又因放心不下提前返回。
此刻见她打算堕胎,显是对皇帝死心,他随之消除疑虑,赶忙表明态度。
“堕胎药毒性太大,你真要这么做?”
他在南方看柳竹秋与女子学堂里的妇女交流,知道很多擅自用药物堕胎导致死亡的案例。正因服用堕胎药比生产更危险,民间养活不了太多子女的家庭宁愿让女人生下孩子再杀死。
柳竹秋早年与妓、女接触时便听说堕胎药的危害,一般这类药方都用活血,利水通尿之药带来的催产功效,强行造成滑胎。可是这样流产易在子宫里残留秽物,导致不间断地出血和发炎溃烂,中招的孕妇往往死多活少,幸存的也会丧失生育能力。
危险的确存在,却能将麻烦缩至最小。
她摸着肚子苦叹:“这孽种本不该来到世上,你全当不知道,让我自己解决吧。”
陈尚志欲开口,下人来报:“陈家庄子上来人送年货,陈阁老叫陈姑爷去领东西。”
陈良机在山东有万亩庄田,都由陈二少经营打理,每到年末陈二少便带领妻小进京给家人送米粮牲畜及当年的收益,由陈良机主持分配给各房子女。
当初陈良机将陈尚志托付给还在做忠勇伯的柳竹秋,已悄悄把长孙该得的财产交给他了,如今陈尚志以入赘名义与柳竹秋成婚,按说不该再分享陈家的财物。陈良机特宠他,又很敬重柳竹秋,任儿子们说闲话,仍坚持叫他回家领年货。
陈尚志只好先中断与妻子的谈话前往陈家,这一去还得拜见家中长辈,几位叔叔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看了便厌恶,索性装疯卖傻逃避。
陈良机看他这副模样很忧心,带到一旁哄劝:“裕儿,你在荥阳君那里也这么胡闹吗?这可使不得,爷爷已护不了你多久了,往后她就是你此生的靠山,你不听话,她会讨厌你的。”
他想柳竹秋过去拿孙儿当弟弟看,还能保持耐心,现受皇帝处罚与他做了夫妻,情行便两样了。普通女子还不愿嫁傻子呢,漫说似柳竹秋那般心高气傲,才华横溢。
他时常担心她心理失衡,拿陈尚志撒气。苦于不敢声张,别提多焦心。
陈尚志听了这通说辞很疑惑,忙问:“爷爷为什么护不了我多久了?您生病了?”
他看祖父精神健旺,不似疾病在身。
陈良机有事也不会跟他明说,哄道:“总之你听爷爷的话,万一哪天我死了也能安心瞑目。”
瞧他这神色似乎遇到了危困,或许和朝廷有关。
陈尚志知道近年党争激烈,祖父这首揆随时处在风口浪尖,忧患意识也比过去增强了。
他在陈家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起更时分回到荥阳府时柳竹秋已睡下了。
陈尚志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见妻子一动不动,当她睡熟了,轻轻帮她把露在被外的胳膊放到被子下。
柳竹秋并未入睡,因怀孕曝光而难堪,不愿面对丈夫。受其关心更觉愧疚,装作苏醒的样子微微睁眼,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陈尚志以为吵到她了,连忙道歉,而后解释:“我们家的规矩,分年货时每个人都得到场听管家念分配清单,不是为着爷爷的脸面,我一刻都不想跟那些人多待。”
柳竹秋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以示慰问。
陈尚志又向她诉说担忧:“爷爷好像心事重重的,明明没病却跟我说他活不长了,我担心他在朝中遇到麻烦了。”
柳竹秋立马关切道:“是为了榷税改革吧。”
她撑坐起身,陈尚志忙扶着,将两只枕头重在一块儿给她垫腰,还柔声提醒她动作别太迅猛。
柳竹秋没顾上分辨他为何如此细心周到,一门心思说正事。
“前天听三哥说陈阁老近期向朝廷提出了改革商税的办法,要对大商户们加征利润税来弥补国库亏空,遭到很多大臣反对,钟尚书等浙派官员反对最激烈。”
本朝目前的商税征收仍沿用开国时期的标准,只征定额税。
就拿织造业来说,一台织机每年交税银三钱,即不论这台织机能生产多少布帛,都只征三钱税银。
柳竹秋在织造业发达的南方考察,亲耳听织造商户们说一台织机造价六两银,生产一年的所获利润就够再买一台织机,是税银的二十倍,这还是保守估计。
再比如酿酒,只收酒曲税,商人背着朝廷自制酒曲,多酿造的酒也不用交税。
如今国内商业繁荣,取消商引制度后更刺激了大批人弃农经商。
这两年天灾不断,肯老实种地的人更少了。而商税征收远远低于农税,特别是享受特权的皇商和拥有大规模生产作坊的富商都由于落后的征税制度坐享暴利,动辄拥有数百万两身价,远远超出国库存银,真真富可敌国。
陈良机提出对商户加征利润税,以当年某商品的平均售价计算成本,用商户的交易额刨出这部分以后为所得利润,再从中抽取三分之一作为税金上交朝廷。
另外又提出对出口商品实行新的征税标准,并加强市舶司的监管职权。
以往朝廷对出口商品的征税是按国内平均售价计算的,比如一匹丝绸在国内售价8两银,便抽取五分之一做为出口关税。
但同样的丝绸卖到国外价格至少提升一倍,商人们仍能获取暴利。
加之主管关税征收的市舶司只收税,不具备监察职能,大商户们通过各种手段抱团隐匿商品数量,逃避征税。
有人统计,每年至少有上千万两白银通过海上商贸涌入国内,但征税入库的不到五十万两。
这几年东南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市舶司收取的关税银子还不够朝廷每年支出的海防军费,正是为那些肥得流油的富商大贾们做嫁衣。
陈良机当过十年户部尚书,清楚现行税制的弊端,提出此项建议虽也抱着私心,维护他所代表的大地主们的利益,但确系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最好举措。
可是南方的大商户们无不是大官僚的禁脔,尤其是浙派官员,几乎人人与富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联系,自然反对陈良机从他们的锅里捞肉。
眼下斗争已发展到白热化,陈良机不堪重负,难免心生悲观。
柳竹秋被朱昀曦禁锢,不得与官员来往,柳尧章是她获取官场信息的唯一途径。
翰林院无实权,离朝堂的权利斗争较远,饶是如此柳尧章仍能感受到税改反对派与陈良机水火不容的态势。
陈尚志得知祖父陷入政斗,忙问柳竹秋皇帝对此是何态度。
柳竹秋说:“各地灾荒不断,辽东和东南沿海都等着发军饷,国库没银子,陛下当然最着急,已批准在南京、苏、杭、广州、泉州等大城市试行税改政策。新政刚开始推行时是最艰难,所以陈阁老才这么愁吧。可惜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她心系国事,跟着露出愁容,陈尚志怕她伤神,劝她别多想,然后扶她躺下。
本不想再打扰她休息,到底没忍住嘴,小声问:“季瑶,孩子的事……”
柳竹秋猜他在担心服用堕胎药不安全,微笑道:“我不会冒冒失失吃药的,会先研究好方子。放心,我底子壮,没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尚志急切打断,却促刺地接不上话。
柳竹秋不以为怪,连她都被这意外扰乱心神,对单纯的小丈夫而言更是飞来横祸了。
他没嫉妒犯疑已经很善良体贴了,剩下的压力该由她自行消化。
她朝陈尚志伸出双手,他立刻俯身迎合,任她圈住颈项。
柳竹秋轻笑着说:“我知道你怕我遭罪,但这个孩子很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为了日后的安宁,真不能留下来。”
陈尚志默默端详她,似在审视,俄尔温柔地点了点头,再亲了亲她的嘴唇。
“你先睡,我去洗洗就来陪你。”
柳竹秋安稳地睡到后半夜,一阵尖锐的敲钹声撕开梦境,粗鲁地将她的意识掏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陈尚志正挪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想坐起来。
“你先别动,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披上外袍趿鞋出门,见院墙西面红光冲天,又听街巷里人群大呼:“走水啦!走水啦!”
柳竹秋已跟出来,她观看火光距离,判断着火的不是自家,是隔壁陈府。
陈尚志拔腿往外跑,她叫不住他,急忙追赶。家里的仆婢们都相继惊醒,有的已去街上查看过,正跑回来报信。
“陈家着火了,整个宅子都烧着了!”
“陈姑爷刚才已过去了!”
柳竹秋命家里人都去救火,亲自出府赶往火灾现场。
只见陈家的院墙内已成火龙巢穴,火舌直舔到半空,数九寒风变得灼热炙人,街上沸腾的呼喊都压不住火焰的啸吼。
当年忠勇伯府被叛军烧毁,重建时院墙往内回缩三丈,修筑了双层的防火墙,若非如此今晚又得进一次熔炉。
柳竹秋见陈府大门口不断有人逃出,都是陈家的奴仆。
她认得其中一个是陈府管家之一,忙上前问他是否见过陈尚志。
那管家说:“裕少爷刚才只身奔着老爷的卧房去了,想是去救人的。”
柳竹秋大惊,想冲进火海寻找,被身旁的下人死死拽住。拉扯数回合,忽见陈尚志背着陈良机在几个仆人簇拥下仓皇逃出大门。
她赶紧嘶声呼唤:“裕之!裕之!”
下人们认准了真是陈尚志才敢松开她,柳竹秋飞奔过去,等陈尚志放下陈良机,忍不住急躁地推他一把。
“你太莽撞了,救人也不多带几个帮手,我都快被吓死了!”
陈尚志无暇道歉,急着问候祖父,陈良机已被烟尘熏得昏死,人们大声武气围住呼唤也不见反应。
柳竹秋翻开老陈的眼睑查看,又替他把了把脉,急命人抬回荥阳府。就用今天管家婆买回的药材配了一副急救药,煎好给老头儿硬灌下去,老陈吐出几口紫血,呼吸总算通畅了。
此刻陈府的大火仍未扑灭,离奇的是陈良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竟都没逃出来,几十号人齐齐整整葬在火场里,这会儿恐怕全化成灰了。
睡得再死也不至于没一个惊醒的,柳竹秋断定事有蹊跷,询问陈尚志和营救陈良机的家丁。
陈尚志说:“我进门直奔爷爷的卧室,在东院遇到李五等人背他出来。”
李五是陈良机的亲信跟班,平时就睡在陈良机卧室外的小床上,他心有余悸述说当时情形。
“小的半夜被浓烟熏醒,外面已烧着了。小的赶紧进屋叫醒老爷,扶他逃跑。与小的同在屋里伺候的张大柱和毛四强却都睡死了,怎么都叫不醒。小的只好背起老爷逃到外面院子里。谁知院门竟从外面上了锁,我们困在院内,被烟雾熏得睁不开眼,还以为死定了,幸亏裕少爷及时带人撞开门才能得救。”
他后怕之余颇感奇怪地观察陈尚志,纳闷他现下为何突然不傻了。
陈尚志已忘记演戏,惶惑追问:“我正想问你们,是谁给院门上锁的?”
他在家时那扇院门很少上锁,更莫说将主人锁在院内。
柳竹秋找来一些服侍陈家各房的幸存仆婢,这些人也说起火时曾试图叫醒主人,但他们和另外一些在屋里伺候的下人都睡得死沉,伸手摇晃都不醒,竟像死人一般。
在内宅效力的都是丫鬟婆子,没力气挪人,加之陈家房屋布局紧凑,火势蔓延迅速,奴仆们逃生尚来不及,出来方知几房主人全陷在火里,最冤的当属陈二少一家,大老远赶来与家人团聚,如今只好去阴曹地府过年了。
柳竹秋听完陈述,对陈尚志说:“照此情形看,你那些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都中了厉害的迷药,这火灾定是人为的。”
今晚陈家分完年货举行了一场家宴,凶手想必在饭菜里做了手脚,陈尚志想起一个疑点。
“晚饭时我挨着爷爷坐,爷爷倒给我的酒喝起来似乎是白水。”
陈家人太多,吃饭都采取分席,各房各坐一桌。陈尚志是单丁,总是坐在陈良机身边。
李五恍然道:“老爷近日不愿饮酒,今晚悄悄命小的将他跟前的酒壶换成了白水。小的不会饮酒,张大柱毛四强倒喝了不少。迷药该不会是下在酒里的吧?”
主人家喝的酒只赏给部分亲信奴仆,火灾的幸存者们无一例外都没喝过。
柳竹秋立刻命人去顺天府和大兴县报案,再派人去请张鲁生。
这时照顾陈良机的丫鬟跑来通报:“陈阁老醒了,要见夫人。”
柳竹秋和陈尚志赶到客房,先让丈夫别出声,单独靠近,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轻声呼唤双眼似睁非睁老人。
陈良机神志还清醒,听到她的声音,马上焦急地吃力言语:“荥阳君,火定是那帮人放的,他们就想要我的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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