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醒来,嘴里正灌入苦甜的汤药。
“季瑶,你总算醒了。”
陈尚志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拧了整夜的眉梢终于舒展开。
柳竹秋惺忪问:“你喂我吃了什么药?”
陈尚志说:“这是前太医院吕太医给开的治风寒的药,孕妇也能喝。你放心,我看过方子,里面没有伤胎的药材。”
吕太医祖辈都是杏林国手,庆德朝时曾在太医院效力二十年,庆德帝中丹毒驾崩,朱昀曦对太医院原班人员失去信任,罢黜了大部分旧人。
吕太医去职后在京城开馆坐诊,享有盛誉。
昨晚朱昀曦见柳竹秋昏迷,让陈维远去请大夫。陈维远出于保密考虑,第一个想到吕太医,让人以荥阳府的名义连夜请他来为柳竹秋诊治。
吕太医用姜炙疗法为柳竹秋褪烧,说她底子壮,再吃两副药便有望康复。
柳竹秋见天已大亮,料想朱昀曦已离去,忙问陈尚志:“陛下知道我们的事了,他可曾为难你?”
陈尚志深怀侥幸地摇摇头,说出昨晚内书房的经历。
“那之后陛下再没回来找过我,他知道你怀孕了,当时是什么反应?”
皇帝没找陈尚志算账,说明这一关暂时平安通过了。
柳竹秋叹气:“刚开始他气得发狂,可后来见我病成那样又心软了。亏得你机灵,遮住最危险的情节,他现在以为自食其果,大概不会怪罪我们。”
陈尚志乐观道:“那就先别担心了,这事虽属意外也帮我们卸下了大包袱,往后我不用再装傻了。”
他继续喂柳竹秋吃完汤药,叮嘱她安心养病,扶灵还乡的日期也往后推迟五日。
柳竹秋说:“昨儿我头疼了半日,忘记跟你说。这京里的人真不信邪,你家刚烧没了,就有人惦记着要买那块地。那是你的产业,你拿主意吧。”
京城寸土寸金,大块的宅基地不好找。陈府被烧成白地,有钱人还指望能趁机低价收购,买到就是赚到,管他风不风水,闹不闹鬼。
陈尚志说:“那是爷爷住了多年的地方,我不想卖。先空着吧,京里地皮稀罕,兴许以后会有大用处。”
他忽然噘嘴做出不悦表情,埋怨:“你昨天头疼了半日都不告诉我,太拿我这个夫君当外人了。”
柳竹秋笑着捏一捏他的鼻子:“你该说幸好我昨晚没让你陪着,要是陛下同时见到我俩,说不定就把我们当奸夫□□处置了。”
她想坐起来,陈尚志连忙扶抱,充当靠枕让她依在怀里。
柳竹秋克服着姿势变化的晕眩,说:“我现在更担心春梨了,陛下没处罚我俩,这口撒不出去的气兴许会转在春梨身上,你让瑞福这几天多上许应元家看看,有消息赶紧通知我。”
她还担心朱昀曦会去找春梨套话探查她和陈尚志的事,但愿老天保佑那丫头安然逃离深宫,别再让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
春梨巳时接到皇帝召唤,这回直接见着了他。
朱昀曦气色苍白,神情却很尖锐,如同一块即将破碎的水晶,折射出危险光泽。
春梨猜他受了大刺激,这会儿没安好心,暗暗提高戒备。
拜礼后朱昀曦没让她起来,冷酷质问:“许春梨,你主子离京这两三年可曾沾染过别的男人?”
春梨否定:“回陛下,没有。”
“这么干脆,是在帮她掩饰?”
“奴婢不敢对陛下无礼,若换了其他人这么问,奴婢定会狠狠痛骂。问他有什么资格对我家小姐说三道四。”
“哼,好一个刁钻的丫头,那陈尚志和你主子双宿双飞了一两年,还想瞒着朕?”
朱昀曦昨晚情绪错乱,离开荥阳府冷静思索,觉得陈尚志的话不可尽信。
他和柳竹秋相处那么久,估计早跟她坦白并且勾搭成奸了,赐婚正随了他们的意。
朱昀曦靠诈术制服过很多人,今天遇上了对手。
春梨心想他们离京这两三年皇帝若派人探明柳竹秋和陈尚志的关系,那早该有动作,不会忍到今天才追究。
他该是最近这一两天才收到消息,疑心小姐和裕哥联手欺瞒,想从我这儿找证据。
春梨须臾完成推测,假装惊讶:“裕哥是个傻子,如何跟小姐欢好?请陛下切莫听信谣言!”
“当真如此?”
“奴婢不敢欺君。”
“可你眼下就是在欺君!”
朱昀曦骤然詈斥,喝令近侍提来一桶冷水,然后阴沉地威胁春梨:“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将那对男女的私情老老实实供出来,否则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春梨坚毅道:“奴婢五岁跟着小姐,她是奴婢最亲最爱之人,奴婢绝不能顺从陛下污蔑她。”
朱昀曦微微抬手指了指水桶,两名宦官立刻反剪春梨的胳膊,一起将她的头按进桶里。
水花四溅,水面涌出许多窒息产生的泡沫,春梨挣扎一阵,身体渐渐软了。
宦官看到皇帝的手势,把人拉起来,粗暴拍打她的背心。
几近晕厥的女官呕出一滩清水,咳喘着醒过来。
她抬起头,透过水淋淋的视野观望御座上泰然端坐的男人,他仿佛一个汇聚煞气的旋涡,靠近的事物都将粉碎。
“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了吧?还不老实招供?”
春梨见识到皇帝的残暴,更替柳竹秋的付出不值,冷笑着报复:“奴婢以前常听小姐称赞陛下温柔宽和,现在方知您最擅演戏,小姐那样精明的人也被您骗住了。”
两个宦官吓得跪地哀求:“陛下,奴才们什么都没听见!”
朱昀曦未受震动,仍保持着帝王威仪斥问春梨:“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认定朕不会杀你?”
春梨镇定巧答:“奴婢当然不想死,可陛下硬要奴婢陷害小姐,奴婢宁死不从。”
宦官不能任由她在御前放肆,喝骂:“大胆贱婢,你欺君罔上已是死罪,还敢狡辩!”
为保柳竹秋,春梨已萌生死志,毫不犹豫地应答:“那就请两位公公替陛下处决我吧。”
宦官们未得圣谕不敢妄动,朱昀曦仔细审视春梨,这丫头的神情宛如一把宁折不曲的钢刀,使他的心态产生变化。片刻后,以眼神示意宦官们动手。
春梨再被按入水桶,这次行刑无休无止,大量冷水涌入她的鼻腔,喉咙,气管,她凭着顽强的意志与极度痛苦的窒息感对抗,渐渐沉入漆黑水底。
谁知无常没能带走她,意识穿过一条昏暗的甬道,回到她的身体里。
眼前出现一顶华丽的帐幔,然后是沉香木床的雕花栏杆,每根栏杆上都缠绕着一条五爪金龙……
她吃惊地爬坐起来,发现身着簇新的中衣,所盖的杏黄锦被上也绣满龙纹。
这是皇帝的御榻?!
她飞快撩开帐幔,果然还在东暖阁内。
只见朱昀曦正在书案前批阅奏章,听见动静也不抬头,用仍旧淡漠无情的声音问话。
“知道为什么不杀你?”
春梨心想这人让她睡了龙床就不会再下杀手,保持警惕,跪下恭敬道:“回万岁,奴婢不知。”
朱昀曦说:“你说你是为柳竹秋才进宫的,朕之前不信,现在信了。”
他验证了春梨对柳竹秋的忠诚,也暂时消除了对柳竹秋和陈尚志的怀疑,愿意尝试执行惠音昨日的教诲。
先向春梨通报柳竹秋的近况。
“柳竹秋怀孕了,你知道孩子是谁的?”
春梨提防皇帝又使诈,小心道:“小姐和裕哥成亲才一个多月,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以她的了解,柳竹秋不会刚成亲就要孩子,失误什么的也不太可能,看皇帝的反应他才是始作俑者。
“莫非,那孩子是陛下的?”
朱昀曦对春梨的聪明也给予认可,觉得她有能力实现她所构想的计划。
“你那天说的要替柳竹秋拿回她应得的东西,看在孩子的份上,朕可以给你们。”
春梨眼珠向上转,偷偷打量皇帝,他的视线仍落在奏本上,似乎不屑与她沟通,专横地做出决定。
“等朕看完这摞奏书,你就准备侍寝吧。在这之前若改变心意随时可以走,朕会安排人送你出宫。”
春梨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突然。
朱昀曦没给她任何反应,摆出了交易规则,接不接受全在她。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本是她想走的捷径,还比预计的来得顺利。
春梨从容伏拜,主动解开缆绳,正式朝骇浪滔天的未知启航。
“奴婢就在这里等着陛下。”
当天宫里送了大量阿胶、红参、燕窝等适宜于孕妇滋补的珍材到荥阳府,还派出一名精通妇产科的医婆照顾柳竹秋起居。
这些都是以冯如月的名义打赏的,内官传话:“皇后娘娘说荥阳君曾立大功劳于社稷,如今有喜乃上天赐福。请您务必保重玉体,等孩子出世她还要认它做干儿干女呢。”
柳竹秋听出朱昀曦在为日后抢孩子埋伏笔,当下只能顺从。
三天后许应元悄悄登门,递来一则惊人消息。
“陛下昨天册封春梨为僖嫔,赐居景阳宫,还升我做了指挥佥事,领神机营左掖副将。”
许应元知道定是因为柳竹秋的缘故皇帝才会给予春梨和他超出常情的封擢,心里七上八下,想找柳竹秋求个踏实。
柳竹秋愕然良久,平静道:“许兄莫怕,这对你真是好事,以后努力当差,皇上定会重用你的。”
送走许应元,她神色变得凝重,陈尚志在一旁默默陪护,见妻子眼里聚起泪泉,忙问:“这件事究竟是祸是福?难道陛下在借春梨赌气报复你?”
皇帝得不到柳竹秋,便册封她的丫鬟,颠倒尊卑羞辱她。
可他仔细寻思又觉不通,柳竹秋早对表哥断情了,又对封妃嗤之以鼻,不会为这理由伤心。
柳竹秋拭泪道:“我在为春梨难过,她大概成功与陛下达成了协议,但这么一来终身都不得解脱了。”
促成协议的重要因素无疑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清楚朱昀曦与春梨的谈判过程,却能预感谈判结果,她重新参政的愿望估计很快就会实现,但牺牲春梨来换取机会,这份愧疚将令她永难释怀。
果然,没过几天皇帝传旨命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上疏参加南方税改议案。
税改的反对派们也并非都出于维护自身利益,也有一些真心为民着想的正人。他们所顾虑的是各地收税差事都由宦官把持,横征暴敛乃普遍现象,朝廷要求收两成税,宦官们至少会搜刮到七成,最后两成交国库,五成入私囊。
支持税改的官员也提出难点:税改施行地区官府与士绅勾结,策动平民暴力抗税,诬告攀咬征税宦官,朝廷的政令推行不下去,须派手腕强硬的官员主持。
………………
一向不参与实政的翰林院也授命议事,还领了旨意“可广发吸纳在野有识之士的意见,积极献策”。
柳尧章觉得妹妹善于谋略,又了解南方情况,跑来找她商议。
柳竹秋推测这是朱昀曦故意设机会让她建言,与三哥讨论后精心书写一份奏疏,列出施行税改的三大举措:严格执法,打击抗逆,重处典型;监督税官,严查账目,杜绝贪污。
这两条措施以目前的官场生态来说几乎是空中楼阁,所以第三条才是基础。
由皇帝亲自去南方巡游一年,推行税改。
南方的官僚势力根深蒂固,非寻常手段可攻克,只有至高的皇权能击碎这块铁板。
在皇帝近距离监督下官吏不敢执法不力,商贾豪绅不敢肆意抗税,宦官也不敢鱼肉百姓。
一年下来收的税可做为标准,将来官府民间都参考这一标准征税缴税,这样皇帝心里有数,百姓心里有数,就不怕贪官恶珰们弄虚造假了。
而且柳竹秋还有一层目的,朱昀曦南巡可亲眼见证民间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使其知道问题危害,便于日后再做针对性改革。
每条举措她都阐述了细则,比如第一条里提到一些良善商贾经常出资为本地捐建桥梁、道路、堤坝、海塘……朝廷可允许他们用善款冲抵纳税,这样可促进商贾们积极捐建公共工程,减少官府在这方面的投入和由此产生的腐败。当然慈善工程须经过验收核算方允许抵税,防止官商勾结,谎报工程金额和以劣质工程敷衍。
再比如收税标准不能一刀切,对资产雄厚的大商户和暴利行业提高征税额度,减少小商户的纳税,避免与民争利。
奏疏属上柳尧章的名字递交上去,朱昀曦看后命发六部讨论。
不出他所料,绝大多数大臣们不分派系集体反对,因为这份奏疏不止涉及税改,还威胁到官老爷们的切身利益。
打个比方说,皇帝是大佛,官员是和尚,百姓是善男信女。
这尊大佛供在紫禁城里,和尚们可轻轻松松收取信众们的香火钱,用这些钱满足七情六欲。若大佛下到民间,了解了信众的疾苦,知道座下是伙骗钱劫色的酒肉和尚,他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言官们带头攻击柳尧章“妄议朝政,煽惑君主”,“包藏祸心,以管窥之说导君父于危境”。
更有人拿出捕风捉影的看家本领,挖空心思挑他的罪状,连他“惧内”这条都被扯出来弹劾。
以往哪个大臣遭遇这种围剿最轻都会落得贬官外放,从此一蹶不振。
幸好朱昀曦先排兵布阵,把萧其臻安插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又让锦衣卫密切配合。
言官们疯狂泼脏水,萧其臻就从后方包抄。这些人都是长蛆的蛋,错处一大把,不消半个月查办了十几人。
大臣们看出皇帝在杀鸡儆猴,稍有收敛。朱昀曦趁机宣布将采纳柳尧章的建议南下巡视。
这决定更犯众怒,朝臣们怀疑皇帝早有南巡意愿,柳尧章的奏疏只是个幌子,都像护食的狗狂吠起来。
先由言官组织第一轮抗议,之后文官们迅速声援。
说朱昀曦不顾个人安危,劳民伤财,名为巡视,实则想游山玩水。
并翻出他少时的旧账做证据,说他自幼轻万乘之躯,重无益之事。喜驰马捕鱼,操弓玩兽,不亲正人,不闻忠言,圣贤议理不明,古今治乱不知。如今做了皇帝仍不知改过,倘若执意南巡,定会加重民生困苦,加速政事弊坏。
钦天监那帮官员还搬出天象劝谏,说今日京师狂风大作,摧毁了太庙屋顶的脊兽和天坛周围的树木,这是天心示警,假如皇帝再一意孤行,定会招致更大灾难。
柳竹秋每天听柳尧章传递朝堂动向,关注皇帝与群臣间的博弈,焦心朱昀曦能否顶住压力实现南巡。
他没有唐振奇式的凶悍打手,直接跟大臣们掰手腕,想赢得体体面面基本不可能了,而不体面的胜利又需要极大的魄力,这位在安乐中娇生惯养的年轻君主能有他老祖宗的铁石心肠和杀伐决断吗?
这天下午柳尧章匆忙来报讯,说皇帝今天干了件□□爷也没干过的大事。
今天朱昀曦在文华殿召见阁臣,命他们拟定南巡的敕书,钟启宇等人都不肯动笔,只萧其臻遵旨草诏。
朝臣们闻讯,愤然集结一百多人跑到左顺门外长跪,哭着呼唤先帝,还有人以头撞门,哭闹声震动殿宇,任宦官侍卫们劝阻驱逐都不管用。
钟启宇等人有了援军,集体向朱昀曦递辞呈,想撂挑子威胁他。
“陛下当场发火,命锦衣卫带兵围住示威官员,不分品阶每人杖责五十,当场杖死七人。其余人受刑后全部投入昭狱拷问。陛下还拔剑劈坏了文华殿的立柱,唐阁佬年纪大,直接吓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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