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庄已经有好几年未有主家莅临,陆三爷忽然带着儿女内侄李铭及一干随从到达,庄头一面带人来迎,一面遣庄上仆妇赶紧收拾屋子。
陆安之熟知父母心性,便是留在家中恐怕也少不了三不五时的刁难,还有兄嫂的奚落,故而在第一次发生冲突之时,便带着孩子们避了出来,免得让孩子们受到荼毒。
他多年为官,奔波在外,忙于案牍民生,忽然之间去职丢官,竟犹如卸下千金重担,身边又有儿女相伴,心情难得的轻松惬意,也不计较庄上简慢,极有耐心与庄头寒暄,等到住处收拾出来,这才洗漱用饭,安歇不提。
次日早晨,天色将晓,他已醒了过来,穿衣起床,原还想着孩子们正在长身体,近来又一路奔波未曾停歇,让他们多睡一会,哪知道出得院子才发现,李铭跟陆微早已开始练剑,而陆衍正在一旁扎马步。
“你们怎起得这般早?”他笑着询问孩子们。
“父亲在平岭的时候说过,要让阿铭哥哥带我去飞虹山庄的,儿子要尽早练起来。”陆衍一张小脸满是认真。
他自从去吴江之后便已经被迫暂时放弃书本,而他们从平岭寨出来的时候,甚至连行李都没有,只有山匪们给凑的两件换洗衣裳,还是粗布的,别提多寒酸了。
但他似乎已经不再怕被人嘲笑,甚至还觉得粗布衣裳耐磨耐脏,非常时刻比绸缎衣裳更为实用。
庄头安排房间的时候,他一早便提出要跟李铭同住,大清早李铭起床练武,他也紧跟着爬起来,被兄姐安排先热身,接着开始站马步。
刚刚准备过上平静生活,享受天伦之乐的陆安之:“……”
当时情况紧急,他也是怕自己若有意外,陆家那样的环境孩子给带歪了,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一肚子钻营本事,他就算是到了地下也难以瞑目,这才把儿子托付给李铭。
“这件事情……容后再议。”
陆安之只能使用拖延大法,先哄住了孩子再说。但他忘了自己不止许诺了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当天下午便有人找上门来。
沈肇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狗皮膏药朱实,两人骑马出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陆家庄。
陆安之见到两位年轻官员,还是颇为高兴的,吩咐手下人准备酒菜:“庄上寒陋,两位大人见谅。”
朱实不等沈肇开口,立刻嘴甜似蜜:“陆伯父说哪里话,咱们一起住过山寨之后,您这庄上就算不得寒陋了。”他左右寻找:“怎的不见微儿妹妹跟衍哥儿?”
——微儿妹妹?
沈肇冷冷横了他一眼:“朱大人,陆伯父在平岭已经将微儿托付于我,她是沈某的未婚妻,还望朱大人谨守礼节。”
“沈陆两家又未下聘,不过是私下口头约定,也不是不能反悔的。”朱实可不吃他这一套。
沈肇:“……”
陆安之:“……”
两人正僵持不下,外面仆人来报,说是沈家大爷来访,沈肇面色遽变,陆安之已经笑着迎了出去。
沈弈虽然比陆安之年纪大些,但当年却颇为投契,昨晚听说亲家进城,贸然拜访原本不妥,但他派下人去陆府送信,结果陆府守门的老仆却说陆安之回京当日便带着子女搬去庄上,联想陆家家风,顿时坐不住了,匆忙准备了些礼物,顶着沈大夫人的唠叨带着儿子前来拜访。
庄户院落浅窄,两人在主院外撞上,沈弈顿时笑起来:“好你个安之,进京竟不曾告诉我,还躲到庄上来避清闲,还是我消息灵通。”他招手叫身边的儿子:“源哥儿过来,见过你岳父。”
“源哥儿?”陆安之吃惊的打量沈弈身边的少年,少年温良腼腆,红着一张脸上前来见礼:“小婿见过岳父。”
陆安之张口结舌:“这……这……”
眼前的是源哥儿,那跳出来说是他女婿的沈肇又是哪个?
朱实原本听说沈家大爷来了,生怕为沈肇添了臂膀,连忙跟着出来,谁知却听到这话,顿时也惊呆了,转头去看沈少卿的脸色,但见他眼神幽晦难言,不由浮起一个念头——这位不会想抢侄子的婚事吧?
沈弈不知就里,余光见到沈肇也在,顿时高兴道:“老三,原来你也过来了,怎的没告诉我一声?”他还热情向陆安之介绍:“这是我家老三,你们应该在吴江见过了。”
“你家老三?”陆安之更糊涂了:“这不是……你家三哥儿?”
沈弈也很诧异:“你竟不知?这是我家三弟啊。”
陆安之:“……”
女婿竟也有冒名顶替的?
他一肚子疑惑憋在心里,望望沈弈跟源哥儿,再望望沈肇,越发糊涂了,不明白沈肇图什么。
“沈兄请。”一帮人杵在院子里也不太像样,陆安之只得先招呼客人进屋再叙。
众人重新落座,自有庄上婆子奉茶,陆安之环顾众人,终是开口:“沈大人,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讲?”
沈弈不明所以:“安之——”
没想到沈肇却开口道:“陆伯父,我并未冒充源哥儿,但十年前我与微儿已经私订终身,还请伯父明察。”
一顶私订终身的大帽子扣下来,沈弈都懵了:“老三,你在说什么啊?十年前你跟微儿怎么会认识?再说微儿跟源哥儿早有婚约,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身为父亲,陆安之更为生气:“沈少卿慎言!我女儿清清白白,十年前她才六岁,如何与你私订终身?你这般毁人名节,可不是君子所为。”
朱实没想到道貌岸然的沈少卿居然还有这么禽兽的一面,竟然觊觎未来侄媳妇,当即忘了自己此次前来所为何事,竟一心一意看起大戏,还煽风点火:“少卿大人这就不厚道了,哪有跟侄子抢媳妇的道理?”
沈肇固执己见,终于开口提起旧事:“大哥可记得十年前,我被二哥戏弄,丢在晋王封地,差点死于民乱,几个月之后才回京?”
他一提旧事,沈弈面上顿时浮起愧疚之意:“你二哥为此受罚,也已经知错了,都是他的错!”
原来沈阁老续娶新妻,老夫少妻年纪相差二十岁,而新夫人家世平平,当时沈弈已经成婚,姐妹也已出嫁,唯有原配留下来的次子沈栋年纪还小,从小受尽父母宠爱,母亲过世父亲续娶对他打击极大,况且来年新夫人便生了弟弟,心中对沈肇怨恨不已。
他性格蛮横,从新夫人进门第一天便对她极尽刁难,连带着对沈肇也从小恶言恶语,逮着机会便欺负。而新夫人为了与继子搞好关系,从不曾苛责于他,甚至于从小便教导沈肇要对次兄谦让。
沈肇小时候被沈栋欺负了,哭着告诉母亲,反而会被沈母训斥,还押着他反向沈栋道歉,他转头向父亲求助,谁知沈母却当着父亲的面骂他不懂事,胡乱攀咬次兄,背着旁人更是无数次流着泪求他别再给自己惹事,或言语威吓,软硬兼施,总归要让沈肇忍气吞声,次数多了兄弟俩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晋王封地还未闹出乱子之时,沈阁老已经带着夫人在京中任职,沈弈带着妻小在外地当官,老家堂叔过世,十六岁的沈栋被父亲遣去奔丧,临走之时却非要带着沈肇前往,还当着父母的面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说自己路上寂寞,带着幼弟正好做伴。
沈肇明知他不怀好意,但父母都同意了,于是不得已随同沈栋一同前往。
谁知办完丧事启程回京之时,沈栋却找了个机会把他丢在了半道上,自己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沈肇当时不过十岁孩童,身上并无银钱,连远门也只出过这一回,沦落街头又惊又吓,被街上乞儿欺负,竟发起烧来,差点死在外地。
“大哥有所不知,当年我流落街头差点病死,恰好在容安县遇上微儿,是她救了我,又延医用药才治好了我的病。我当时对她感激不已,便将身上玉佩赠于她,她当时也收了。大哥也知沈家子弟贴身玉佩将来都是要送给未婚妻当信物的。”
“容安县?”陆安之震惊之下脱口而出:“你就是当初带着微儿去飞虹山庄的阿元?她念念不忘多年,可后来却再不曾有你的音讯。就是你?”
沈肇道:“当年,是我送微儿去的飞虹山庄。”他拉过朱实作证:“朱七郎可还记得,十年前你被两个乞儿敲诈,派了马车送他们去飞虹山庄的?”
朱实没想到吃瓜还能吃到自己身上,眼睛都要脱出眶去,但那件事情实在记忆深刻多年不忘,此时不由指着沈肇:“你你……你就是当年受伤的那个乞丐?微儿……就是敲诈我的小乞丐?”
他恍然大悟:“所以这些年,你对刑部别的同僚都客客气气,唯独对我阴阳怪气,从来没有好脸色,并非是嫉妒我的才华,而是记恨当年之事?”
沈肇微微一笑:“你记性不差,原来并没忘。”
屋内一众人等却呆住了。
沈弈没想到沈肇与陆微之间竟还有如此一段渊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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