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月得知沈子源的娃娃亲陆微要上门作客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不知何去何从,只脸上还勉强保持着一惯的温顺平和。
她自小养在康氏身边,大一点每次回家,被母亲拽着讲好久,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一定要牢牢抓住这门亲事,若是出了沈府的大门,大约也只能嫁个穷举子过活。
但嫁进阁老府就大为不同,夫家门第高贵,未来婆婆是亲姑姑,丈夫是表哥,性情温厚读书上进又知根知底,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亲事?
沈家与康家门第悬殊,若非当初沈阁老仕途尚未通达,长子也不至于娶了康氏女。
康月心中发紧,满脑子乱纷纷,暗想表兄沈子源见过了未婚妻,但回府之后却与她只字未提,她恨不得当场去寻表兄问个清楚,当着沈蔷的面却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
沈蔷讲起陆微,便是一脸鄙夷:“听说她从小是养在乡下庄子上的,应该也没读什么书,哪里比得上表姐?”她揽着康月亲亲热热道:“再说她父亲最近刚刚罢官,还带着她们姐弟搬到庄上去住了,再想起复恐怕难了。父亲跟她父亲交情深,可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表姐知晓母亲的意思吧?”
康月低头,心内生寒——若是这位陆姑娘的父亲起复呢,姑姑是不是就愿意接纳她做儿媳了?
她在康氏身边太久,熟知姑母的脾气秉性,若非父母图阁老府上的富贵,而她对表哥沈子源也心有所系,说不定很难忍耐沈府的生活。
姑母势利计较,沈蔷骄纵难相处,她在沈府的日子也并不轻松,但女子嫁去夫家本就有诸多规矩,哪家的婆母小姑子好相处?
至少在亲姑母手底下讨生活,总还有血缘亲情的羁绊,多少要容易些。
康月可不大敢相信沈蔷所说的全部,甚至怀疑有更合适的人出现,姑母可以随时放弃与娘家结亲的打算,她面上含羞带怯,低低道:“姑母的意思,我怎会知道?”
沈蔷打趣道:“反正旁的我不管,我只认你做嫂子!”
康月轻拍她的手背:“妹妹别瞎叫!”却适时显露出娇羞之色,似乎当真相信了沈蔷的话。
沈蔷不知表姐心中计较,小声商议:“父亲与陆姑娘的父亲交情深,所以执意要三哥娶她。母亲请了她来作客,就是想让父亲跟家里人看看,她其实……并不适合嫁给三哥。”她眨眨眼,暗示康月。
康月心中急跳,瞬间明白了沈蔷的意思,顿时迟疑起来:“这不大好吧?姑娘家的名声多重要,就算结亲不成,也不能……也不能……”也不能让人家姑娘出丑。
沈蔷有点扫兴:“表姐胆子真小。”
康氏一面让女儿去寻康月,一面赶在陆微作客之前去寻继婆母上眼药。
她这位继婆母只比她大着两岁,向来耳根子绵软没主见,半辈子都致力于巴结丈夫原配生的儿子,康氏想要挑唆,简直易如反掌。
康氏去正院的时候,阁老夫人正指使着丫环们挑料子,预备让府里的绣娘们给沈阁老与沈肇做换季的衣裳。
“母亲若是早点为三弟娶个媳妇回来,也就不必操心这些事了。”她问安之后,与继婆母开着玩笑。
这句话可戳中了阁老夫人的心坎,她愁道:“你当是我拦着他不让娶啊,就他那个倔脾气,也得他自己愿意啊。京里的高门贵女我也不知替他寻摸了多少回,每次提起亲事,他都不同意,连相看都不肯,我能怎么办?”
“许是三弟外面有瞧中的姑娘也不一定呢。”康氏轻笑。
阁老夫人却是心中一跳,只觉得儿子若是有了中意的高门贵女,要么赶着提亲,要么总要向自己透露一二,好让做母亲的代为准备亲事,可沈肇嘴巴闭的死紧,难道外面女子的身份太过低微?
“老大家的,老三在外面当真有相中的姑娘?”她觑着康氏这话未必是空穴来风,顿时紧张起来:“难道是……戏子粉头之流,他置了外室?”
康氏欣赏完了继婆母慌张的模样,总算有暇替她解惑,笑道:“母亲想哪里去了,三弟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是我听到一些不大好的传言,原想着母亲或许知道,现在瞧着母亲竟是毫不知情,便好心跟母亲提一嘴。”
“老三可是在外面闯什么祸了?”阁老夫人愈加慌神。
康氏心道:就凭沈肇那个谨慎的性子,能闯什么祸?她这位继婆母也稀奇,自己儿子什么心性竟好似全然吃不透。
“老三精明能干,能闯什么祸?”康氏放完了钩子,这才慢慢往回拉:“前阵子不是吴江出事嘛,陆家三爷在吴江任职,结果被州牧给下了大牢。谁知这位陆家三爷竟生了位了不得的女儿,亲自跑来京中求助,听说跟陆家老宅里的人吵过闹过之后,也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听说老三要前往吴江查案,竟跑到大理寺去堵老三。也真是奇了,老三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竟真被她给说动了,带着她前往吴江救父。听说两人一路之上很是亲密,那位陆姑娘行动间以老三的未婚妻自居,直往他身上贴,同行的人都知道呢。”
康氏深谙撒谎的真谛,全是谎言很容易被识破,唯有真假掺半,最容易取信于人。
“不知廉耻!”
果然阁老夫人相信了。
她从未听儿子提起过身边有女人,但沈肇从小聪慧,生的模样又好,读书高中一路官运顺达,比之沈阁老前妻生的俩儿子都要有出息,除了气性大些之外,别的都无可挑剔,就连京中也有不少人家暗吐口风想要与沈家结亲。
陆家门第比之沈府自然要低,而陆安之已经罢官,他的女儿能攀上沈府,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阁老夫人这些年虽然一意巴结丈夫原配生的儿子,但也暗自骄傲于自己生的儿子争气,更是憋着一口气想替沈肇寻一位可堪匹配的高门贵女,谁想竟被陆安之的闺女盯上了。
陆安之的婚事当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想起他的作派,妻子出身乡下小门户,听说自他原配过世之后,长女便一直丢在外家抚养,想到她的儿子竟被个乡野丫头缠上了,阁老夫人一时气得脸都白了,衣裳也不做了,催丫环们把衣料全都拿下去。
“母亲别气!气坏了身子有什么用?”康氏连忙劝。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阁老夫人急怒之后总算想起追问:“难道京里竟都知道了?”
康氏:“那倒没有。这事儿是我们爷去陆家庄子上知道的,我也是听我们爷回来跟我念叨。”
她面上还有点难为情:“母亲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我家爷跟陆三爷年轻时候关系不错,为两家孩子定了娃娃亲。这些年我这颗心一直悬着,想着源哥儿性子绵软好说话,陆家姑娘若是在乡间养的太野,他哪里管得住。等陆安之从吴江回来之后,听说跟父母闹翻搬到庄上去了,我们爷便带着源哥儿上门去探望,谁知竟碰上了老三,才知道这一路上的事儿,你说陆家那丫头有心计不?瞒着源哥儿跟自己的亲事,竟去撩拨老三,真真不得了!”
其实陆弈得知沈肇与陆微之间的纠葛也感慨不已,还跟康氏说过:“当初老二把老三小小年纪丢在乱民堆里,大家原都以为他没活下来。他回来之后,对自己在外面的事情只字不提,这些年我们不是没猜测过老三那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也不知道他被人怎样欺凌了,有时候见他这个年纪还无意于婚嫁,还想过……”
这世上另有一种披着人皮的禽兽,专对模样清秀俊俏的男童下手,而沈肇小时候模样就生的好,他多年无意女色,着实不难令人多想。
“谁知他竟是与陆安之的闺女相依为命,逃过一劫。若非无意撞破,还真不知道。”
沈肇回府之后,与府中众人离心,连亲妈也不再相信,更绝口不提自己在外面几个月的非人遭遇,而家里人皆以为他在外面的经历不堪回首,生怕刺激到他发疯,也都不再提这段经历,但却难免朝着离奇的方向猜。
康氏既为挑拨而来,自然不会告诉阁老夫人,陆微恰是沈肇的救命恩人,当年若无陆微出手相救延医用药,恐怕她们母子早已天人永隔了。
她告完状,还要感叹一句:“我家大爷非要让源哥儿娶陆家女,但这样有心计有手腕的丫头,明知自己跟源哥儿有婚约,竟还能奔着老三去,母亲你说,谁家敢娶这样的姑娘进门做儿媳妇?”
阁老夫人也作如是想:“如此水性扬花还富有心计的丫头,谁家娶进门,可不得家宅不宁。”
康氏满意于继婆母的态度,又安慰了好一会,还生怕陆微没来,继婆母已经跟沈肇闹翻,小声道:“母亲别急,我已经以蔷儿的名义邀请陆家女上门作客,不如母亲到时候也见见,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不喜欢陆微,既不想让她做儿媳妇,更不想跟陆微做妯娌。但沈肇是个别扭性子,家中恐怕无人能拧得过,若他非要娶陆家女为妇,她便只有先下手为强,断了陆微的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沈肇性子再强硬,只要继婆母向公爹吹吹枕头风,老两口夫妻一致对外,不同意这门亲事,沈肇难道还能反了天去?
康氏想到此节,心中不免得意,遂唤来贴身婆子,还特意叮嘱宴席的菜色一定要好,陆家女出身乡野,能见过什么好东西,到时候正好让她见识见识沈府的富贵。
阁老夫人见长媳安排的妥妥贴贴,按捺下找儿子大闹一场的冲动,待得晚间沈肇回来之后,有意提起:“你年纪不小了,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过几日我替你约楚尚书府上的五小姐相看,可好?”
沈肇不知就里,况且被亲娘催婚也不是头一回,随口道:“婚事不急,有消息我会告诉母亲。”
阁老夫人心中咯噔一下,暗想难道他还真准备跟侄子抢陆家女?
以往她若提起婚事,沈肇都是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可这次竟大为不同,他不但没拒绝,似乎还有点眉目,可不是已经动了心的样子。
“你可别让我久等了。”阁老夫人怀着一腔心事打发了儿子回去,当晚等沈阁老回房泡脚的功夫,便提起此事,将康氏说过的话皆倒给了丈夫。
“……老爷,别瞧老三从小心思深沉,但他到底于女色上头不开窍,别是被陆家姑娘给骗了?”原配的儿子跟自己生的但有矛盾,阁老夫人必定偏着原配的儿子,但外面人与沈肇之间,她肯定偏袒自己的儿子,总觉得是外面的小姑娘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老大媳妇说那丫头从小在乡下长大,胆子大性子也野,咱们老三见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识过这种女子的手段?老爷可得想想办法,万不能让老三在婚事上出了岔子啊。”她絮絮叨叨,担心的不行。
沈阁老在宫中消息灵通,从三儿子领着陆安之的闺女悄悄面圣便知道有陆微这号人,后来他们一干人从吴江回来,甚至连陆安之被罢官的内情也猜出一二。
今日傍晚,他陪皇帝下棋,皇帝还有意透露过口风,对陆安之满口赞赏不说,还额外提了一句陆安之的女儿,赞她有缇萦救父之风。
他的夫人多半是听了康氏的教唆,连陆家女的面都未见过,便轻易下了结论。
“此事不急,老三如果有意成婚,总要来问过父母意见。”沈阁老安抚妻子:“陆安之的闺女也不是没名没姓的小户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成亲的。”
阁老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也是啊,老大家的跟我来说,我就被吓到了,老三的婚事原就该老爷定夺。不过这个陆家女也是,原本跟源哥儿定了娃娃亲,为着救父竟不择手段,巴巴贴上了老三。现在可好,咱们老三不可能娶她,老大媳妇也膈应的不行,好好一门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这位陆姑娘,恐与阁老府的大门无缘了。
沈阁老颇有识人之明,想起沈子源被康氏捏在手心里唯唯诺诺的模样,再回想陆安之闺女敢于回京救父面圣的举动,暗想恐怕不是陆家女配不上源哥儿,而是源哥儿配不上陆家女了。
身在官场,沈阁老见识过太多拜高踩低之事,平日高官厚禄风光着,花团锦簇的被人捧着,可是真到了要命的坎节,谁不想养出有胆有识的儿女来助自己脱困?
“未必。”沈阁老暗叹妻子耳根子软,还是个墙头草的性格,随便被人吹吹风就倒,从无自己的主意。
“听说老大跟陆安之关系不错,老爷说得对,康氏再反对,老大若是执意要与陆安之结亲,她也拦不住。”
阁老夫人于孙辈的婚事上从不插手,源哥儿娶什么人她管不着,只要陆家女不再缠着沈肇,她便心满意足。
到了待客的正日子,沈蔷请了自己的两位手帕交罗丹跟贺梦娇,学堂里交好的族中姐妹沈玉跟沈盈,外加已经通过气的康月,出面接待陆微。
她们一班小姐妹平日玩在一处,无论是读书学画做女红,谈论衣裳首饰,以及京城贵族小姐们的玩乐喜好,皆是如数家珍,也算是同一个小圈子里的玩伴。
陆微跟着父亲上沈府作客,陆弈早早迎了出来,请陆安之去了书房,自有婆子引了她去内宅见沈蔷。
那婆子正是前去陆家庄子上送贴子的郑婆子,上次没见到陆微,这次接了引客的事儿,才打个照面便在心中暗赞一声,无论陆家女心性如何,倒是生得个好模样。
她边引着人往二门上去,边絮絮跟陆微说话:“我家蔷姐儿是夫人生的最小的孩子,性子有些天真,说话最无顾忌,若是有招待不周的,陆姑娘可千万包涵。”
陆微暗猜这位沈蔷姑娘许是不大好相处,还未见面,婆子便开始敲边鼓提醒她,让她不高兴了也别计较,不然岂不显得她心胸狭窄了?
她小时候跟在新城郡主身边的时候,没少吃郡主手下婆子的恶气,各种含沙射影的话听了不少,那时候年少力弱只能一味死忍,可如今大为不同,早有自保之力,不过装得傻呼呼道:“我从小说话没防头,外公夸我有豪侠之气,妈妈别担心,我最喜欢直爽的姑娘了。”
郑婆子:“……”
这位陆姑娘,怕不是个棒槌吧?
竟是连正话反话都听不懂,又是个乡野长大没规矩的,不会跟自家姑娘起冲突吧?
郑婆子心里开始担忧自家姑娘了,金尊玉贵的长大,哪里懂得乡下人的手段呢?
她打定了主意,一会将人送过去,便要找夫人禀报一声,省得自家姑娘吃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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