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有辱斯文

    御史台遇上几名官员,见了崔漾也不拜,只立在一旁侧目,神情很是不屑。

    郭鹏怒目,就要上前把人押去大牢,崔漾折扇一拦,“气也无用,不必理会,先去街上看看,顺道去一趟丞相府。”

    除了刘台,其余几人官位都属末流,先前在殿上三呼万岁,声音不算小,这会儿前恭后倨,仰仗的便是法不责众四字,她崔漾今日胆敢砍了他们的头,或是将人抓进天牢,闹起来群情激奋,火上浇油。

    这些官场上混迹的老油子懂得这个道理,便越发有恃无恐了。

    崔漾却不打算浪费时间计较,眼下重要的是给秦牧盛骜拖延时间,至少平稳三个月,旧账留到秋后再算。

    廷尉、大理寺主管刑狱,署衙空了,无人应卯,堂中像被劫匪掳掠过一般,竹简文书散得到处都是,崔漾随手拾起了一些,很多案件尚在审理中,眼下被扔到了一边,无人理会。

    两个囚犯竟明目张胆地在正堂里搜罗财物,笔墨抱了满怀,廷尉竟一个狱卒也没有。

    两名囚犯见有人来了,且带着刀兵,这才扔了东西慌慌张张往大门冲去,只还没到门边,便被禁卫张弓射死了。

    崔漾拧眉,“京中我们还有多少人”

    元呺回禀道,“秦将军盛将军挑选六千精骑留下,都是信得过的兄弟,倘若事败,末将等拼死也能护送主上突围出去,回了漠北,来日再杀回来。”

    老中丞于节闻言,不由也看向陛下,今次是气运不顺,还未站稳脚跟,就发生了叛乱。

    崔漾摇头失笑,她手下有六支臂膀,秦牧、盛骜有统兵之才,盛英单兵战斗力最强,郭鹏、元呺武艺都不错,性格却孑然相反,郭鹏神经粗,为人豪爽,指哪打哪儿,元呺心思细腻,总是先把最坏的打算想清楚,时常事情还没做,已经想出一万个万一了。

    他两个性格互补,一道负责皇城守卫,崔漾是放心的,“包含大理寺在内,京中牢狱十七处,郭鹏,你分百人一支小队,守住各牢狱,凡是有趁机越狱作乱者,就地格杀。”

    郭鹏应声,去北营调人。

    再往外是太常寺,掌礼仪、祭祀、宗室造册、选拔经学博士等要务,一样是人去楼空,有个小官怀里抱着块檀木,慌慌张张差点撞上,见了崔漾,知晓带鬼面獠牙的便是新帝,再一看后面架子上鲜血透出白布,是两个死人,立刻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小臣只是抱着木材出来晒晒太阳,以免生了虫”

    这话许是他自个都不信,转而求饶,“小臣罪该万死”

    崔漾温声道,“你且起来,老实回话,你这桩坐侵太庙建材的死罪便可免了,若话里有假,全家皆诛。”

    小官死里逃生,如蒙大赦,牙齿都在打颤,“陛下只管问,小臣知无不言。”

    这小官倒也有些意思,牙齿打颤,眼里却丝毫不见害怕,崔漾心中一笑,问道,“都丢了些什么东西,祭台可建好了”

    小官也不隐瞒,“本是要收尾了,昨日造作大将、工曹让先停了,大人们沐休回家,后头听说要起乱,好些同僚开始往家里搬东西,小臣鬼迷心窍,这才拿了建材”

    崔漾踱步到里面,库房果然空了,顿时气笑了,“现在便封你做太常丞,你守着这里,收拾干净,等圣令。”

    小官大喜,连连下拜,“谢陛下”

    崔漾领着人走了。

    于节拱手谏议,“此人倒节,十分油滑,只怕是个两面派,不堪大用。”

    崔漾不甚在意,“看他怎么选吧,这小官衣衫破烂,分明家境贫寒,能在满是世家弟子的太常寺列有一席之地,想来有些左右逢源的本事,他若能把祭台修好,给他个太常丞当当也无妨。”

    于节几人听罢,便不再多言。

    太常寺和光禄寺在对门,陆子明见薛回从寺里出来,拱了拱手,“恭喜薛兄了。”

    薛回一脸菜色,“非也,非也,小人一无能力,二无家世,一朝从末流主簿飞升成太常丞,两百秩变一千秩,简直一步登天,同僚疑心小人叛变告密,任小人说破嘴皮也是不会信的,祸事也。”

    他本也不是敢拿朝廷东西的人,只是同僚全都拿了,他不拿,将来遭排挤,不好交代。

    运气却不好,出门碰上新帝。

    陆子明叹气,“薛兄如今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好生把祭台修好,修好祭台,也算大功一件。”

    薛回哪里不知,若不知,也不会称呼这一声陛下了。

    薛回揣着手,眸光闪烁,神色游移不定,想寻常见到一些公主太妃,公侯世妇,也要躬身行礼,却不过是看在天子的份上,官员的份上,敷衍一二,要他堂堂一男子,往后余生都要真心实意听凭一女子差遣么

    薛回朝陆子明拱了拱手,道,“陆太傅当世大儒,陆府累世清名,薛某规劝陆大人一句,莫要受妖女蛊惑,君便是君,父便是父,没有女子半分事,纲常伦理不可乱,陆兄,男子汉顶天立地,岂可屈尊于女子之下。”

    薛回在太常寺七年,虽只是个主簿,却混得如鱼得水,寻常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眼下神情纠结地说出这翻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陆子明本无甚亏心之处,自问是顺应天道,听薛回这翻话,心中也不以为然,只流言蜚语如刀,身后两位曹掾面色涨红低垂了头,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陆子明问道,“那这祭台薛太常丞是修还是不修了。”

    薛回一噎,是啊,吐槽归吐槽,他还有得选么,老母在堂,拖家带口,逃也不知往哪里逃,退路已被堵死,就算崔九倒台,他的官路也到头了,说不定还有杀身之祸,前头搏一把,是平步青云。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都是死,还是后一条路壮烈些。

    薛回拱拱手,“成,小人就负责给陛下修好,在家不也得拜高堂祖母,小人以后便把她当老祖宗供着,敬着,也就是了。”

    陆子明倒被他说笑了,念及老父,又伤怀。

    薛回叹道,“此事只怕也难,小人皮厚,听人讽刺两句软脚虾也不落心上,旁人可不行,但凡有几分血气的,都顶不住世人鄙薄的目光,时日越久,情况越遭,越无人追随陛下,陛下走的这根独木桥,实在凶险。”

    陆子明听了,再想想从府中出来这一路所见情形,便是坚信女帝是紫微星降世,也忍不住怀疑了,难道真是他相错了,皇凤临朝只如昙花一现么

    到大鸿胪前,于节看见前面的情形,怒骂道,“真是丧尽天良”

    十几个青袍官员立在鸿胪寺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些驿传谒者牵着马匹,风尘仆仆立在阶下,不断行礼拜求。

    “罢朝了已经罢朝了有什么事等等再说罢。”

    驿传谒者急急奉上奏疏,“濮阳、定陶两地接连下了暴雨,浊河出了缺口,河水泛滥,乡亲们田地房屋被冲垮,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请大人开恩”

    旁侧一谒者亦跪求,“禀陈各位大人,定陶已经吃人了,北地天气霜寒,洪水一冲,许多百姓冻死路边,没有人收殓,时间一久,便是不饿死,也要起疫病,实在耽搁不得”

    “请大人帮忙呈递给陛下”

    “小人已经等了两日了,请大人代为通传”

    “江陵有军情紧急,求见陛下”

    各地州来的谒者连连拜礼,里头几名官员都很迟疑,纷纷看向厅堂前为首的褚袍官员,“大人快呈递给陛下罢,救灾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仓粮怎么个调配法,不是我等能定夺的”

    “传什么,谁是陛下咱们的陛下不知被窃国女贼关在什么地方。”

    “不是不报,是晚几日再报。”

    众人一言一语,传讯谒者们等得心焦,声音便大了,“不管怎么说,总要让陛下知晓灾罢,实在等不了”

    那褚袍官员身形消瘦,面颊凹陷,一缕山羊须衬得下颌格外尖利,似锥子一般,抬手压了压,拔高了声音,“诸位,诸位,且听本官一言。”

    “鸿胪寺正卿马杭”

    情况倒比她想象中糟糕许多,在崔漾看来,她便是不做皇帝,这龙椅也轮不到这些人,一样是低人一等受人驱策,受女子驱策,与受男子驱策,这受辱的程度实在让她开了眼界了。

    先拖延几日,到灾情无法控制,群情激奋起了暴乱,火候到了,再往上传报灾情,她一边要平叛,一边要救灾,军政内政都要兵要粮,便是有三头六臂,只怕也要焦头烂额。

    官员监守自盗,乘乱摸鱼尚在可饶恕的范围内,置灾情、军情于不顾,光明正大地拖延灾情来达成政斗目的,连块遮羞布也不要,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崔漾冷笑,“竟是跳脚成这般模样,圣贤书都白读了。”

    杨明轩回禀,“此人生平最瞧不起女子,非但寻常凌虐家中滕妾,还接连休妻,将妻子像倒卖奴婢一般买卖出去,其中两位不堪受辱,自戕了。”

    “此人擅工事,当初虚陵便是他掌修的,司马节非常喜欢他,御赐了丹书铁卷,提拔他为鸿胪寺正卿,几年前马杭家中老母去世,废帝令其丁忧守孝,欲趁势罢用此人,马杭捧着丹书,跪在宫门外,誓死也要将大鸿胪正卿的位置坐烂了,对待家中老母都只是表面敷衍,不用说其他女子了。”

    崔漾冷笑,“他倒不委屈从女子肚皮里爬出来,要我说,他该从虚无来,回虚无去。”

    鸿胪寺前站满了人,一行人在旁侧屋檐角下,并不惹人注意,杨明轩听陛下一言,再看这骨相尖酸刻薄的男子,便像看死人了。

    偏这死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兀自对着帝王宗祠的方位拱了拱手,慷慨陈词,“近日天降异象,彗星连坠,宗正大人占卜,此为大凶之兆,河神发怒,关中旱灾未平,涝灾又起,皆因妖人当政,眼下真龙天子被囚于宫中,恐有亡国之祸”

    “铲除妖孽,还朝司马氏,我等义不容辞”

    他舌灿生花,将各地灾祸强加在女子当政上,说得谒者们也一道跟着气愤起来。

    于节痛叱一声愚昧,大步上前,“年年都有水灾涝灾地动,怎么不攀扯妖人当政,我看你拦截灾情奏疏,置万民于水火不顾,妄想煽动群情,其心叵测,其心当诛”

    众人让开了道,鸿胪寺诸列官员看见一身常服的新帝,本是欲拜,对视一番便谁也没有了动作,天下人面前,让他们对着一女子行君臣之礼,膝盖如何弯得下去。

    马杭不信崔九能当庭砍了他的脑袋,疾言厉色,“遵照族法,礼法,父、兄亡故,家产当分与叔伯族兄族弟,若连旁支叔伯兄弟也无,便当归户地男子均分所有”

    马杭说着,见同僚皆有赞同的神色,底气越足,“无论如何排资论辈,也轮不到你一女子继承大统,司马望舒,你解救上京城之围有功,陛下定会宽宥待你,且收手罢,不要犯下更大的错误”

    崔漾懒得和他废话,让身后跟着的禁军上前,押住马杭,淡声道,“私瞒灾情军报,诛灭满门,带走。”

    其余官员都变了脸色,欲上前劝谏又不敢出声,面上也热辣,毕竟灾情是真,耽搁一刻钟,不知会多死多少人,他们正事不做,反而聚在这掰扯女子是否能当政

    “司马望舒你胆敢抓本官”

    马杭挣扎着想摆脱禁军的桎梏,却过于干瘦,被钳住手臂,动弹不得,叫嚣道,“妖女到吴王攻入上京城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禁卫力道下压,马杭惨叫一声,两只手臂折了,垂下去,他浑身湿汗,颤抖得厉害,声音小了,口里却越发不干不净,“妖女贱妇你必受万般凌辱而死天下男子会为本官讨回公道的妖妇等着”

    破口大骂,实在有辱斯文,余下官员头埋得更底,皆以为耻。

    崔漾嗤笑一声,倒不忙着砍他头,只吩咐道,“把他关进大牢,我看看哪个男子来帮他讨公道,另外找人给他铸两身跪立铜身,明日和救灾粮一道运去定陶濮阳两地,就竖在浊河边,好让天下男子将来能感谢他今日的舍命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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