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请为陛下奏一曲

    众人望向史名远、李思博等人时,眸光里不免带上了艳羡,不管如何,这十五人都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史名远几人行礼告退,都颇为感慨激昂,此次文武试,虽不是他们的才学,只做喉舌,内心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骄傲,且朝闻道,夕死,崔氏书库开府后,他们尽可以潜行修习,博览群书,定然受益匪浅。

    闻人望一直凝望着楼苑,心脏砰砰跳,胸腔里涌动着欢喜激动,心仪心折,第一次知道女子会这样厉害。

    柳云溪苦笑,“只怕陛下看不上我们,介时入了宫,夹在父兄和陛下之间,也会很为难。”原本还打着相助陛下的心思,如今来看,却是布鼓雷门,以陛下之才,根本也无需他们相帮。

    柳居人亦是心折叹息。

    闻人望却照旧心中憧憬,“陛下这样厉害,已经不需要一个再厉害的皇夫了,我觉得我这样的不错,我肯定是不会向着我爹的,我一定遍寻名医,把陛下治好……顶多练一下武艺,危险的时候好能保护自己,不拖累陛下就成。”

    柳居人柳云溪便是诸多心绪,见他这般如痴如醉,也不由哭笑不得,却也能想得通,闻父宠妾灭妻,导致闻人望这个嫡长子好几次险些丧命,闻人望对闻家一直很抵触,有这般想法不稀奇。

    两人摇摇头,皆不再言语。

    陆子明、宴归怀激动到麻木,如今哪怕陛下在他们面前化成一阵青烟紫气,他们也一点都不会意外。

    公羊丘面容红润,抚须哈哈大笑,“恭喜陛下。”

    崔漾折扇微展,“先生一不怕朕不答应,二不怕朕马前失蹄。”

    公羊丘一直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到这时才端起案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笑声爽朗,“当年老夫云游至京城,与崔呈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崔呈便忍不住与老夫夸耀家中小女,说可惜不是男儿身,老夫不信,崔呈非要领老夫去看,只见一六岁幼童,蹲在池子边,对着假山石上一小龟倒背管子,念得那小龟缩着脑袋转头爬回山洞里,再不敢出来,当时情形历历在目,想忘却也难。”

    崔漾听其提及父亲,一时微怔,把玩手中折扇,中元节她放了九盏河灯,不知父兄们有无收到。

    公羊丘又道,“至于文武试,陛下若借此扬名,便可叫天下女子知晓,女子可读之书,除却女戒、女则外,还有经史子集,文史兵法,医书农学,女子不读书,千年固守,老夫相信陛下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今次之后,名扬天下,天下学子提起您,不再纠缠于女子之身,而是饱学之士,朝中无人之危可解,何乐而不为。”

    崔漾心中盛赞,听得外间动静,知此时邀先生入朝任官不是时机,便暂且不提,让愤怒出离的陆子明、宴归怀稍安勿躁。

    “即是学术上无君臣尊卑,姑且便无需动怒,他们要如何核验,叫他们选出一人来照旧做喉舌便是,无妨。”

    刘序方才去内堂,与众判官商议,欲把十五子问答整理成册,以便纳入太学藏书阁,供后辈学子们参详学习,出来听外间学子吵闹着说不可能,登时大怒,“无知竖子!”

    这些人不敢直言陛下作假,便只说十五人有可能与文武试判官、文博士、武博士勾结,事先背诵课考答案,需要核查核验。

    十个判官都怒涨了脸,文博士张芝山、武博士岑参年亦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别说这些题目无法泄露,便是当真泄露,要在六日里叫学子们把上万册书倒背如流,试问谁能做到?

    他们坚持要办文武试,本就是为了抗诏,如何会泄题,但他们的目的是十月征召贤良课考,便也佯做气急的模样,哄闹声越响,心中也越暗自得意。

    刘序见许多学子跟风喊不公,气急败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都说宠辱不惊,现在的学子都只有这么点气量么?”

    如此咄咄逼人,输也输得难看,陆子明身为男子,都觉面上无光,火辣辣的。

    杨明轩亦是怒火中烧。

    宴归怀叫两人冷静,“要叫这群男子承认自己不如一名女子,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再者三人都知晓,大多学子不是上京城勋贵,也是州郡上的世袭大族,眼下大成这般情形,要治学与政治分开,是绝无可能的。

    刘序朝陛下请令,崔漾微微颔首,“去罢,只应一题,叫他们午时前结束,该用膳了。”

    自女帝登上帝位那日起,这是杨明轩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世道如此鲜明的不公,洛神公子沈恪、丞相王铮亦曾拔得头筹,皆是满堂喝彩传为美谈,现在陛下略胜一筹,却闹成这般模样。

    女帝神情淡淡,不似动怒,公羊丘却沉了面色,叫了太学右丞上来,吩咐说,“你下去看看,不要阻止,但把闹事的、凑热闹的、未出言相权的名字都记下,事后再处置,我太学不收这等品德不端,心胸狭隘之人。”

    太学右丞躬身应下,这便去了。

    呼声中以清河孟康最为激烈,又有苏孝、殷和,费绩几人附和。

    贺汀洲出列相劝,“圣人云治学之前先有修行,知礼二德,君子坦荡,小人长戚,败便败,诸位何必恼羞如此,失了君子仪态。”

    许多学子应和,“就是,你这是连师长们的品德也怀疑上了,全部课考题目都是抽签,公开公正,你想作弊,做一个看看。”

    “你这是无理取闹,还是休要失了读书人的礼仪,闹得也太难看了。”

    贺汀洲道,“子康兄,往后潜心修学便是。”

    孟康并不理会,只高声道,“怎么可能满筹,当年洛神公子亦只得十九筹,丞相王铮有不世之材,亦才十九筹,这是我们的事,与你贺汀洲无关,闪开。”

    贺汀洲自知我们与你们,是勋贵与寒门之分,却并不以为辱,反以对方为辱,他认为学子读书,不该是忠于谁,而该是为百姓奔走,正所谓,民贵君轻,既然民最重要,那么君王是贤德,还是昏聩,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君王贤德,需要读书人入仕,若君王昏聩,便更需要读书人为百姓奔走。

    君王博学至此,是百姓之福,是天下之福,孟康一流为家族利益,呼吁学子抗诏,已污化‘圣人绝学’四字,他绝不敢苟同。

    贺汀洲扬声道,“我贺汀洲敬重陛下学识,明日便去贤良馆应诏,是为天子门生,维护师长君威,天理应当。”

    他话语落,已有不少人应和,“我们也是!”

    司礼见尚有学子明事理,暗自点头,上前宣读圣令,学子们便都安静下来,孟康、苏孝等人最终推举孟康为首。

    司礼颔首道,“出题便是。”

    几人商议一刻钟,最终由孟康的家臣快马去客舍取来一卷孤本,这是已失传的上古书籍,已遗失百余年,月前孟家自先人古墓中所得,绝对算是世间独一份。

    两刻钟后,家臣小心翼翼捧着箱笼奔进来,打开箱笼时,不少学子看见竹简上残字,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文籍,孟康心中得意,料定这上古遗书除他孟家外,无人能知晓。

    有学子念出只言片语。

    崔漾听了,便知是已经遗失的四奇书之二,《三坟》《九丘》。

    孟康刚拆下一片竹简呈给司礼,压着志得意满请喉舌猜这典籍的由来,并背出全文,忽而身体一震,面色煞白,猛地翻动竹简,不敢置信。

    耳侧那道声音缓和清越,字字清晰,流畅无滞涩,非但与竹简相合,还将竹简上的缺字悉数补齐了。

    苏孝等人亦是听见了,翻看竹简对比,震惊骇然,捧着竹简再说不出一个字,天啊,这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司礼请孟康当好喉舌,孟康面色灰败,跪于地上,古籍艰涩,他便是通闻一遍,对照古籍,也念得磕磕绊绊,苏孝等人从旁辅助,方才复述完。

    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几人后背已被汗湿透,学子中爆发出了欢呼惊叹喝彩,几乎都面向楼苑,敬服溢于言表,激动地三呼吾皇圣明。

    陆子明三人神清气爽,崔漾下了圣令,“教不严,师之惰,太学博士张芝山、武学博士岑参年,课教博士宗卢、沈歃,直讲聂回、丰浦,太学丞华英、主簿于项等人教学无绩,育人无德,革职查办,按罪论处。”

    陆子明杨明轩稍一愣,旋即大喜,他们是被今日之喜砸昏了头,这时都冷静下来了,宴归怀扫了眼下首的学子,慢吞吞坐回了案前,趁机清理了这批旧朝老臣,往后的太学,便真正掌握到了陛下手里。

    圣令一出,孟康几人跪坐在地上,已惊惧得失语失声,有些许议论的学子们惊白了脸,场坪上万人众,无人敢再置一词。

    刘序心爽神怡地长舒了口气,以后公羊先生管起太学,也会顺畅许多。

    公羊丘叹息,躬身行礼问,“剩下五课陛下还参加么?”

    崔漾摇头,原定是六课,但既然第一课得了满筹,余下便不必折腾了,她欲回宫用膳,堂下却有一人高声问,“可否请陛下恩赐一曲。”

    是师叶,音圣师况的传人,也是个音痴,从来不过问政治纠纷,出列请赐,倒也未必是挑衅,连刘序这等暴躁脾气都有些迟疑了。

    这些老前辈参加文武试,向来是只观席,不出声的,现在约莫是猜到陛下要走了。

    杨明轩回禀,“老先生最是敬重有才之人,陛下便赐他一曲罢。”

    陆子明和宴归怀也十分期待地望过来,连公羊丘也虎目熠熠,崔漾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拿了一卷羊皮,叫司礼送下去了。

    宫商角徵羽,师叶一拿到,便如获至宝地念了出来,南颂听出这便是女帝前几日在宫中谱写的曲子,嘴角些微抽搐,鹤鸣也听出来,瞠目结舌,正想说话,竟又有一人出列,请求与陛下对弈一局。

    “山长!”

    “是北麓书院山长谢勉!”

    谢邈急急在老父身旁躬身劝,天威浩荡,谢家在会稽,与陛下相安无事,实不必在此时开罪陛下。

    其余学子们倒不这么认为,谢山长身为三大学宫之长,素来德高望重,十分痴迷棋局,出言请赐,便是切磋,圣学大家出手对弈,一生也未能得见一次,光是想想他们便激动万分了!

    谢勉是听闻陛下善谋略,筹算,知晓机会只这一次,待陛下踏出太学,往后再无对弈一场的时机,所以出言相询,生怕被拒,忙道,“启禀陛下,以后每年,北麓书院收一百名寒门子弟,学成期间费用全权由北麓书院负责,每年为陛下举六名孝廉,以谢皇恩。”

    他一诺千金,掷地有声,学子们无不欢呼,兴高采烈。

    公羊丘频频摇头,“这老狐狸。”

    崔漾失笑,到这时,便扣上面具,掀了帘子下楼。

    宴归怀、公羊丘等人随列在后。

    学子,官员们皆整理衣袍,恭迎圣驾。

    崔漾让平身,“请先生定下对弈规则罢。”

    学子们并不敢直视天颜,屏息起身,位列场坪两侧。

    谢勉见她通身皆是大家风范,气度不凡,心里激动不已,躬身道,“下臣擅棋,象戏、围棋皆可一试,陛下您?”

    崔漾爽快应了,“皆可。”

    南颂与学子们立在一处,只觉女帝狂是真狂,但因着神清骨秀,身姿卓绝,手执折扇而立,潇洒从容,是天潢贵胄般的龙章凤姿,这股从容不迫的狂,便只叫人心敬心折。

    南颂很艰难地才能把视线挪开,环顾一周,满堂学子万众人,无人不敬服。

    谢勉一愣,旋即心中激荡,拱手道,“不若先象戏,后围棋对弈,三局两胜为胜,各人各抽十六名陌生学子为棋子,以场坪为棋盘,微臣与陛下,便于阶上对弈如何。”

    他这话一出,非但噤声的学子,连文武官员都发出了惊呼声,象戏本就与筹算挂钩,如今以场坪为棋,连楚河汉界都没有,更是要步步精算;以人为棋,便要顷刻间记住共三十二名学子的样貌特征,若是场上叫错,全盘皆输。

    如此之难,不少学子光是想一想,脑袋就已经乱成一团了,这时先前得了陛下琴谱的师叶口里念念有词,十分茫然怔愣,连续重念几遍,忽而哈哈大笑,好一曲平平无奇的琴音!

    他折身行礼谢恩,十分恭敬有礼,众人不解其意,以为是绝世佳音,无不惊叹叹息,立刻便又有一人出列,声音洪亮,“草民亦请陛下为鹿鸣书院赐下一局!”

    “鹿鸣书院山长鹿仪!”

    鹿仪上前,躬身行礼,精神奕奕,“草民但请一局。”

    又有数名头花花白的老人家精神矍铄,跃跃欲试,崔漾看了看天色,出声道,“最多三局,该用午膳了。”

    她从容豁达,叫年过半百的师长们不由都微微一笑,年轻学子们见其惦记着用膳,非但不觉君威有损,反更觉爱戴,一时便只盼望陛下能赢,也只恨不得万国来朝,好叫外族蛮夷都看看,大成何等钟灵毓秀,陛下何等风姿,何等才华卓绝。

    此时除太学外,三大学宫之二的北麓书院、鹿鸣书院都出战了,不少人便提及沈氏学宫,万众学子中许多是沈氏学宫的子弟,不欲沈氏学宫落于人后,便都纷纷出列行礼请示,“先生近日都在上京城,今日会友,现在就在沈府,请陛下容学生前去相请。”

    学子欢呼鼓舞,热血沸腾,三学宫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人物荟聚一堂,是何等盛世!

    如此盛会,谢勉、鹿鸣亦是心潮澎湃,杨明轩知晓崔、沈两家恩怨,且沈恪确实才学斐然,不好对付,便欲阻拦,陆子明稍摇头,此时若拒,情况倒不妙了。

    杨明轩略定定神,此间已全是当世大儒,说句圣人绝学汇聚于此并不为过,便是输了,也并非什么折损君威圣颜的事,反而增添礼贤下士的美名,念及此,心下略安,便不说话了。

    崔漾允了。

    那学子喜出望外,立刻便唤上同伴,往文和苑外奔去。

    谒者将棋盘摆到立柱上,那长宽数丈的棋盘内覆有磁石,棋子由铸铁锻造,长尺拨弄,便能将棋子摆放到正确的位置,复刻棋局,供给学子们参考。

    列位两侧的学子们精神奕奕,请过旨意后,已各自取来了棋盘,两两相坐,或是几人聚集一处,翘首以盼。

    判官、司礼们热火朝天地布置着,鹿鸣、谢勉养精蓄锐,师叶取了王琴环佩,请旨为陛下奏一曲。

    太古遗音清越浩渺,和缓时如千山远岭,星月银河,急促时如江海奔腾,瀑布清流,叫人听得神清气凝,心情开阔。

    崔漾颇为吃惊,南颂更吃惊,心中叹服,嘴角却忍不住抽搐,调还是那个调子,但轻重缓急有不同,编排调整过后,竟是叫这音痴,硬生生将女帝陛下一曲平平无奇催人好眠的曲子改成了盛世清音,万里江山巍峨,云海奔腾浩渺,大气磅礴。

    此曲一出,天下名扬,谁人不惊叹佩服。

    南颂听着琴音,再看诸学子无不威服的模样,神情变幻,他刚入大成时,笃定大成必乱,立刻修书一封发回南国与父王兄长,让其立刻率兵北上,定能图谋霸业,没想到城门口被女帝拦下,女帝派人追查,把因通济渠改道堵在渡口不能南下的斥候追捕回来了,信自然没能送出。

    此时再回想,后脖颈不免一阵发凉,大成如此君臣一心,南国若真发兵,也绝不是大成的对手。

    他正思量,远处学子躬身让路,身侧有人轻声惊呼,“沈氏学宫沈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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