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今夜便歇在宫里

    暮雨沾湿青衫,秋缃色伞素静朴淡,雨滴晕染似青山墨画,握着伞骨的手指如玉且骨节分明,萧萧暮雨下,是一种远离世间尘嚣的青山淡远,夜静,山空,桂树落花无声。

    崔漾心也便沉静了,进了寝宫,见他收伞时袍角带上雨滴,温言道,“冬雨凉寒,先去沐浴更衣。”

    珠帘影影绰绰,青年的声音亦好似笼罩在秋夜的雨幕里,松涛阵阵,“谢陛下。”

    蓝开对这位前丞相是很尊敬的,一则这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廉官清官,在大理寺任职时,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后头做了丞相,桩桩件件所思所想都是为的百姓,且为人沉静谦和,叫他们这些下等人见了,心里也只余妥帖敬重爱戴。

    外貌便不必说了,坊间戏说四大仪官,以丞相为首,再加上大成皇帝,谁人见了,不得说一句大成鸾翔凤集,钟灵毓秀。

    蓝开伺候得仔细,衣衫,发带也一应是丞相来时的模样,打整好将人引回中正楼,便带着宫女们安静地退下了。

    墨发半干未干,崔漾试了试内劲,所剩无几,却也还能用,便叫他近前坐下,手指搭上他手腕,催动内劲,给他烘干了头发,又吩咐熬了一碗驱寒汤,温言道,“这么晚了,又下起了雨,出城回太白山不方便,等下你随我出宫一趟,路上说说军屯的事,今夜便歇在宫里罢。”

    陶炉上烹着茶,雾气缭绕,王铮眸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请医师看过了么?”

    崔漾点头,未多提伤势的事,寻常她鲜少碰到对手,因内劲受伤的情况几乎是没有,这次伤得重,但勤加调息,几日后功力恢复,会更上一层楼,若非伤得萧寒身边两名厉害的高手,今夜也拿不下他。

    王铮知她是不可能叫旁人知晓伤势轻重的,便不再多问,只是取来了温热的巾帕,与她擦拭手臂上的血迹。

    十四五岁时的崔九,整个人似只剩下一个人样的躯壳,内里全是燃烧的火焰,谁靠近,谁便被烧成灰烬,后头复刻的书册多了,武功与日俱强,手底下招揽的人越来越多,为人处世越发练达,鲜少能见她动怒,或者是亲自动手处罚什么人了。

    王铮换了巾帕,见她脖颈间亦有一点血迹,靠在躺椅里神情倦怠,手指微顿,“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崔漾眉间蹙起,见王铮照旧看着她,便也说了,“十二年前司马庚救下了我父亲,四兄和七兄,前段时间萧寒说要送棺椁来,司马庚派人想先一步杀了我父兄。”

    王铮握着巾帕的手微顿,轻叹了一口气。

    崔漾见他轻叹,奇怪问,“怎么你叹气起来了。”

    王铮垂眸,巾帕落入银盆中,清俊的轮廓显出一些如玉的光泽,“羡慕安平王罢了。”

    崔漾倒被逗笑了,“羡慕他坐牢么?”

    王铮不语,净手,烹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无论如何,司马庚是救了崔家父子,如若不是司马庚,也就没有今日能团聚的四人,总归是一份情,自此后,她待他必然与待旁人不同。

    眼下出了一口恶气,以她的脾性,将来必还记得他的好,否则也不会如此纠结了。

    “以他当年那般的情形,能救下这三人不容易,一个傻子,想要培植势力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经发现,必死无疑,想来他已经尽力了。”

    是尽力了,在父兄已无法威胁他的皇权时,到父兄有可能威胁大成江山,给大成江山带来动荡,便心狠手辣欲除之。

    如此自作主张,亦叫她心生不快,崔漾笑了笑道,“有时候我是真想抽他,叫他再不敢僭越,老老实实蹲在地牢里。”

    难得听从容达观的女帝说这样的话,王铮却神情淡淡,不愿她再想安平王之事,取了玉箫,吹奏了一曲。

    那修长的手指握着玉箫,肤色剔透,叫青色的玉箫亦染上一层淡淡的莹光,殿中茶香缭绕,霎时叫人如同置身于山涧云海中,开阔,悠远。

    一曲听罢,堆积心间的郁郁烦闷尽数散了,殿中一时静极。

    崔漾也不言语,她这个表弟心思向来是深沉的,司马庚也深沉,但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王铮则不是,他不使阴谋阳谋,但自幼时两人捆绑在一处起,他就是厌世又隐忍的,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波动他的情绪了。

    至少私底下,崔漾是很少看见王铮笑的,多年来做着违背他意愿的事,已叫他心里自有一番天地,喜怒哀乐都被磨平了,沉静如海。

    如今出了朝堂,只怕更没有什么是他厌恶的,亦或是喜欢的了。

    她一直猜不透王铮想要什么。

    崔漾直言问,“此番入宫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你直说便是。”

    王铮开口道,“边关出了变故,御驾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但更改课税已是箭矢离弦,没了回头路,叫停,此次改税失利,再难有第二次良机,改,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动荡,我有两个建议,一,我去边关,是战是和见机行事,必替你报了麒麟军被俘的这一仇,二,恢复我的丞相之位,课税的事,由我和司马庚、杨明轩、宴和光共理,稳固朝堂,调配粮草,保麒麟军后顾无忧。”

    王铮的言中之意,正是崔漾的顾虑,但为什么,不为王权不为富贵,她此时犹记得,九岁时的王铮,站在院子里时,目光总是望向院外远处的青山白云,被困在地窖里,总也望着地窖口露出微光的地方。

    自来容貌损毁者不能入朝为官,当年若非受她挟制,也早已自毁了面容,王铮一直渴望的生活,是无拘无束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的山涧细流,麦田稻谷,如论是带兵打仗,还是入朝为官,都不是他喜欢且想要的。

    对自由的渴望越强烈,对她的憎恶便只会越深,如今既然已经解除了桎梏,以他对权势纷争的厌恶,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进宫半步了。

    但他说的没错,眼下的形势,不比立朝之初好多少,边关萧寒作乱,勋贵豪族们势必有所倚仗,想将课税推行下去,比寻常百倍之难,且她远在边关,便是让杨明轩、于节等人总领朝政,也威慑不足。

    她已经调派大军,抽徐成带六万大军回营,屯兵各州府,已便备用,如若世家勋贵闹得凶,便血腥镇压。

    王铮见她一语不发,凤目沉静,一震,问道,“你打算血洗士族名门么?”

    崔漾看了他一眼,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四年之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一张床榻,王铮了解她,亦如她了解王铮。

    崔漾未答,王铮却已知晓,说了声不可,“你起用寒门,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寒门学子,士族虽势大,但掌家国命脉,你这一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崔漾看向窗外雨幕,声音沉静,却透着秋末冬初的凉寒,“先礼后兵罢了。”

    宴归怀宴和光擅内政,但他姓宴,本就是世家贵子,虽是愿意支持税改,但身处其位,刀子举起时,思量顾虑得就多;朝中新任用的寒门子弟,一则没有声望,二则能力浅薄尚需历练,承担不起更改课税这样的重则,勋贵们根本不会买他们的账,她把这件事交给宴和光,本也存着安抚之意,但事有万一。

    血洗屠杀是下下策,但该用时还得用。

    王铮缓缓摇头,如此将来如何安抚,如何收归人心,桩桩件件,都是难事,暴虐弑杀的千古骂名从此便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一笔,铁血镇压虽有用,但最好不要用。

    “你不要这么做,你自去边疆,朝堂交给我,必叫它重拿重放,张弛有度,你只管灭萧国便是。”

    崔漾指尖垂着的折扇微微晃动,看向王铮,直言问,“为什么?”

    如果王铮来做这件事,确实用不着动什么兵戈。

    他既不是寒门,也不是士族,声望名望,政绩,手腕能力,这件事交给他,不单单是如虎添翼这么简单。

    只是她看不清王铮的意图,困鱼脱出泥潭,畅游溪涧,天高宽阔,闲鸟腾飞,他入宫来,本就叫她很诧异了。

    王铮未答,只是起身,绕过屏风往龙榻走去。

    崔漾诧异,想起榻上还躺着一人,也坐着未动,左右她贪花好色的名声在外,不差这一笔,王铮也不是会说这些事的脾性。

    她倒了一盏茶,晃了晃茶盏,正欲饮,听得里面一声‘砰’响,回头看一眼,只得放下了。

    王铮手中掀着龙帐的玉箫顿住。

    明黄的被褥中躺着一名男子,衣衫半解,面容普通,一双眼睛却极为出彩,此时因愤怒和些微窘迫,似有烈日灼阳嵌在其中,朝阳华光,狂,傲,不可一世,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便是面容普通,也绝不是普通人。

    半解的里衣露出男子坚实的胸膛,床榻间淡淡馥香,被褥凌乱,不知发生过什么。

    王铮霍地看向屏风上被灯火映照出的身影,再回头看榻上的人,扯住龙帐,连带被褥和人扯到地上。

    叫人发现这般躺在女帝的榻上,沈平本是窘迫,尤其那名叫蓝开的侍从,帮他沐浴更衣,还换上了这样宽大得几乎跟没穿一样的绸制里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眼下的情形已叫他顾不上许多,大成前丞相眼里蓄积的风暴似是要吃人,那握着玉箫的手指用力,薄脆的上等青玉就这么折成了两截,他被甩到阶下,这身姿沉稳挺拔的文臣之首力道不小,叫他雪上加霜,当场便又摔出一口血来。

    很好,萧寒上了这榻,叫他吐了口血,现在又来一个,眼里亦是鄙薄,连那个叫蓝开的侍从,也频频盯着他的面容看,仿佛他配不上这龙榻一般!

    沈平用力一冲,这口血叫他冲开了哑穴,“只听闻丞相王铮是性格沉稳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不世之材,不曾想是这般粗鲁无礼之人!”

    崔漾绕进来,见沈平躺在地上怒目而视,王铮手里一管玉箫已碎裂成两截,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十五岁以后,她几乎是没有见过王铮动过怒的。

    半响才问道,“你认识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王铮神情寡淡,“碍手碍脚。”

    说完不再看地上的身影一眼,倾身探到龙榻里侧,打开了左侧三尺处的暗格。

    沈平见他熟门熟路,简直比回自己家还熟悉,猜这二人关系,又念及兄长,嘲讽道,“看样子丞相上榻的次数只多不少。”

    那被褥凌乱,帐内原本清淡好闻的馥香掺杂了不好闻的气息。

    王铮握着玉箫的手微顿,自暗格里取出红色塞子兰花瓷底的药瓶。

    十二岁到十六岁,两人共用一个房间,一个院子,很多时候睡在地窖里同一张床榻上,她会把什么样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王铮知道并不奇怪,崔漾见他拔了塞子往口里倒,诧异之极,想制止却因为内伤,动作慢了许多,眸中便染上了薄怒,点住他周身大穴,略一想又一时默然。

    王铮如果生了济世之心,想重回朝堂,必须要对她表现出足够的衷信,像往常一样身中剧毒,便是最好的表态。

    可她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不会杀他,哪怕他依然在朝野,她也没有杀他的兴头。

    崔漾盯着身前清俊的人,眉头紧蹙,难道因为十二年里一直被毒药控制,已叫他没有这毒药,便无法安心睡眠了么?

    崔漾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过片刻光景,他一截玉色的手腕间已冒出一截血红。

    要叫一个臣子知晓一个君王不会飞鸟尽,良弓藏,就像叫一个君王相信一个曾想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臣子一样难。

    她放心他,因为知晓他的脾性,知道他志不在天下,也没有复仇之心。

    但显然王铮已似惊弓之鸟,非得这般才能睡个好觉了。

    好在这一样毒药虽是能控制他的寿数,却不会伤他身体,平常也没有任何不适。

    既已达成协定,崔漾便也不去管他,去给沈平解穴。

    周身阻隔的内劲渐渐恢复流畅,沈平些微怔忪,一时倒忘了思量这来皇宫自戕的古怪丞相,她知晓戚高歌的功法,能弄走萧寒的功力,却似乎不打算吸他的内功。

    多少人为抢夺这一卷秘籍葬身剑下,而整个皇宫,只有她的内功能与他匹敌,眼下又正是重伤内耗的时候。

    沈平眸色复杂,“你若是拿走我的功力,自此天下无人再能与你匹敌,千军万马之中,你也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崔漾往他身上扔了一件衣衫,叫他穿好,“没有你的功力,天下也无人能与我匹敌。”

    沈平接住衣物,见惯江湖中人为戚高歌这一卷秘籍争得你死我活,现下听这般云淡风轻的言语,实是叫他意外,原以为今次便是不死,也是半残了。

    沈平穿好衣衫,抬眸去看,大概是因为这丞相,那黛眉下一双凤目里带了些舒朗懒散的笑意,越发如美玉生辉,明珠月华。

    沈平清咳一声,提气拔身,飞到窗户边,才又折身道,“男女关系不要太混乱,我家兄长何等才貌,又守身如玉,何必放着珠玉不要,捡着石头吃。”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夜空里,只留尾音浑厚狂放,崔漾见王铮面容难得带上寒霜,失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他计较。”

    王铮淡声道,“他说的并无错处,连根底都不知晓的人,叫他睡在身侧,不怕趁你不备下毒下杀手么?”

    崔漾摇头,“我睡着了也会有所警觉,他伤不了我,安心。”

    王铮凝滞,亦想起了旧事,当年他藏着匕首彻夜不睡,一直盯着她寻找时机,有时一盯就是一整夜,几年过去,亦未寻到时机,后头她出了王府,在外招兵买马,扩建地盘,在漠北扎根,他远在上京城,两人便再不是共用一个身份,日日待在一处了。

    自那时起,她身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是臣子下属,一些则是亦君臣亦朋友,譬如秋家家主秋修然,漠北申氏申伯瑜,宋擎,现在则有司马庚,沈恪,甚至是宴归怀,苏仲棠,以及新贵陈伯寅几人。

    这些人便是在朝为官,只怕心思也不是十分纯粹,只愿做臣子。

    投之我桃,报之以李。

    崔漾取了一卷明黄绢布,提笔写圣令,上书赐铁卷丹书,保王氏王铮终年性命无忧一行字。

    崔漾盖上国玺,天子玺印,以及她崔漾的私印,递给他,“王铮,天子一言九鼎,你想要什么,可与朕说,只要朕能给,且办得到,便都允了。”

    对身处高位的臣子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枕着这一份明黄圣旨更能安稳的了,铁卷丹书,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皆可留一命,且还是女帝这一朝第一份,不可谓不殊荣。

    王铮凝视她的面容半响,谢过了圣恩,接过这卷圣令,看过一遍,起身搁进了火盆里。

    那绢帛遇火堙灭,火光照着他清俊的面容,神色不辨,声音沉稳,“臣用不着这个,陛下不治臣损毁圣令之罪便可。”

    崔漾一时无言,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想封赏亦无从封起。

    王铮见她难得露出纠结为难的神色,握着断萧的手背到身后,笑了笑道,“待陛下从边关回来,臣自会告知陛下臣想要什么,不会危及大成利益,危国害民,陛下一定能给,且办得到。陛下不是说要出宫么?天色晚了,这便起驾罢。”

    崔漾听罢,宽了心,用有所求之人,才是用人之道,无欲无求,反叫人不安,王铮这样,便很好。

    略想一想,崔漾便应了,“那便待朕自边关回来再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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