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改课税削弱的是勋贵的利益,百姓们拍手称快,那么一夫一妻无妾这一条政令,开罪的便是天下所有的男子,以及有儿子的母亲,祖母,亲眷。
引起的哗然声必定是翻天动地的。
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能力纳妾,但他们必不愿失去纳妾的权利。
人人都希望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没有一个母亲或是祖母,愿意自己的儿子只有一个妻子,无法纳妾。
而千千万万因男子可纳妾受压迫被迫害的,有可能支持这一条政令的女子,则被掩埋在了深闺,便说她们惧于父权的压迫不能发声,哪怕能发声,淹没在天下男子的抗议声中,亦不过是海里微尘,起不了什么作用。
比起这一条几欲翻覆三纲五常的政令,课税实不算什么,王铮净了手,剥了菱角放到她面前,“只怕难。”改起来也太辛苦,不知要遭遇多少非议和风险。
崔漾微微颔首,“交代了宴归怀先核查二者的财税差别,如果是倍数之差,改之可得利,花些心思也无妨。”
青年眉心似松柏沾染霜露,崔漾倒看见了这一条政令实施起来的难度,若连王铮这般无欲无求品性如崖松之男子,亦不想放弃妻妾成群的权利,天下男子的反应可想而知。
只眼下北地刚刚平定,闽越又起祸乱,崔漾不会在这时候揠苗助长,暂且压下不提,交代了些齐鲁之地需要拜访的名族名士,重新给他把了脉搏,“虽身有政务,却不算太要紧,春夏之季,风光正好,你全且当散心,游山玩水,不必着急。”
待那较之以往稍显温热的指尖离开手腕,王铮看了看天色,开口道,“春笋汤,菇草茭白,片皮鸭,你可想念上京城菜色么?不如在商丘停留半日,我给你做一次午膳罢。”
半个时辰的功夫,他面色恢复了很多,崔漾点点头,招呼躲在窗子下藏着大脑袋,却被一对半圆耳朵露了行踪的大猫进来,带着它回了客舍,如在丞相府一般,躺在躺椅上,与大猫晒着太阳,看王铮卷着青衣袖子,一样一样处理食材。
他一双手浸入清水中,手背带出水珠,朝阳折射出玉色,握着茭白煞是好看,崔漾接过谒者送来的信报,拆开看完,怔了怔,信帛碾成齑粉,信筒放到一边,双腿交叠躺回松椅上,阖目养神。
如果嘉元皇后知晓,会开怀一些罢,崔漾看了一会儿远山,渐渐睡去。
司马慈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安庆太子,走的时候是个艳阳天,大约离世的样子太惨,舅舅刚牵着她的手回宫,嘉元皇后连伪装都忘记了,扑过来抓着她一直摇一直摇,问死的怎么不是她,病死的怎么不是她,舅舅骂嘉元皇后是不是疯了,大概从那时起,舅舅便打算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了。
她蹲在凤殿后头临水的石阶上看荷花,荷叶田田,荷花的茎秆很高,仰着头也看不见,荷叶是能让她像露珠一样躺在上面睡觉的宽度,夏风吹过,沙沙声轻响,花枝摆动,散着淡淡的荷花香气,静谧安宁。
手中微凉,崔漾睁眼,见掌中一株沾满晨露的荷花,怔了怔,偏头看了眼正清洗荷花,似乎打算用荷花入菜的王铮,笑了笑,花枝凑到鼻尖闻了闻,花开得茂盛,盖在脸上能将整个面容盖上,淡香萦绕,叫人心旷神怡。
饭菜做得清爽可口,暗卫侍卫候在院外,院中无人,崔漾便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只靠坐起来些,示意王铮捡着菜给她吃。
崔漾在想朝政的事,王铮握筷的手微顿,“司马慈叫你很困扰么?”
司马慈‘夭折’的时候,她三岁,他还没有出生,只是后头几年母亲带他进宫,他便能常常听到嘉元皇后和母亲说往事,说慈儿要是活着,陛下不会病重,念一遍又一遍,便开始数落安乐公主,说安乐公主溺水死的好,太子死了,她也不配活着。
文帝宠爱安乐公主,但病重后,也全然没了心力,嘉元皇后数落越加不会掩饰,王铮从没见过安乐公主,但只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亦知那个‘溺水而亡’的小公主,是真正解脱了。
王铮拿起案桌上的画像,搁进火盆里,火苗吞噬绢帛,很快烧成灰烬。
崔漾略无言,“画像还要交给暗卫,拿来搜集信息,你给我烧了。”
略一想,便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眉心微暖,“公事公办罢了,不必担心。”
王铮舀了一碗山珍汤,喂给她,估量着已半饱,收拾了碗筷,巾帕擦干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木盒,放在石桌上,“后日月事将近,注意添加衣服,不要宿在山林,我走了。”
如今已无人能伤她,但唯有万顷江山,方才能叫她在意或是开怀。
盒子里装的是一种口味清淡的饴糖,她不爱过甜的东西,幼时看见他吃糖,便要让他把饴糖扔了,免得两人口味不一惹人怀疑,她不让吃,他偏要吃,但她总有办法叫他屈服,只是知晓饴糖是母亲做给他的以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故意砍了甜杆回来熬糖,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满身糖味,她也只神情淡淡,糖盒撒了,会把它收起来放好。
起初他每日想着如何把糖做甜,饴糖口味越来越淡,如何把糖做得不甜,几乎成了习惯,十数年过去,他的口味亦变了很多。
崔漾拿了一块,放在口中吃了,诧异不已,又取了一块,到糖果在口中细细化开,便笑道,“竟是一点糖味都没有。”
只带着淡淡的清香,有绵密和清脆两种口味,绵密的入口即化,清脆的清凉舒爽,御膳房也未必能做出这般另类的糖果,崔漾吃了好几块,盖上盖子,剩下的收起来了。
崔漾看时候差不多,另点了两名虎贲卫和洛扶风护送王铮北行,将大猫送出商丘,回客舍便打算启程了。
寝房里人去楼空,只留了一卷信件。
洛青衣叩首行礼,“晨间沈先生离开,便再未回来。”
洛拾遗下药的事洛青衣不敢隐瞒,崔漾知是十一在沈平制的柞汁里加了补药的分量,要叫沈平武功尽失,一时面如寒霜,另叫了侍卫去找沈平,拆了信筒里的信看。
信里只说他游走天涯,有游侠相伴,不必挂念安危,珍重。
昨夜海誓山盟,情话说得好,叫她哄了半夜,天一亮便走了。
也许是顾虑她曾与沈恪有过婚约,也许不愿拘于深宫。
崔漾自来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迫人,愿意便愿意,不愿便不愿,本是要叫回侍卫,又挂心他内力尽失会有危险。
平素仗着武功高,到处得罪人……
崔漾压了压眉心,她动了两次立后的心思,多少有一番心意,却是会错意表错情,可见她在这方面看人心辨真伪的本事,还差得十分远,但她若再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便是脑子有问题了。
洛拾遗跪在地上,面容苍白,崔漾盯着他,背后握着折扇的指尖收紧,语气平静,“随朕上马车来。”
白菘随自家主上送离圣驾,看官道尽头已不见御驾马车,一直有话憋着没问,一直过了浊河,看主上趁用早饭的功夫,药倒了暗卫侍卫,留信说要单独去临淄,才惊得瞠目结舌,“大人,这可是陛下派遣的暗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这样……”
白菘迟疑忐忑,“而且大人您不是准备随陛下一道南下的么?”
本来送走圣驾那日,他便想问的,只是一则身边跟着武艺高超的暗卫不便多言,二来那日清晨陛下出来后,大人渐渐恢复了如常的模样,他便以为是陛下的圣令。
一路上也完全没有异常,没想到大人连陛下派来的近卫都敢药倒。
白菘牙齿咯吱咯吱响,跪下劝道,“大人三思,陛下派近卫给您,未必是监视,只是挂心您的安危,陛下说了,此次北上,权当游山玩水,大人……”
其实他知晓的,大人带的行李不多,那件陛下赠予的风袍却走哪带哪儿,怕被雨淋湿,里面还包了一层蓑绒,一路快马加鞭,偶尔想念得厉害,夜里辗转反侧,恰好碰上大猫后,更是马不停蹄赶路商丘,却碰见陛下与人同房,要立别人为后。
白菘咬咬牙,跪地劝道,“小的观陛下待大人,未必没有情谊,陛下一见面,便与大人把脉,挂心大人的身体,心里说不定是有大人的……”
他有什么,能叫她立他为后。
王铮眸光微暗,未有言语,银钱干粮分做两份,拿了绳子,叫白菘过来。
因着过于沉稳冷静,反而叫人畏惧害怕。
白菘呐呐走过去,到被绳索捆缚在柱子上,方才急了,“大人,主上,您去哪里,带小人一道去,您一个人怎么成。”
王铮垂眸,看向手腕间的红痕,用绳索穿了一块饼挂在白菘脖颈上,放到他低头便能吃到的位置,吩咐道,“给他们下的药是迷药,昏睡两日便醒了,你自己回上京城,若不敢,便再往前六十里,到冀州军营,拿着我的信件给营官,自有人送你回上京城,保重。”
这是不愿带他了,指不定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白菘被塞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流到鬓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陪主上一道去。
“主上……”
王铮回望南山片刻,走出院门,在城中绕了一圈,留下北上的痕迹,出城郊绕道往西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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