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坐拥了江山万顷

    距淮、颖水交界处百里,江心宽阔,足有二十里,船舶退入颖水中央,江广水阔,无论是火攻、拦截江流,都是静海投石,激不起半点水花。

    麒麟军即没有率兵攻袭,也没有下江凿船,接连六日江面没有半点动静,船上余粮足够全军吃上一个月,但月余来,年观止已经见识到袁翁、许半山等人的智计,并不敢立刻派人趁夜潜水上岸,查沿江的码头和村落。

    副将陈导不以为意,“就算有原来萧国的降军,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想潜过三十里江来袭击我们的船,也是不可能的,潜过来了,也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若只是等着守株待兔,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这四万麒麟军打着困江战的主意,迁走沿江的渡口和村落,等一月过后,他们粮食耗尽,便是水手能潜出江,也找不到补给的食物,到时候就真成一百二十船死鱼了。

    第二日清晨,三十九名水手潜回船上,没有一个带回粮食,“村落是空的,肯定是为了不给我们留柴火,房子烧的烧,拆的拆,什么也没留下。”

    陈导听得变了脸,“好毒的计谋。”

    毒,但有效。

    北有南饮山山湾埋伏,南段淮、颖交界处有阜阳兵,前追后堵,不费一兵一卒,将他们困死在江上,虽还有余粮,但船内几名参将参军都知道坐吃山空,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不免忧急,陈导算了算兵力,“休要惊慌,尚有六万水师,我们一动,申镇必然响应驰援,到时候,围困不攻自破,咱们一样可以攻入京城。”

    以袁翁、许半山等人的智计,敢用迁徙两岸这样大动静的办法,背后不可能没有倚仗,申镇在南线收获如何当真不好说,等待不能确定的增援,与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当断则断,年观止下令,“全军加速南下,强攻颖水、淮水交界渡口。”

    陈导急劝,“这样等于完全放弃北攻计划了,我们完全可以等援军,就算强攻,也要攻南饮山山湾才是,寸功没有立就往回走,算是怎么回事。”

    参军孟宙道,“我同意将军的看法,发兵前,主上有交代,江淮兵精贵,不动则以,动必然要有胜的把握,一旦事情有变,北上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以保存实力为主,不可贪功冒进,眼下麒麟军没有内乱,亳州军暴露,我等便是强攻入南饮山水湾,北上入京,也成了孤军,以女帝眼下的根基地位,区区六万人,成事艰难,当静待良机。”

    说完朝年观止行了行礼,“主上可有交代将军些什么?”

    指的是锦囊,但第二枚锦囊与战事无关,只不过是让他放崔家四子过江,末尾有保全实力,静待良机八字。

    眼下女帝与崔家四子已过江,往吴越去了。

    年观止下令,“阜阳渡口虽有阻截,但湾口相对宽阔,麒麟军全军下江厮杀,也拦不住我们,立刻转舵出发。”

    “是,将军。”

    船只顺流而下,不过半日功夫,距离阜阳渡口已只有十里路,午间日光盛烈,驱散雾霾,远远看见玄色川流船旗,陈导高兴得哈哈大笑,“是我们的船,援军到了!”

    江淮多有湖泊水流,能造出全天□□量最大,航速最快,最坚固的战船,以及战力最强的水师,现在见百十只船舶从前方驶来,军将皆是欢呼庆贺,不少士兵从货仓出来,摇旗呐喊。

    年观止看着远处未动,忽而上了高台,亲自雷鼓,不一会儿江对面传来应和的鼓声,这才放心了些,只不知为何,直觉不安,盖因申镇与他同为军司马,彼此相熟,此人是个大嗓门,他们能看见对方的船只,对方肯定也能看见他们,却未见申镇现身喊话,且这百十只船舶的行船速度似乎快了些,宁静,肃杀。

    年观止立时叫停了行船,奔至船头,朝对面扬声,“可是申将军!请出来一见。”

    对面无应答,年观止心道不好,刚欲吩咐诸将备战,桅杆却剧烈晃动,只听砰响自船底传来,定是有水鬼潜伏在江里,凿船沉江。

    船舶倾斜,陈导骇然,“不可能!这些旱鸭子怎么可能潜到这里,埋伏这么久——”

    年观止环顾一周,近处二十来艘船都受到了攻击,立时暴喝了一声,“他们能拿下申重的船,还有什么不可能,船下有水鬼!年家军,下水!”

    不用他发令,已有船将背着刀兵扑入水中,不多时江面上付出鲜红色。

    “敌袭备战!”

    号角声穿入云霄,回荡山谷,施安下令,“弓箭手,火箭准备!”

    船帆易燃,距离足够近,熊熊烈火冒起浓烟,弥漫江上。

    徐来看向身侧清贵俊美的男子,此时立于船头,未着铠甲,一袭青衣,身形修长,显得清冷,天光中仿佛荆山美玉,高贵不可接触,手腕却杀伐,徐来不得不佩服,对方请到了曾与祖父齐名的水师将军上官淼,率领宿州将士,与临川麒麟军遥相配合,截杀申镇五万水师,非但百十艘战船归入大成,还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归训练了两千精良水兵,北上阜阳,料定年观止会回撤淮南,事先在江下布置埋伏,眼下年观止大败亏输,杀不了江下的水军,战船进水,沉的沉,翻的翻,已不成气候。

    时机,用兵,用人,七日里此人运筹帷幄,渊渟岳峙,已不再是帝王之尊,但军将士兵回禀时,亦不自觉恭敬有礼。

    徐来向对方行礼的手已经抬起,又放下,咳嗽一声,未见对方注意,又重重咳嗽一声,上前一步,司马庚已不是皇帝了,虽为安平王,却无实权,此番南下,另有宴归怀、杨明轩二人,此二人是陛下亲信,可见陛下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他虽无兵战的经验,也熟读了兵书,知晓陛下是想融合麒麟军与萧家军,拿下年观止,军情紧急,权益之下方才起了立后之心,但没关系,他愿意的,且如果不是他有一丝可取之处,陛下必不会立他为后。

    漫天烟火中,厮杀声震,少年人心如擂鼓,晨起江上的日光并不炽热,却叫他清秀的面容绯红了一片,刚刚抽苗的身形站立得笔直,眸中皆是向往和炽烈,年少慕艾,自有少年人单纯阳光的活力。

    少年人藏不住欢喜,加之改了性情,压着张扬自傲的脾性,约束部将听令袁翁,柴枞等人,虽为将立后一事宣之于口,也掩不住军将们的耳目。

    司马庚眸光扫过少年清秀的面容,朝阳初升般的生机,淡声问,“博望侯几人到南饮山时,伤势如何?”

    徐来回禀,“回禀安平王,三名暗卫,伤势很重,禁军中郎将几乎只留有一口气了。”

    司马庚眸光微凝,“元呺,还是申兴?”

    徐来回禀,“是元呺。”

    话说完,又十分懊恼,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往前挪了一步,与司马庚立到同一位置,却见对方眉间凝色,似乎带着惊疑,心神不稳。

    徐来记挂的是另外一件事,见对方拾阶而下,出声唤住人,被对方双眸一扫,几乎想叩礼,但有些话必须要说明,“我知道你是陛下的人,侍奉过陛下,但我不介意,等我入了宫,必不会像先帝的后宫,叫后宫乌烟瘴气,我只想陛下在后宫里轻松自在,没有烦恼,陛下喜欢你,我就不会害你,我会做一个合格的贤德的皇后。”

    少年人感情热烈,声音不算小,旁边守卫的士兵侧目,司马庚淡声道,“我与陛下并无君臣主奴之外的关系,实则陛下并非贪花好色之人,既已认定了你,宫中便不会再有旁人,她待榻上人很好,你安心跟着她便是,日后诞下龙儿,定x国安x邦。”

    徐来呆住,惊喜欢悦,几乎眩晕,立时便欢腾纵跃,幸福圆满。

    少年人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司马庚脚步未停,回了船房,立刻让随邑去请了宴归怀、杨明轩,许半山、林肖四人,人到了,也未多言,立时陈明厉害关系,“因着前事的关系,这封信由本王来写,便没了效用,陛下不会相信,你三人是陛下亲近信任的重臣,陛下再是不信,也必会斟酌防范。”

    宴归怀、杨明轩惊疑不定,便是许半山,都十分踌躇,不信,可事关重大,不得不防,便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三人应允应答,“如此我们不好在颍水耽搁,当速战速决,尽快收拾江淮,掌控长江天堑,以备陛下后顾之需。”

    司马庚点头,“先送信,越快越好。”

    杨明轩、许半山、宴归怀行礼告退,司马庚翻看舆图,林肖上前,声音压得很低,“此等良机,陛下何不复起,以正伦理纲常。”

    司马庚笔下停顿,眸光落在这位禹、冀二州刺史身上,郑、高、刘、李四家没落后,受女帝重用,方才有今日荣光,一时便不知是她留在身边的刺探,还是当真有了二臣之心。

    司马庚搁下手中狼毫,起身踱步至窗前,神色晦暗不明,“你如何想?”

    林肖闻言,激动之色难以抑制,快步行到陛下身前,躬身行礼,行的君臣之礼,“女帝虽有才,却始终是一女子耳,天下男子尚在,哪里轮得到女子当家,当下时局混乱,就是良机,陛下若复起,一呼百应。”

    此人眼中精光大盛,不似作假,“下臣举禹、冀两州之力,拥戴陛下,匡扶正义。”

    兵器架上一柄长剑,司马庚缓缓抽出,长剑尚未沾过血,寒光凌冽,剑锋架在林肖脖颈上,“你是出言试探,还是当真想另复司空氏。”

    林肖大急,“司空氏亦是龙凤血脉,又有何不可,良机稍纵即逝,陛下切莫再犹豫,请相信下臣的衷心——”

    话音落,剑锋划破他的喉咙,林肖倒退一步,倒在地上,本是细长的眼,因不瞑目瞪得圆,血迹喷溅。

    司马庚收了长剑,搁回架子上,取了一方青帕,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坐回案桌前,推演各方兵力。

    侍卫不敢轻动,立刻报与许半山、宴归怀、杨明轩三人处,三人进来,只见这名朝廷大员倒在血泊里,眼睛还睁着,却已经绝了呼吸,杨明轩惊疑,“这,林大人任两州刺史,总领禹、冀两地军政要务,官职千石,除了陛下,无人有权处决他。”

    杨明轩做事细致周全,倒未必是为林肖开脱,司马庚道,“取道临川,全军加速赶往越国都城陵林,见到陛下,本王自有交代。”

    几番思量,杨明轩便知林肖所犯何事,自冀州南下以来,几人朝夕相对,林肖心思藏得再深,也终有露出端倪的一日,自安平王劝服上官淼出山后,林肖心思越发活络,多的是往安平王跟前效力的时候,因受女帝重用,林家虽比不上沈、晏、高、刘、郑、李六族,却也颇有朋势,林肖聪敏慧达,政务很有一手,冀州屯田之事,他居功至伟,很得陛下信任重用。

    但三纲五常这一套,在一部分人心里早已腌入味了,女帝面前恭敬有礼,这几月女帝不在,骨子里的傲慢却再难遮掩。

    安平王身份特殊,前沿兵战,战势一旦不明朗,有心人难免蠢蠢欲动。

    杨明轩拜了一礼,“殿下高义。”

    宴归怀吩咐侍卫将船房清理干净,并不是很意外,林肖此举,私心太重,以至看不清废帝,倘若废帝有夺位之心,当初便不会冒着生死的风险,截杀安定侯父子三人。

    到了房外,杨明轩不由便感慨,“安平王待陛下一片真心,若为皇后,也当是贤后。”

    许半山羽扇半摇,未应答,侍卫抬着林肖尸首出来,鲜血滴了一路,宴归怀看了半响,方道,“皇后是陛下枕边人,当一心一意为陛下才是。”

    言中未尽之意,不消说透,三人都明了,让安平王真心相待的,是天下一统,四海承平,百姓安和富足,谁阻碍这件事,便是与他为敌,眼下拥戴女帝,不过是女帝与社稷安平不冲突罢了。

    杨明轩便不再说话,许半山摇扇道,“还是尽快收拾江淮,赶往庐陵,与陛下汇合为好,迟恐生变。”

    江淮一清,后顾无忧,捷报送至崔漾手中,庐陵关已拿在麾下,郑敏已死,残军且战且退,麒麟军分两路,一路由崔冕率领,转道驰援徐令,进攻衡阳,一路由盛骜率领,继续奔袭陵林,攻至距离陵林城不过百里的万雄关。

    越地主力军基本已被打散,剩下的新兵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战力不强,却胜在人数众多,都是‘圣君’的信徒。

    洛扶风,洛铁衣曾与十二坊的人交手过,寻到一个贪财的坊主,到司马慈故里探查,查到宦官辛则。

    盛骜当年在崔呈手底任别部司马,文帝时也常出入宫廷,对辛则并不陌生,“难怪安庆太子薨逝后,他也不见了踪影,定是他偷换走了安庆太子。”

    布帛上辛则的籍贯来历记录清楚,太1祖时辛父曾任职御史台,后因获罪,株连全家,成年男子东市斩首弃市,女子以及十六岁以下男童入贱籍,成了官奴,辛则六岁入宫,十九岁成了内务侍官,到崔漾出生时,辛则地位仅低于高志,嘉元皇后跟前听用。

    崔漾看完,看向远处宁死也不肯降服大成,不断呼喊圣君万岁的降军,手中信帛递给盛骜,“暂且查不出辛则是否还活着,但若是活着,他的目的绝不会是图谋帝位。”

    当年文帝虽是病重,但朝里不缺忠义之臣,文臣有宗平、李骁,舀满,武有大将军徐令,上官淼等,一干文臣武将衷于司马氏,主虽幼,登基为帝,七王不敢妄动,辛则作为太子身边第一内侍,又不缺智谋,富贵权势地位易如反掌。

    但他却选择趁秋猎带走司马慈,并且以那样尸骨无存惨烈的方式,叫皇帝皇后以为太子死于狼狗的口下,文帝悲伤过度,病情加重,没多久撒手人寰,皇后实则已经癫狂疯魔,司马氏没了储君,没了太子,七王乘乱起势,大成兵荒马乱十数载,直至权臣弄政,君不君,臣不臣。

    辛则虽只是一名内侍,手中即无兵,也无权,某种程度上,却实是改变了大成的命运。

    无论他任职内侍官时,如何恭顺,单看他带走司马慈这件事,便知其对司马氏仇恨之深,崔漾思量司马慈与谢蕴合谋的可能。

    辛则要的是天下大乱。

    但既已攻至陵林城下,辛则是死是活,也就不怎么重要了,无论如何,天下,始终是拥兵者的天下。

    麒麟军扎营万雄关外,等待攻城时机,崔漾去营帐看望沈平,洛拾遗。

    宋威利诱不成,转而威逼,受了不少外伤,断了肋骨,两月之内下不了榻,两人歇在主帐中,约莫是同生共死一场,也不见了先前在雍丘时的剑拔弩张。

    沈平正闭目调息,睁眼,眸光落在对方带着些许疲乏的面容上,劝道,“我知你关切安定侯二人的安危,但林宇林湘二人已探明越国王宫守卫,不比大成弱,你武艺虽高,重重包围之下,也难敌千军万马,还得带着他二人,此事需得详尽安排,悉心谋划,你不要冲动。”

    崔漾知晓分寸,越国王宫的布置、兵力防控她已经着人查清楚了,陵林城的王宫与大成完全不同,城郭多是泥土砌筑的屋舍,动辄丈余厚,圆木撞击,也未必能撞破,最牢固的祖宗祠,处在王城中央,环形土筑鼓楼围在外侧,可容三万余精兵,周围皆在重弩的射程范围内,防备森严。

    司马慈以毒v药控制百姓,为其上阵杀敌,便是得了天下,也坐不稳江山,终有一日,必遭反噬,眼下查到了辛则身上,十之八/九司马慈的目的与辛则一样,为的根本不是帝位,而是天下大乱。

    父兄落在这样癫狂失智的人手里,恐有性命之忧。

    今夜看过他们,她先入宫一趟,探明虚伪,再行营救。

    崔漾给他掖了掖被角,营帐中暖黄的灯火映照着他的容颜,眉眼曜目,五官,肤色无一丝瑕疵,便是重伤失血,也未失色多少。

    崔漾看了一会儿,见他方才说话似乎牵动了伤口,带出丝丝血迹,摆袖坐于榻前,与他把脉,略微输送了些内劲,让他舒服些,扶着他躺下,“安心养伤罢。”

    政务似乎很繁忙,这是庐陵关后她第一次来看他,沈平眸光落在她唇上,明知不该看,亦挪不开视线,那温软的触感,叫他心底缓缓流出甜意来,这几日都是这般,倒常常让他忘了伤口的痛。

    崔漾微微一顿,俯身在他唇上吻了吻,榻上之人似得了甘露,因伤消减的容貌焕发出生机,耀眼夺目,崔漾笑了笑,给他轻掖了掖被子,“你睡罢。”

    沈平轻握住她的手,直言问,“我听军中传闻,你要立朝中大臣的儿子为后,可是真的。”

    崔漾点点头,徐令统领二十万大军,手中麒麟军大半主力,虽是可信之人,但眼下战事胶着,多方势力掺和其中,暗流涌动,立徐来为后,可保徐令安稳,一举多得,消息传入军中,崔漾便也未制止。

    沈平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时,千万人面前,为什么吻我,现在,帐中无人,又为何吻我,是想叫我入宫为妃么?”

    那兄长怎么办,难道他兄弟二人,日后同在后宫中,为妃么?

    沈平呼吸不稳,一张金焰烈日的面容,烧成了傍晚将山川染成绯红色的霞光,不知如何抉择,堂堂男子汉,难道要入宫为妃,且如何对得起兄长,但若是不入宫,牵肠挂肚,又思之若狂,便是游历在外,一颗心也不在身上的,只听得见与她相关的消息,山川已失了颜色,叫他觉得山太陡,路太长,冰雪雨水没了乐趣。

    真要入宫为妃么?

    那徐令之子他听帐外侍从议论过,不过中人之姿,亦无什么才干,必是配不上她的。

    沈平看向榻前的心上人,一只手牢牢握住她不放,另一只手扯了扯衣领,好遮掩比打雷还要响的心跳声,“除了兄长,你可是第二喜欢我,如果是,我愿意入宫。”

    无疑他的容貌,是倾世难有的。崔漾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她既起了念头,便不会因小失大,“臣工推算过,一夫一妻后,户数与人口数会数倍递增,国库在降低税取,删减六项税种的情况下,收入依旧倍数有余,朕日后想试一试一夫一妻制,上行下效,后宫只会有皇后一人,既娶了他,自是会一心一意待他,册封大典后,不会再有越距之举。”

    帐中气氛一时凝滞,沈平手指僵硬,凉透,实则他清楚她为什么吻他,因为他喜欢,那时在雍丘,他求着她吻他,喜欢透了,现下感念他出手相救洛拾遗,想叫他好受一些,方才有这般举动。

    以后独属一人,便连这点亲近也没有了。

    沈平拽了人,不肯松手,力道越收越紧,片刻后道,“伤口太痛,陛下,亲亲我。”

    崔漾并不觉得亲吻有什么意义,但他似乎很喜欢,便也不吝啬,俯身吻他,片刻后低声问,“好一点没有。”

    根本也不够,沈平牢牢握着她的手臂,又知徐来既已有了名分,他便不该纠缠不休,遂艰难地松开了手,侧过脸去,听到她起身离开,又忍不住叮嘱,“我知道你必定亲自去救安定侯,切记万事小心,如今无需令牌,你也可以号令天下豪侠,你是明君,辅助你是应当的,你千万安排妥当,平安归来。”

    崔漾颔首,“勿要忧心,必全身而退,否则救出他们,也没办法带出王城。”

    洛拾遗躺在东面的榻上,调整着呼吸,被褥下的手握成拳,听着脚步声靠近,到对方走至榻前,从被褥里拿出他的手,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身行礼,“主上……”

    “不必多礼。”

    崔漾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确认无性命之忧,留了伤药,嘱咐他安心养伤,起身时见榻侧营帐豁开一个口子,低声吩咐侍卫把缺口堵上,免得透了风,病情加重。

    “主上……”

    崔漾回身,举着灯火走近两步,“可是伤势重了。”

    洛拾遗眸光落在那唇上,又很快滑开,并不敢多看,藏在被褥中的手握紧又松开,“……主上务必小心……”

    崔漾点头,“你们好生休息。”

    帐中只余两人的呼吸,沈平知晓洛拾遗修炼的心法,经她数次修改调整,已和她的内功心法一脉相承,便是重伤昏迷,也可自行运转,被关押时,他探过洛拾遗的伤,到现在,早该恢复一大半了。

    自那日被救以后,为方便医师照看,两人同车同帐,亦无二话,洛拾遗性子沉默,这时气息极不平稳,沈平沉默地听着,开口道,“想调整一门心法,适用一个人的经脉,将内劲发挥至最深,并非易事,需得一步步研习,你与我比武输了以后,我曾见她几夜未眠,给你的心法,都是心血,她待你极好。”

    “我不要什么高深的武功!”

    这一声压抑的暴喝带着粗重的喘气,相隔三丈远,黑夜里看不见对方神色,沈平亦知那话语后头,压抑到了极致的绝望与渴望。

    “我不要高深的武功,只要她也能……”

    话说不出口,只因自知不配。

    洛拾遗倒回榻上,气息渐渐平稳,“是属下越矩,还请沈先生勿要放在心上。”

    沈平低声道,“司马慈知道她肯定会亲往越国禁宫营救安定侯,必定布下天罗地网,此番凶险,我们现在需要想的是,如何相助她,便是无法相助,亦不能叫她分心了,因着挂心崔家父子,她已连续两月没有好生休息了,身体虚耗得厉害,靠药提着功力。”

    洛拾遗沉默,片刻后彻底平复了心绪,“我伤势好了一些,能下榻,却也仅此而已,连寻常武人也不是对手,去了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是拖累。”

    能下榻便好,沈平道,“我外伤重,肋骨断裂,膝盖骨碎,无法行走,但内劲恢复得快,我将内劲悉数渡给你,如此你的内功不低于叛贼左右护法,便是进不了禁宫,也可在外接应,你既爱她,务必护她周全。”

    崔漾夜探了一次越国王宫,她来去无踪影,出入位居中央的宗祠也没有任何妨碍,只是寻遍整个祖宗祠,也找不到父兄被关押在何处,或者说,找不到地宫的入口,但越王宫禁军侍卫亲眼看见二人被押进了祖宗祠,司马慈在宫中,但寻不见踪影。

    崔漾未惊动任何人,只记下了越国王宫兵力防控,先将一部分暗卫、禁军分批安插进都城,以便接应。

    右护法宋河送了信报,埋首呈报道,“城外送来的密信,女帝今夜进了王宫。”

    “宫卫未曾发觉,你和汪汲也没发觉么?”

    地宫里只在一张铆钉榻前留了两盏走马灯,脚边火盆烧得烈盛,柴火似滴了血,烧出鲜红的颜色,伴着轻微的滋声,极静,沉闷,幽冷森然。

    轮椅上的男子问着话,手里细齿炙红的铁梳却未停,刮向榻上被铁环卯住的男子,焦烤的气味蔓延,五六十岁的男子仿佛死鱼下油一般,不由自主剧烈挣扎,铁环铛铛响,却没有一丝人声,那张大的嘴巴里,已没有了舌头,只是呼气吸气时,可以发出嚯、嚯的粗响。

    男子不紧不慢,梳了两梳,到已无眼珠的老人眼脚崩开了血,便结束了今日的日常,丢开了手,擦干净手指上沾染的血肉,手指浸泡进清水里,洗干净后,亦如白袍衣衫,洁白如玉,圆润有光泽的指甲上,不沾一丝尘垢。

    宋河埋首,“回禀主上,女帝武功深不可测,来无影,去无踪,我等不是对手。”

    司马慈手指搭住黑袍围帽的边缘,摘下帽子,露出雪白无色的容颜,那五官精致,眼眸极黑,一双丹凤眼眼尾下垂,无论发火不发火,高兴或者不高兴,时刻都透出一股温泰来,天人之姿,仙神临凡。

    宋河埋头禀报,“侯开虽与南国太子南钦联手,抵御了梁焕一时,却敌不过徐令二十万麒麟军,两军左右攻击,侯开死守衡阳,兵败后战死,衡阳已失,梁焕、徐令、盛骜三路大军,已汇合陵林城下,圣主,吴国三位王子已撤出吴国,过江西行,圣主,您也快走罢。”

    司马慈抬手,“我舅舅和表兄,如何了。”

    宋河拜道,“都好好的关在牢里,听主上吩咐,安定侯在上京城吃什么药,现在也给他吃什么药。”

    “谢蕴呢?”

    “谢家家主已入南国,他手中还有兵,却不知为何,按兵不动。”

    司马慈未言语,也并不关心,转动轮椅,拿了烧红的铁烙,烙在那已经平复了呼吸的人身上,又是一轮新的挣扎。

    烟雾散尽后,撒上伤药,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似乎死死瞪着他,恨不得啖其肉。

    司马慈轻笑一声,“千算万算,没想到钻出一个司马望舒来吧,我这个姐姐,论文,大成开国来,没有哪个皇子及得上,论武,更是登峰造极,论用兵,你也听到了,大成还是姓司马,且疆域之广,比父皇在位时,更辽阔,听说除了上官淼,她还收编了许多与外族征战的将士,所图之志,未必不会将北方蛮族踩在脚下,义父,你高兴不高兴。”

    辛则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仿佛一个穿山而过的洞口,浑身已是血汗,手指沾了血写道,“你当比我更恨她,同样是皇室血脉,你落在我手里,受折磨十四年,而她躲在你舅舅庇护下,不可一世,你不是看到了吗,你舅舅和表兄怎么样爱护她,她落江,你想救她,想给她报仇,她想过你么?”

    洛铁切进手腕,写着学字的手垂下,辛则发出嚯嚯的痛笑,用另一只手写字,“她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弟弟,你舍不得杀我,只有我关心你,和你相依为命——”

    右手也被切挂着,却是留了力道,并没有伤到经脉,宋河并不怜惜,主上所为,不过辛则万分之一,受刑千刀万剐,也是应当的,而他与汪汲,被主上从辛则手中救下,命便是主上的。

    自十年前司马庚收拢皇权,大成结束乱政后起,主上便背负了夺取江山的千秋大业,但司马庚此人心计深沉,便是已死之人,只要是在册的司马氏子弟,都彻查一遍,为躲避追踪,辛则不得不隐蔽岭南毒瘴中,三年前,叫主上寻到时机,扣下辛则,三人方才有了喘息的时机。

    宋河见主上下手轻,忍不住劝道,“一条老狗,不值得主上费心,叫他留在这地宫里闷死,尸身被老鼠啃噬,属下等护着主上走罢,来日东山再起,再图谋大业。”

    老狗挣扎得厉害,司马慈看了他一会儿,老狗心黑,不怀好意,幼时打他,却不会把他打死,大成一乱,有战事的消息传来,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给他吃饭,司马庚是个挡道的人,叫他受了老狗无数的手段。

    宫里的老人,用刑这一道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可确实是老狗把他从狼口中救下来的,抱着没有一条腿的他,东躲西藏,躲避追杀,父皇忙着狩猎,展示雄风,母后忙着与其他娘娘说话,姐姐不会在宫中,她不会带他玩,只喜欢去舅舅家,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有再漂亮的花,她也绝不会出现。

    原本打算折磨这老狗十四年,眼下时间却不够了,不过他也累了,司马慈开口道,“你放心去罢,这天下,会如你所愿,乱到改朝换代。”

    语罢,那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水痕,混着血一起,带着解脱,抬手写字,“你快走——”

    司马慈微怔,旋即笑出了声,哈哈大笑,片刻后手起刀落,划过他脖颈,鲜血喷溅,咕噜咕噜冒血声后,眼眶缓缓合上,很快绝了气息。

    宋河劝道,“重兵兵临城下,城中百姓虽效忠圣君,但并无多少战力,麒麟军三十万精兵,我等不是对手,越早走,越好。”

    司马慈在老狗面前坐了一会儿,他每日的精力只够他用来折磨老狗,此时越加疲乏,提不起精神,他是自小带来的病弱,精神不济,辛则和母后说,是他这个姐姐命太硬,夺走了母后的精神气,到后头生他,便不能给他一个好身体了,否则,他也不会因为体弱,连爬树躲避狼群也不成,失了一条腿,如今人后坐轮椅,人前靠一只木腿做支撑。

    实则他知晓,这其实不关她的事,但这天下,是必乱的。

    司马慈转动轮椅,摇到远一点的地方,“收殓了义父,用好一些的棺椁,埋去宫外罢,另外传令给大成女帝,请她一人入祖宗祠,叫她一个人进地宫,若是多一个人踏入围楼,我便要万箭齐发,射死崔呈,崔灈,玉石俱焚。”

    宋河迟疑问,“她已是皇帝,坐拥江山万顷,万万人之上,会来么?”

    司马慈一笑,“她成了皇帝,却还是以前的崔九,能成皇帝,不过兵强马壮,又多了几分学识智谋,离真正的皇帝,还差得太远,你自去传令,她必定独自前来,备好埋伏即可。”

    宋河领命,主上做什么,他们就听令做什么,便是一道死在这越国王宫,也万死不辞。

    “宋河。”

    宋河停步回身。

    司马慈温声道,“你传令以后,去找汪汲,一道离开,故居桃树下,财宝已分成两份,无论那哪一份,都足够你们荣享几辈子,莫要争财自伤,去罢,我在这里等着与故人叙一叙旧。”

    宋河是万不会接受的,此时却也不多说什么,领命称是,转身离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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