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烧透整个越国王宫,祖宗祠外围楼丈宽的墙壁烧得干裂,里面的竹筋脆断焦化,围楼坍塌,禁军领着士兵挖掘两日,从祖宗祠抬出数百具尸体。
尸体已悉数被烧干皮/肉,大多有腰牌证明身份是禁军,从祖宗祠过道里寻到一具女尸,天子玺印,紫金玉冠做不了假,再经禁军首领元呺、博文侯等人辨认,确定这具女尸就是女帝陛下。
武将士兵自不必说,于节、姜奉、薛回等人在火场待了两天两夜,十余名文官灭火时受了重伤,听闻女帝罹难的消息,跪在浓烟滚滚的废墟外,悲戚痛哭。
经越国一战,麒麟军自上而下,无论是旧部,还是收归的旧魏、旧宋、萧国降军,如今都已信服女帝,忽闻女帝受南国、越国奸细所害,葬身火海,无不悲愤,只愿拿起刀兵,灭越国残军、踏平南国,为女帝复仇。
安定侯拖着重伤的病体,在火海中搜寻两日,寻到女帝的尸身,也不愿意相信,连续六日都守在越国王宫外。
年过五十的的老人脱形得没了人样,柳宗只冷眼看着,他是天子近臣,自当年十六岁的少女寻到酱菜园,请他这个不闻一名的账房先生做谋士起,如今已过去十二年,期间多少濒临死地的绝境,女帝也安平过来了。
主上既入祖宗祠,必有十足的把握,围楼几乎将祖宗祠与越国王宫隔成两座城池,想要大火烧便整个越王宫,叫火起也无人能进去营救,不是简单的失火能办到的。
虽无证据,但他对女帝的死因,心中存疑。
实则崔呈此人,十四年前,便是醉心权术野心勃勃,手掌兵权的权臣,如今女帝一死,身后无嗣,崔呈继位,似乎名正言顺。
女帝龙体还未接回,几位老臣负责布置灵堂,文武大臣进进出出,无不哀戚叹息。
崔家父子亲自布置灵堂,形销骨立。
姜奉准备妥当,出了军营,前去迎接龙架,眼底都是血丝,“英才早逝,时不与待,天不与待,我姜奉愿用半生寿命,换英明圣主,老天啊——”
薛回一身麻衣白服,收回落在远处崔家父子身上的视线。
自女帝登基初年,百官罢朝时,薛回被提为太常寺正卿,从前无人在意这一条跃了龙门的鲤鱼,现在同朝为官,谁见了也要称呼一声薛大人,除了办事的能力,还靠的他一颗玲珑心肠,一副四面逢源的脾性,姜奉见其沉默不语,问道,“薛大人难道以为姜某是在说奉承话么?”
薛回摇头,“只是深以为以陛下的脾性,凡事不动则已,一动必有万全之策。”
姜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灵堂里的崔家父子,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当即反驳,“安定侯待陛下之爱重,如今又九死一生,身负重伤,薛太常多虑了……毕竟是陛下拼死救出来的,又是陛下的父兄,往后我们尽心辅佐便是。”
薛回想了片刻,亦觉姜奉言之有理,苦笑拱手,“是薛某疑神疑鬼,还是请了老中丞来,商议陛下葬寝之事,好叫陛下英灵早日得到安歇。”
沈熔重伤昏迷,还未睁眼,先听见了外头军号吹奏的哀乐,又听得外头不少士兵在说女帝遇害,驾崩了。
驾崩就是死了的意思。
沈熔大声叫了门外的士兵进来,每一个士兵的脑袋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大丧的时候才会这样。
沈熔太阳穴突突地跳,不顾士兵的劝阻,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下地,不顾冒血的伤口,跑出去看,是夏日,但满目皆是白,白得刺眼。
沈熔揪住士兵,连声质问,“这个女帝肯定不是阿九。肯定不是阿九吧!”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位女帝吗!”
士兵没好气地甩开,因为这是陛下的暗卫,非但没有保护陛下,反而需要陛下出面交涉营救,导致陛下陷入越国王宫那腌臜地,被大火烧死。
他实在气急,还要再说两句,被旁边的士兵拉住,劝走了。
“你再胡乱说什么!阿九武功那样高,智谋那样厉害,怎么可能被害——”
沈熔根本不信,问了阿九在哪里,跑出院子,连问了好几个,直接往越国王宫的方向奔去。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势还没有灭干净,浓烟弥漫,根本不需要问路,沈熔什么也不管,埋头朝漆黑的天边跑,一个时辰后,遇上了元呺。
元呺认出了面前浑身是血的疯子是沈熔,让到一边,见沈熔眼睛直直看着后面的车驾,低声回禀,“未能护好陛下,末将罪该万死。”
沈熔不管他,拖着腿朝车驾走去,禁军要拦,元呺出声制止了。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御驾龙辇,马车宽敞,里头铺满冰块,龙木上白布遮盖,沈熔掀开,看了一会儿,惊喜地大喊了一声,“不是阿九,不是阿九!阿九肯定还活着!”
他一直绷住的心跳会跳动了,惊喜得要翻跟头,未曾主意‘护驾’行列中的两名禁军变了脸,只知道大喊着和所有人分享这一份喜悦。
“不是阿九!”
禁军中不少人都震惊惊喜,元呺上前问,“容护卫,你可有凭证,若是有,属下再派人搜寻陛下的踪迹。”
“我有!”
沈熔回答得肯定,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阿九!阿九刚进上京城不久,就遇到了刺客,琵琶骨受伤,被那样的重弩伤到,皮肉长好了,骨头愈合的擦痕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不是阿九,阿九没事!
沈熔兴奋,连比带划,“阿九琵琶骨受过伤!这个人没有!她不是阿九!”
元呺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些,上了马车,对着遗体行礼,指着尸体左肩微小的创口给沈熔看,“火势太大,烧过的骨头脆断了一节,却还可以看出一点痕迹,容护卫,属下也不愿意相信,但除了这伤疤,还有陛下随身携带的天子玺印,安定侯、博文侯也确认过了,确实是陛下,陛下孝顺仁善,是为了救父兄而死的。”
尸体上皮、肉都已经烧尽,只余零星一点焦肉挂在漆黑的骨头上,沈熔试图再找出一点点不一样,找不到,撑着他一路到这里的信念坍塌了,叫他身体里的心脏似乎裂成了一半,两半,碎裂到无法愈合。
阿九死了,阿九死了。
马车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本已溢血的伤口崩出成股的鲜血,染红白布,哭声却越来越小,到后面抱着那焦黑的尸骨,脑袋靠在那肩骨上,安安静静地,一丝声音也无。
禁军中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等了片刻,副将方才上前,对着马车行礼,“请卫队长莫要搅扰陛下安宁。”
并没有人应答他。
车里的人紧紧抱着骨头,虽是情有可原,却也是冒犯龙体了,副将迟疑看向元呺,元呺沉默了一会儿,示意车驾起程,“他自小由陛下教养长大,与陛下感情深厚,一时伤心失态也难免,随他去罢,启程回军营。”
因着天气炎热,路途遥远,文武百官们议定,在越地陵林入殓天子,再由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一道扶棺回上京城,葬入帝陵。
文臣武将与二十万麒麟军,道侧相迎,车马到军营后,御驾灵堂安排在天子曾住过的大帐中。
沈平叫林武推着轮椅,去殓房把被烧死的几百人都查看了一遍。
旁人不知武学的极致,他却清楚,似陛下这般境界,想要陷落什么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不相信她会死在一个小小的祖宗祠里。
近一百禁军的尸骨口鼻咽喉里无烟无灰,都是死后被烧的,一半头盖骨碎裂,一半心脉寸断,手法一致,一击毙命,说明来人武功高强,出手极重。
但禁军头颅上裂纹断口参差不齐,看得出此人内劲勉强,已是强弩之末,贼人伤重到这般地步,必然不是陛下对手,陛下既然能将安定侯三人送出地宫,自己怎么会陷落在里面。
她内功深厚,心计不凡,又兼有医毒之术,性子也并不莽撞,加上部署周全,如何会死在越国宫中。
沈平比沈熔还早收到消息,虽是行走得困难,但去了一趟越国王宫,有了一些精神,只是分明极困,却又完全睡不着,见到这具尸体,又怀疑自己先前的推断是幻觉,不说可以印证身份的外物,骨骼表露出来的身高,年纪,连他知道的一些旧伤伤痕都完全一致……
如果是她,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必不能叫她走的这般不清不楚。
如果不是她,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一切可还安好……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布帛烧焦的气息弥漫开,火光映照在营帐上,是沈熔住的方向,沈平顾不上伤口,拄着拐杖出了营帐,叫士兵背着他过去。
“容护卫在里面!快救火!”
不一会儿有两人掩着口鼻跑出来,“他不肯出来,我们要背他,他不肯走,房子要塌了!”
又有人想往里面冲,被拉住,“里面都是稻草秸秆,还有兽皮——”
两名士兵被扔出来,申兴接住,“这个疯子——”
火势越来越大,众人只得一边取水灭火,一边救人,见沈平来了,知道这是容护卫的堂兄,急道,“沈先生,快劝劝容护卫,陛下若是活着,也不希望他这样——”
烟雾弥漫,军头咳嗽得厉害,“容护卫回来后安安静静的,没想到他把医师支开,又把房里堆着的草料和兽皮全搬出来了,他这是存了死志……”
火焰蔓延到了外屋,浓烟呛人,只怕等不得火灭,人就死了。
沈平叫人搬来了轮椅,裹上湿被,他要自己进去,林武哪里肯,“我轻功不错,遇到危险出得来。”
大火吞噬一切,林武推着轮椅进了内院,在榻上寻到了一动不动的沈熔,沈平拍掉沈熔手背上烧着火焰,伸手拽他,“你起来,跟我出去。”
沈熔抱着自己的剑躺在榻上,被拽就拼命挣扎,动了武想把人丢出去,“我不要你管!你走!”
阿九去哪里,他就要去哪里,她被大火烧死!他也要被烧死!
沈平手上功夫还在,“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寻死觅活,你给我起来!”
沈熔认出是沈平,想起这是自己的堂兄,但那又怎么样,被火烧这样难受,这样疼,才烧一点就叫他想满地打滚,更不用说阿九被烧成那般模样!
沈熔眼里都是眼泪,阿九,阿九……
早稻刚收过没多久,秸秆被烈日烤得干燥,一点就着,堆满了整个木屋,房梁发出开裂的吱吱响,这里就快要塌了。
沈平呛咳,林武想将人打晕,但沈熔武艺出类拔萃,林武完全不是对手,奈何不了他。
沈平压着呛咳,低声道,“两个负责勘察越国王宫的大理寺官员突然请辞回乡,实则人刚出陵林城就失去了踪迹,这两人都是她一手提拔的亲信,我在围楼坍塌的竹条上寻到了火油灼烧的痕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沈熔脑子转得慢,“什么意思。”
他受的伤不轻,本就不易起身,又强撑着奔波几十里路,身体破败得像一个被铁针扎过的水囊,沈平把他拉起来,湿透的棉被裹住他的口鼻,“意思就是她可能是被害死的,玉棺里那柄折扇像她的,但又不完全像,但无论如何,更换大理寺廷尉搜检官员这件事,本就不寻常,至少,我们得把事情查清楚。”
阿九是被人害死的,那么必定不能让仇人好好活着,沈熔挣扎着坐起来,眼底是能毁天灭地的仇恨,“竟敢害阿九,竟敢害阿九!我一定要把害阿九的人切成一块又一块,烧成骨灰,然后给狗吃——”
林武背着他出去,沈平担心这个傻弟弟不知道收敛情绪藏不住事,手刀切到他脖颈上,把他交给林武,“把他带去安全的地方,让他好好睡一觉,伤势好全以前,不要让他乱跑,实在控不住,也可用些不伤身的迷药。”
林武点头,“门主放心。”
背上沈熔要走,看门主的样子,又忍不住劝道,“门主您伤得也不轻,这伤口再不能愈合,一辈子坐轮椅不说,恐怕还有伤寿数,张医正说您需要静养,切莫过渡伤怀。”
沈平缓缓摇头,“你且去,照顾好我弟弟,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当初前往不周山,营救女帝的暗卫,为的便是不叫女帝受掣肘,陷于千军万马中,也从未后悔,林武自是知晓女帝对门主何等重要,现下女帝灵柩尚未回京,门主自是要留下的。
林武不再劝,亦伤怀这样一位帝王,如今越国已灭,南国孤掌难鸣,决计不是大成的对手,距离江山一统只有不到半步之遥,也不知将来的君王,还会不会像女帝一样,德才兼备,顾惜百姓……
林武看向军营北面,忍不住问,“以后是安定侯继承国统了罢?”
那是安定侯父子三人的营帐的方向,就在大帐旁边,沈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搁在轮椅上的手指收紧,如果陛下当真离开了人世,司马氏绝,天下万姓人可逐鹿,而这里面,最有势力和名份的,一是女帝拼死救出的安定侯崔呈,二是即将被册立为皇后的徐令之子徐来。
因着尚未有正式册封的圣旨和文书,更没有册封仪式,记入祖宗祠,徐来在名份上,多少欠缺一头。
崔呈是女帝之父,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崔家三人对陛下爱重之心,天下哪一位父亲能比及………只事关陛下,他什么人都要怀疑,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沈平发信令,传了宋行来,“叫两个身法好的兄弟,暗中盯着安定侯三人。”
宋行领命去了。
一名隐在暗处的烧火兵等了一会儿,待无人了,迅速往北面跑去。
自帐外穿进来的丝线带动了机关,风铃声轻响,可判断是往北面的营帐去了,如若心里无鬼,做什么叫人盯着他的营帐。
小兵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行迹已经暴露,进帐禀告的消息。
崔灈听完,进了内里。
案桌上一个陈旧的布袋,旁边散落着各色的石块。
另外一侧放着两卷心经,乃是当今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武功心法。
上首字迹清正,笔画内敛大气,不说这一份能修改武功秘籍的天分和能力,单就这一副为士林称道的正统隶书体,也是了不得成就。
文武兼修。
崔灈沉默片刻,等了一会儿,直至油灯的灯芯几乎烧尽,方才低声回禀,“父亲,没找到尸体,只是夏季是汛期,江水湍急,她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必定是活不了了,听闻金沙江里有鱼怪,说不定已被……不如停了搜寻,只要是人就会留下痕迹,人手派出去的多了,有心人总会注意到,不安全,沈平等人并不好糊弄。”
营帐里烧着火盆,柴火发出被烈火灼烧的滋滋声,崔呈看了手中的雨花石半响,投入了火盆,“你不了解小九,当年司马慈‘死’后,为父不过是感慨了一句,可惜她不是男儿,她便硬生生把整个书库都背下来了,可见骨子里倔强坚韧,既然曾被逼下曲江,吃过江水的一次亏,必然逼着自己熟识水性,江水很难困住她,且观她那日武艺,着实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崔灈低声应是,“受了那般重伤,想必……”
他声音些许低迷,崔呈握着布袋的手收紧,又松开,“若是如今在位的是司马庚,我崔呈必叫她做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公主,可她竟是成了帝王,竟是成了帝王……”
由记得他初初恢复神志那日,知晓昔日只知看花看风景,几乎成痴的小女儿处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时的震惊,骄傲,复杂,以及羞恼。
彼时他崔呈位居世家之首,手里精兵十万,筹谋半生,手揽大权,最终满门覆灭,而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竟以女子之身,走上了帝王之位。
难道只有他司马家的血脉,才是被天神庇佑的真龙血脉不成。
他崔呈不信,距这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天予不取,必受其乱,只要狠下心,除掉小儿,他便可完成毕生夙愿,登上帝位。
怪只怪,她坐在龙椅上,是现在的帝王,与司马庚一样,成了绊脚石。
不得不除之。
崔呈眼底狠色一闪而过,空了的布袋扔到火盆里,火势窜高,顷刻吞噬了那布袋,什么也不剩下了。
见儿子神情低迷,声音严厉了许多,“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我老了,这天下终究是你的,无毒不丈夫,怪只怪她冒天下大不韪,登上了帝王之位,要紧的是死要见尸,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我们。”
崔灈勉强提了提神,“原以为小九以女子之身登位,如今一死,天下男子必反之,不料她威望已高到了这般地步,命陨已经过了足足六日,那帮大臣也没有提立新帝的事,要不要叫我们的人……”
“不可。”
崔呈抬手,压住后面的话头,“勿要操之过急,国不可一日无主,时间一到,自有臣子们坐不住,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收拾好收尾,许半山几人处理了么?”
崔灈回禀,“元呺截获了书信,儿子已经派出了死士,是司马小儿的旧部,便是杀了许半山等人,我们也不会留下把柄。”
知外头无人,崔灈便坐起来一些,吩咐道,“这三人此前随在废帝身侧,当初那司马庚本就打算要你我性命,且此人聪慧,心机深沉,崔九归天的消息一出,只怕要第一个怀疑我们,此人需得一并处理干净。”
“另外暗阁暗卫,能拉拢便拉拢,记住,手段怀柔。”
“这些人本就衷心小九,不可能转投徐令,父亲放心,只要能得暗卫支持,往后的事就好办许多。”
崔呈点头,略想了一想,吩咐道,“你找人,去外乡,散步消息,便说女子为帝,违背纲常伦理,方才遭了天火天罚,女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致使九洲狼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另外女帝贪花好色,掳掠貌好的男女入宫侍奉,弑杀暴虐,荒淫无度,不是明君之相。”
死便也死了,污其名……
崔灈迟疑不忍,却也知她为帝,威信之高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若不如此,群臣百姓,难生异主之心。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崔灈定了定神,应声称是。
崔呈叮嘱,“这件事不可走漏风声,也绝不能交给暗卫去办,哪怕暗卫里有人臣服倒戈,相处两年,你该知这些暗卫对她衷心的程度。”
崔灈知晓轻重,又低声道,“宗正太常正拟陪葬品,多在地宫里修筑园林美景,山川池林罢,帝陵外种上梅林,竹喧,她定会高兴的。”
崔呈反而拿起了案桌上的心经,翻阅问,“你的功法修练得如何,如果能拥有小九那般武功,何愁不能独步天下。”
自拿到这卷心法后,他日夜勤加练习,进益却始终很缓慢,崔九此人,在待人方面,颇有些愚痴,当年本可在文帝面前多走动,以博得文帝的喜爱,却因为信了阿妹靠近安庆太子会夺走他精神气的话,文帝召见她,只要有安庆太子在场,她便也不会去了。
秘籍没有问题,她也不会对他这个舅舅兼父亲藏私,这确实该是顶级心法,可越加叫他不甘心。
崔灈回禀,“已比其他习武的人精进得快了,只是想要到小九的高度……”
不是难,是几乎不可能。
他不行,儿子也不行。
绢帛啪地一声扔回案桌上,崔呈神情半影在灯火里,“我听说她手里有一门功法,可吸纳旁人的内功,找到了么?”
崔灈摇头,“皇宫里也找遍了,没有,且戚高歌已死,没有她调整心法,便是找到了,我们也练不了。”
崔呈恼怒,神情越发阴鸷,“你去做事罢,另外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功,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全当她是司马氏的人,勿要有那些伤怀的心思,否则害人害己。”
崔灈勉强打起精神,应声称是,这便退下了。
国无新君,群臣商议,归京前暂不发讣告,颍水上柴枞斩杀年观止,缴获收编一百二十艘战船,顺淮水东下,一路急行军奔往陵林。
只一行人尚未过江,便遇上了杀手刺客。
除却许半山身边的柳征、洛齐、洛明,袁翁身侧也有一名暗卫随行保护,四人武力不俗,勉强护住几人,直至渡江,已经过大小十余战。
几人乘坐同一辆马车,杨明轩神情凝重,“只怕越地事情有变,否则为何一应要杀死我们四人,和我们四人相关的,只有那封写给陛下的密令,崔呈父子果真要反。”
“报——”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
信兵人到车前,嘴唇抖动,眼眶红肿,司马庚揭了信报,拆开封泥扫过一眼后,一时只觉被光刺到了眼睛,非但眼前是白的,脑中也是空白,周遭万籁寂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杨明轩几人捡过落在地上的信报,看完,面南跪地,痛哭出声。
司马庚勉强定住神,看信兵神色,猜这消息恐是已传遍前方的村舍城镇,缓缓问,“如今谁是新帝。”
如果崔呈秉承选后宴遗旨,拥立徐来为君,那么不会有杀手来刺杀他们,但如果不是徐来,那么一则崔呈疯癫病确实早已痊愈,二则他们送往越地的信报被人截下,她没有收到信息,说明除了崔呈父子,她身边还有别的不轨之徒。
她武功智谋皆不差,走过刀山,蹚过血海,可为人有时过于宽宥,待身边人赤诚真心,若是叫最重要最信任的人背刺,那么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宴归怀靠着车窗,盯着窗顶的烈日,扣着窗棂的手指泛白,见许先生站立不住,勉强扶住,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告慰的话……
杨明轩痛骂,“贼子卑鄙下作,陛下何等爱重,此等背信弃义之人,如何做得了帝王,我杨明轩便是血溅三尺,也必不会叫他如愿!”
小兵回禀完,退下后,车里只剩了杨明轩的咒骂声,司马庚开口道,“如果她当真死在地宫里,崔呈不必要放这一把火,有她的尸体在,更能打消群臣的疑虑,既然放了火,要将人烧得面目全非,叫人无法靠容貌辨认,十之八/九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陛下,陛下可能还活着,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暗地寻找陛下的下落,二是稳固朝纲,等待陛下归来。”
见几人眼中萌发出希望,渐渐恢复了清明,司马庚缓缓道,“崔呈此人,十多年前便喜好排除异己,独揽大权,神志不清了十余年,如今一朝清醒,不会有什么长进,一旦他得势掌权,朝廷上下必定一番腥风血雨,如今朝中得重用的,大多是能人治士,崔呈不会手下留情,我等绝不可叫其毁了大成江山。”
杨明轩大悲又大喜,依旧愤然,“虎毒尚不食子,此贼竟以身为饵,叫陛下舍身营救,再置之于死地,实在是猪狗不如,这样的人还想为君为帝,简直是天下的笑话。”
古往今来,因争夺皇位而背信弃义,父子反目的事还少么?
他们早该提醒陛下提防的。
只一来安定侯疯癫,无人会察觉他有何威胁。
二来其人与陛下感情深厚,回想过往安定侯宠爱女儿的事迹,尚历历在目,陛下非但寻神医,自己也钻研医术,一心只想将安定侯治好……
谁曾想。
父女之情,终抵不过权势。
宴归怀已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崔呈在百官将士们面前言行矫饰,做慈父的表象,以此赢得百官将士的效忠,需要立刻派人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众,哪怕暂时没有切实的证据,也叫众人心生疑虑。”
“梁焕、秦牧二人是忠将,且脊梁骨硬,便是拿他们家人威胁,也不会叫他们屈服于小人之手。”
司马庚沉吟道,“另外派人将陛下欲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布告天下,坐实徐令争夺帝位的名分,徐令手掌二十万大军,必与崔呈相互牵制,拖延时间。”
许半山点头,吩咐几名暗卫里脚程最快,也最沉稳的柳征,“你快马加鞭,一路敲锣打鼓传播消息,好叫百姓知道崔贼的兽行,知道此事的人千千万,崔呈想灭口不容易,必须要将此三贼的阴谋昭告天下。”
柳征领命,临走又迟疑,躬身行礼,“几位先生的安危……”
现在传消息要紧,许半山苦笑,明主若已逝,他这一把老骨头,留着亦是索然无味,但便是死,也要正主之名,不叫主公死得不明不白,“去罢——”
窗外却传来一把稍冷的声音,“柳征留下,我去传信,诸位放心,若当真是崔呈三人所为,在下定当将其头颅搁下,炼化成灰,撒在桥面上,叫其千万人踩踏。”
那话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传入马车内,叫人也跟着心里生寒,是洛铁衣。
司马庚掀帘出去。
丈外的黑衣人身法如鬼魅,立在另外一架粮草车上,到此时出声,周遭的士兵们方才察觉,举着刀兵相对。
这名暗卫武艺高强,常来往各郡传信,许半山、杨明轩都见过,杨明轩先下了车,“自己人,都继续赶路。”
旋即回车内,迅速取了笔墨,拟定了一份名录,“姜奉、于节等人是中正不阿性情耿直的忠臣良臣,倘若知晓崔呈之事,便是没有证据,也会直言质问,恐有性命之忧,烦请诸位小将将此亲笔信交于几人之手,告知他们暂时蛰伏,保全性命,务必带到……”
洛铁衣妥当收好密信,“既是忠臣,暗阁必定护其无忧。”
司马庚见其转身便走,开口唤住,叮嘱他,“此时尚未探清徐令的意图,也没有查清楚多少人已经暗中倒戈崔呈,盛骜手下兵丁十万有余,崔呈此人,此时不可冒然杀之。”
洛铁衣:“留着杀害主上的人活在世上么?主上便是活着,想必也是九死一生。”
手指似乎有针刺,透入心里,司马庚神情寡淡,“崔呈、徐来占著名份,天下人不会妄动,这二人若独活一个,江山改易它手,朝内朝外党同伐异,血流成河,若都死了,天下大乱,她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顷刻间便能分崩离析,只有两个人都活着,才会相互牵制,博得些许平稳的局势。”
面容冷峻的男子不为所动,司马庚能理会他心中所想,却还是劝道,“她不在,更该替她守好江山才是,暂时勿要打草惊蛇,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
“无论是哪里的地宫,多有保命逃往的通道,这些通道入口出口都极为隐蔽,不要拘泥于王城,有些地道可能接通了江河暗流,或是荒山野岭,可一面着人假意投诚崔呈,一面盯着进出他们营帐的人,查崔呈父子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们必然最清楚,陛下最后出现的地方。”
“如果陛下还活着,崔呈必不会饶过她性命,你们一定要快,赶在崔呈之前,找到她。”
一旦她真的出了事,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混乱的局势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司马庚有些精神不济,坐下靠回车壁,阖目养神。
洛铁衣眸光落在废帝面容上,那清贵俊美的容颜落入照进窗户的日光里,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几乎透明,呼吸极静,几乎欲与灰尘一同化去,洛铁衣看不穿此人,但至少在所有人里,只有废帝曾意图清理崔呈父子三人。
显然崔呈并不是废帝心中可安稳大局的人,只要目的与其一致,便不算敌人。
洛铁衣不再多言,移形换影,很快消失在了队伍里。
“报————崔家父子假意被擒,实则与司马逆贼背地勾结,构杀陛下,陛下尚在人间——”
“报——崔家父子谋逆篡位,罪不容诛——”
消息如柳絮飞入陵林城,早有快马带入军中,哗然声起,因着没有实证,半数人并不信这样的谣言。
“安定侯自己重伤未愈,下榻都困难,坐着木椅,以父亲之尊,在灵堂前足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我劝了许多次,他都坚持守灵,短短七日,人已经瘦得脱形了。”
拳拳爱女之心,叫人动容。
博文侯崔灈义愤,指天为誓,道他若有二心,来日叫万箭穿心而死。
他言之昭昭,掷地有声,平息了臣子的质问和议论闲谈。
另一股拥立徐来为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除了尚在观望的臣佐,文武百官差不多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每日灵前吵闹不休。
于节冷眼看着,“少府宫中有一床寒玉,可保陛下龙仪不变,暗卫与禁军是陛下亲卫,已带麒麟军重新搜查陵林城,彻查越地王宫,我等不如暂缓归京行程,朝政由三台政务大臣共同决议,等待十日,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
若是当真有异常,这般密集的搜查,必定无所遁形,且若传言是真的,陛下还活着,那便是天佑大成了。
群臣都附议,“正该如此,若有人构陷谋害陛下,当诛九族,严惩不贷。”
崔灈神情带着些激动,“若阿九平安,我崔灈愿折寿此生。”
话说完,臣子们看他的目光,怀疑散去不少,又温和可敬了许多。
崔灈见状垂眼,遮住眼底的阴鸷,实是想不到,这群迂腐的老顽固,也有真心忠于一名女子的一日。
连日来的不顺,已消磨了最后一丝歉疚,难过,崔灈看向猎山的方向。
小九,你不要怪兄长,便安安静静死在外面,再不要回来吧。
下辈子,勿要投在帝王家,平平常常长大,做一个被父兄疼爱的好姑娘,好女儿。
崔漾靠在一块青石后,听着远处一片狗吠中,徐家家臣的争吵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槭枫木,此处距离猎山悬崖已过了两条江,江水甚至分了三次岔,竟也被他们寻到了此处。
狗吠声忽而狂烈,汪汪汪兴奋地朝这边叫嚷,欲挣脱缰绳往东边纵跃,正争吵的家臣们立刻大喊一声,召集人手,“灰狼鼻子灵,那边有情况!都跟我过来!”
“速度要快!谁找到女帝,将军赏百金,田宅百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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