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也走不到京城

    谒者到离仙宫传诏,“仙师,请罢。”

    荣枯也知道天下人恨着他呢,接了旨意,心中十分忐忑,“当真要出宫么?”

    其实也并非每日都需要与天意沟通,但前诺已经许下,这时也不好反口-------除了这守备森严的皇宫,去哪里他都不安全。

    便是在这宫中,如果没有天子庇佑,也不甚安全,至少有三人,若非忌惮天威,早就把他卸成八块了——那三人看他的眼神,好比他立刻就会把女帝害死似的。

    踏出这宫中,有的一根筋的臣子会不顾一切杀死他,一旦他死了,仙身的谣言不攻自破,漫说天子会不会处死这些臣子给他报仇,便是会处死,也有大把的臣子,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他的性命。

    御史大夫刁同甫,尚书令杨明轩,鸿胪寺正卿陆子明,御史中丞于节,大农令宴和光。

    每一个臣子看见他,表面上都恭恭敬敬,笑称仙师,实则心里都想将他脑袋拧下来蹴鞠踢。

    自从觐见了皇帝,他已经不敢出宫了。

    一来畏惧臣子。

    二来畏惧天子。

    外头传言是他在朝天子传道讲经,实则天子给他描绘出的,已是另外一个他完全不曾触及的世界和时空。

    天道,天道,他只是一个时灵时不灵浑浑噩噩、甚至每夜都偷练男女相经的道人,而天子,能造出这样看似普通,却叫寻常人可逆天改命的秘籍,岂非已经勘破了天道,勘破了天地的限制。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与之交谈,他表面仙风道骨,其实无时无刻都只是在加深恐惧。

    听闻天子曾在文武试上博得头筹,但也许,这一班文武大臣,从未有人坐下来,与天子探学论道,其所知之博大精深,其所学之精之透,所见所历,皆掩藏在那漫不经心的言行下,如斯之强大,如斯之举重若轻。

    初初见时,他尚敢侃侃而谈,到如今,如履薄冰,不敢轻言。

    仙人在宫中两月余,申兴日日见,并不觉得异常,倒是郭鹏,去越地收缴销毁毒药,带了六千受毒药侵害的百姓回京郊大营关押戒药,昨日才回来,今日当值,一见这仙人,大吃一惊,“仙人怎么瘦了这么多,宫中膳食不妥么?”

    初初见时,是个白胖洒脱的道人。

    申兴听郭鹏这样问,也颇为疑惑,“仙人可是不喜欢宫里的食物。”

    荣枯心里自闭,面上也只得整理衣衫起身,“宫中食物很好,得陛下宽待,吾等这便出宫去罢。”

    申兴应是,细看他的模样,“修道一事辛苦,先生当注意不要太劳累才是。”

    倒不是有多关心这道人,只是挂心这道人倘若吃睡上闹出什么幺蛾子,陛下效仿他,做什么辟谷修仙,坏了龙体。

    宫中多少人期盼小太子,再不济,小太女也成,给这妖道害的,连个盼头也没有,若非顾忌陛下,多少人都想叫这道人去轧一轧粪土。

    至少梅花不会害陛下,蛊惑陛下。

    荣枯大约能看出其人心中所想,心中所盼,对每日接收到自己被千刀万剐的画面,已经习以为常了。

    又不能直接问出宫安不安全,能不能多增添一点护卫,也只能应着头皮跟着禁军出宫了。

    荣枯看向远处星宿,星海广袤,紫微帝星盛亮,大成龙脉已定,江山社稷绵长,天下百姓,至少可安平百十年,或者更长,再过五十年,中兴盛世,比之现在,大成强盛富足数倍有余。

    不是富有者的富足,而是贫穷者的富足。

    不是强权者的强盛,而是普通人的强盛。

    荣枯闭了闭眼,轻叹一声,也罢,死便也死了,死无所惧,死无所憾,他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接近各路君王,为的不也正是抒民意,为有一日太平盛世么?

    荣枯坦然迈出宫门,他已做好随时冒出刺客,或者远处飞来长箭将他一箭戳死,甚至于身侧守卫的禁军忽而拔刀砍下他脑袋的准备,临到了看见抱厦下飞出三人身影,往他这边杀来,心里又一次害怕后悔。

    幸得游荡江湖半生半载,心里已瘫在地上,面上还是一派仙风道骨,避让一边,让两人交兵。

    沈平、沈熔只是要取那妖道的性命,并不打算伤禁军,是以下手多以劈晕为主,沈平还好,沈熔一柄杀人剑,这下不能伤人,颇为掣肘。

    两人一人容貌耀眼,便是黑衣面巾也遮不住那一双曜目,挺直无暇的鼻梁,一个常年带着面巾,申兴带着禁军周旋小半个时辰,暴喝一声,“二位沈公子,切莫要做错事,收手罢。”

    沈熔惊呼,“怎么办,被认出了,阿九要生气了!我不干了!”

    凭借沈平一人,也可取那妖道性命,禁军完全不是对手,申兴恼火,一摆手,弓箭手自影壁廊顶显出身形,对准沈平,团团围住。

    是暗卫。

    沈平姑且收了手,朝暗卫禁军扬声道,“自古妖道害人,尤其谋害君主,大多只是沽名钓誉,看似仙风道骨,实则招摇撞骗,倘若蛊惑君主,修炼道术,旁的不说,损害了龙体该如何?”

    荣枯比吃了黄连还苦,天子精通医毒一道,练制丹药皆是取自天地里的万物,如何能逃得过天子的眼睛,什么东西到了那位手里,看一看,洞若观火,天下人对这位君王的了解,还是不怎么够的。

    一位勤学不缀,朝务繁忙,将臣子支使得团团转且叫他们心甘情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君王,每日还抽空学习星象,突厥语,楼兰语,倭贼语,交跖语,能指望她什么,如果一个人随时对新鲜事物保持好奇,且有强大的学习能力,那么他的见识只会越来越广,越来越深远,便是身躯不自由,不可遨游天际,灵魂也已自由了。

    鲲鹏扶摇而上,驰骋九万里。

    这是道家最高的境界,而他还在追寻真理的路上寻找着。

    洛青衣亦不喜欢这道人,看他们是暗卫,忠于陛下的命令才是职责所在。

    箭矢对准沈平,申兴拱手道,“你们的计谋早已败露了,陛下料到你们会自作主张对妖——对道长下手,发诏令过来时,印信上已有圣令,说不定你的兄长此刻已在牢中,沈公子,再不收手,末将只能带你二人的尸体回去了。”

    “你的武功虽高,但万箭穿心,想必也难逃。”

    桃花酿清醇,并不算烈酒,但饮多了也醉人。

    又一盏桃花酿递到面前,这次是王铮敬的,敬的是他们相伴长大的四年,不好不饮,崔漾接过,晃了晃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沈恪也来敬酒,说的是太学里的事,崔漾倒也没有太生气,只是见几人渐渐坐立不安,心中些许好笑。

    脑袋有些发沉,崔漾半撑着额头,酒盏里一樽清酒,洒在阶前,敬给那个骄傲炽烈的少年。

    秋修然柔声问,“陛下心情不好么?”

    崔漾手指摩1挲了下额侧,未言语。

    是为那个少年罢。

    秋修然轻扶她的肩背,叫她躺下,靠在自己曲起的腿膝上,自己展了折扇,与她轻摇散着酒气。

    旁侧坐着的沈恪起身,拜了拜礼,挪到了身前,半跪着,给她捶腿。

    王铮做了不甜的甜糕,好看的手臂卷着衣袖,正剥葡萄,晶莹剔透,美如画卷。

    为了一个荣枯,几人已是做到这般地步了。

    崔漾看了四人半响,靠回秋修然膝盖上,见几人分明身体僵硬,面红耳赤,却非得做这等事,心里好笑,姑且也不戳破,双腿交叠搭上案几,张口接了王铮递过来的葡萄,慢慢咀嚼,叫那清甜的果汁溢满口齿,让司马庚也来捏腿。

    对上那一双清湛的凤眸,司马庚有一瞬间几乎觉得她已经识破他们的计谋了。

    但她一直是这等恣行无忌慵懒享乐的脾性,眼下这般荒唐的情形,不是不可能。

    且她酒醉微醺,半醉半酣的情态,已恍惚了他们的神志,已没办法好好思考一整件事,更不要说临机应变。

    现下她半靠在秋修然腿上,他与沈恪一左一右,给她捶腿。

    荒唐之极。

    远处立着的三五奴仆,已面红耳赤僵成了石桩,千汲和白菘互看一眼,都想避开,可一动岂不是要惊动那五人,更是死罪,犹豫挣扎再挣扎,只得继续屏息,当一棵牢牢扎根在地上,不惹人注意的树。

    夜风清凉,崔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感知万物的声响,思忖关这几个人几个月,才能叫他们长一长教训,懒洋洋开口道,“居山,喂酒。”

    秋修然端了酒,触及那潋滟润泽的唇,手却一顿,喝了一口,低头要渡给她,王铮眸光微沉,抬手要拦,磕碰到酒樽,崔漾手快,折扇一展,挡下泼溅出来的酒水,扇骨一收,酒水洒落旁侧玉阶上,蹙眉看四人,“怎么了,慌成这样,酒杯也拿不稳了。”

    崔漾看了看天色,懒得走,知道大师经过这一场刺杀,定也吓得不轻,复又躺回去,淡声道,“莫要等了,王铮你去把菱角洗了,叫他三人剥出来,剥完自觉去宫里地牢待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司马庚打算再劝,王铮知她实则动了怒,只是不爱发火罢了,再劝只会火上浇油,朝司马庚与沈恪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劝了,起身去洗菱角。

    崔漾看了眼秋修然,黛眉微蹙,“你精通大成律令,不知道刺杀官员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么?他三人声望高,有的是臣子求情,你呢,不想当大成第一富商了。”

    秋修然拨了拨案桌上的鎏金算盘,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如果死,能叫你脱离妖道的控制,我想,我没有什么不可以。”

    又道,“且草民昨日拜托了那位照顾陛下半年之久,于陛下有救命之恩的陆公子,他会替草民求情。”

    崔漾气笑了,原是想放他一马,现下又将关押四人的月份翻了一翻,拔气提身,回了宣室,翻看完奏疏,听谒者通传御史中丞求见,正好有政务商议,便宣他进来了。

    崔漾把御史台送来的三卷奏疏给他看了。

    从表面上看,是普通的岁末述职奏疏,实则竹简的隔层里,藏着绢丝,做奏疏的人手艺精巧,竹片与寻常牍片一般厚度,实则是两片一模一样的竹片相合而成,每一片里面藏有一条薄薄的绢丝,共有二十六条,拼凑起来,便是一封血书,里面细数鄞州漕运盐商勾结,尸沉河工,自县官以上层层受贿,主薄郡官横死的案情。

    三卷奏疏,分别是三月、五月、七月送来的,竹面上都是鄞州一切安好的述职,只是每一封奏疏上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别字,因奏疏写的端正严谨,崔漾批复时,自不会圈这样细微的错处。

    只三月来三封里,六个别字多出来的比划,可凑成一个告字,她折回去,翻看了三卷奏疏,研究了半夜,从穿牍的丝线上发现了些端倪,找出了这三封一模一样的告书。

    郡府长吏薛淮,崔漾只见过名册,画像,印象中是个和善普通的官员,标记是擅处理案情纠纷。

    这样的人通常人情练达,如果告书上的内容属实,倘若不是长袖善舞之辈,只怕也很难存活。

    崔漾吩咐于节暗查鄞州这几年配职官员的情况,另传了贺汀洲,令他为鄞州刺史,微服鄞州。

    只管查,不管办,此去只怕危险,崔漾另调了四名暗卫,暗中保护。

    这绢丝拼凑出来的御状,递到她面前,想来是千难万难,坐在上京城的皇宫里,便是叫全天下的官员都有上奏的权力,真正的奏疏也送不到她手里,人也走不到京城。

    崔漾吩咐贺汀洲,叫蓝开取了架子上的佩剑,“务必小心,性命忧关之时,可着天子佩剑,便宜行事,去罢。”

    贺汀洲是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万死不辞,只领命前还是忍不住叩拜劝诫,“陛下,子嗣关乎江山社稷,选后宴不能取消,陛下看一看,不定有可心的人,陛下……”

    被一个年小自己三五岁的男子催婚,崔漾颇觉荒谬,却也知晓臣子忧心之处,静默片刻,温声应了,“已叫太常寺着办,勿需忧心,你且去罢。”

    贺汀洲大喜,领命去了,因着有这样一桩血案在前,于节也笑不出来。

    崔漾看着手里的绢丝,压了压眉心,想如何能叫官员百姓告官有门的渠道。

    作者有话说:

    ps作者菌思前想后,修改了上一章,宝宝们要是想打我都可以,给宝宝们造成困扰,接受批评和拍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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