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善宝瓶

    宝玉拿起第一张纸,说道“这是篆文,这第一个字便是寿,确乎是老人家惯来爱用的字。”

    “那第二个呢”晴雯将第一张纸揭过去,问道。

    “第二个”宝玉皱起眉头,拿着纸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字倒不大吉利,是一个疴字,大意是说人病了。”

    说着,宝玉翻到第三张,顿时舒展了眉头,“这就对了,依我看,这两个字合该放在一起。”

    “为何”

    “第三个字是去,所谓去疴,就是去病,可不就是好话了”

    晴雯暗自松了口气。

    第三个字和第二个字确实是挨在一块的。

    如此说来,四善宝瓶的“四善”,应当是指四样好处了。

    晴雯站在宝玉身侧,复又低头请教,半晌,才把八个字都认全了。

    四善宝瓶身周的八个字,分别是去疴、固本、益寿、养颜。

    确实都是好话。

    只是这玉瓶如何使用,如何奏效,晴雯却不知道。

    晴雯这几日一直随身佩戴着四善宝瓶,虽觉神清气爽,却也拿不准一切是否与宝瓶相关。

    她们做丫鬟的,常日侍奉主子,身子本也不算娇贵。

    前世受冻感染风寒之前,晴雯自己的身体本也康健,无病无灾的。

    且府里十三四岁的女孩,个个都像花骨朵儿似的,脸面干净,又哪里需要养颜呢

    因而如今四善宝瓶在晴雯手里,反而一时显不出有何奇效。

    晴雯心不在焉地攥着手里的纸,一双妙目不由向碧纱橱的方向看去。

    自从林姑娘进府,就一直住在碧纱橱,和宝玉的卧房仅一墙之隔,与老太太的西暖阁也只隔着一个中堂和西次间。

    不过这说的都是像样的大房间,她们这些丫鬟住的,则是夹在各房中间的隔间,又叫隔扇。

    论理说,晴雯去看林姑娘,比宝玉还要方便些。

    晴雯将纸放在针线篓子里,抬手碰了碰藏着玉瓶的荷包,决定去林姑娘屋里看看。

    她虽然不能断定四善宝瓶对人是否有益,但却知道这东西对人没有害处。

    林姑娘自来了府里,身子骨就弱。若这四善宝瓶真有“去疴”之奇效,林姑娘的身子自然能大好。

    “宝玉回来了”

    正当晴雯想得出神时,一个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晴雯不必回头,就知道身边的人是袭人,于是说道“袭人姐姐快去吧,宝玉回来找不着你,正发闷呢”

    其实不用晴雯多说,袭人也正要往里间去。

    说这些,也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自重生以来,几十天过去,晴雯的性子照比前世也收敛了不少。

    重活一次,虽说该看不惯的依旧看不惯,晴雯却也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再者,即便真要与人为难,也得学学麝月,叫人心服口服才是。

    否则即便是理直气壮,也不免叫人记恨。

    看着袭人往内间去了,晴雯抿嘴一笑,乐得偷闲,忙悄悄地往林姑娘处走去。

    “紫娟姐姐。”

    晴雯走进碧纱橱,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泡茶的紫娟。

    “姑娘,晴雯来了。”紫娟说完,忙去取杯子。

    晴雯往里看去,只看见林姑娘一手抵着鬓边,正伏在案上读书。

    “你来了,快坐。紫娟,看茶。”

    黛玉放下书卷,看了晴雯一眼,忽觉这丫头通身的气派,似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但所说哪里不一样,黛玉却也说不上来。

    这时紫娟端了茶来吃,将杯子送到晴雯手上,打量了晴雯一眼,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好,竟像是有喜事似的。”

    紫娟毕竟不和晴雯同住,平日里大家忙碌,没空闲细看。今日乍一看,倒被晴雯容光焕发的模样吓了一跳。

    “哪里有什么喜事。”晴雯忙摆手说道“坏事倒是有一件。今儿宝玉回来,说是秦小相公病了,正自个儿没趣呢,也不知一会儿又兴出什么来。”

    “可别由着他闹,二舅舅见了又要生气,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

    晴雯笑嘻嘻地说道“我哪里管得住他,这话原也不该告诉我。”

    黛玉拿帕子捂着嘴笑,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往外间看去,意思不言而喻。

    晴雯侧过脸看了紫娟一眼,却发现紫娟的嘴角抿得平平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娟是一心都在林姑娘身上的。

    晴雯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前世林姑娘

    晴雯知道自己虽比不得林姑娘,但却和林姑娘有相仿的地方。

    她们两人都是不屑讨好别人,不愿使阴司手段的人。

    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往往目下无尘,让旁人觉得高高在上。

    林姑娘尚且可以如此,她晴雯这样,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

    更何况,林姑娘自己也是红颜薄命。

    私心里,晴雯是喜欢林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的。

    若是玉瓶真有奇效,晴雯必定第一个拿来治林姑娘的病。

    但在此之前,须得先看看玉瓶有没有效用。

    晴雯不知怎么使用玉瓶,只猜测让玉瓶多接触林姑娘,总归是不会错的。

    “我有一件事要求林姑娘,不知姑娘能否答应。”

    黛玉见晴雯这样认真,于是坐正了身子,说道“你说吧,能帮的我自然不推辞。”

    “姑娘可能教我读书识字”晴雯歪头说道“我见识浅,许多字都不认得,又羡慕人家识文断字的,只恨自己出身不好。要是姑娘能教我,我必是能苦学的。”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又有什么难的你每日只管过来找我,我教你。只是有一样,做了我的学生,可别嫌我是个严师。”

    晴雯听了,喜道“严师出高徒,姑娘让我做高徒,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虽是找由头待在林姑娘身边,却也是真心想跟着林姑娘长见识。

    林姑娘身子虽弱,但心思却巧。

    若不是被身子拖累,林姑娘治下管家的手段,想是不输三姑娘的。

    跟在林姑娘身边,就算只学上林姑娘三分本事,将来出了贾府,也够受用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黛玉忽地问道“我虽答应了你,倒也好奇,你在宝玉房里,怎不去问他”

    晴雯垂下头,眼中一片平静。

    “如今我也大了,天天缠着宝玉,成什么样子,叫人瞧见了,到底不好。”

    “正是这样。”紫娟走过来,拉住晴雯的手,“我素日瞧你生的标致,性子又急,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明白人。”

    “哪儿就说到这了。”黛玉嗔了紫娟一句,也拉了晴雯的手,“紫娟有一句话说得倒对,你是个明白人。我既然做了你的师父,自然要嘱咐你,我心中虽不大信服,却也知道,我们女孩家与男子不同,他们只管高兴,我们却要自爱,你既有这份心意,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找我便是。”

    “姑娘的话我记下了,时候不早了,姑娘也该乏了,我明日再来。”晴雯端详了一番林姑娘的脸色,想到第一天就叨扰太久到底不好,才依依不舍地向林姑娘告了辞。

    晴雯走后,紫娟忙铺好了褥子,说道“光顾着说话了,姑娘可是累了”

    “许是今日心情舒畅,倒不觉着累。”

    翌日,晴雯收好宝玉的衣裳,拿起绣绷,预备给林姑娘做个香囊。

    玉瓶虽然不能给林姑娘,但玉瓶里的翠色膏脂倒是能取出一些,混在香料里,送给林姑娘。

    在贾府,晴雯的绣活儿若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即便是老太太身边的鸳鸯,针黹女红,也比晴雯差上一筹。

    晴雯昨日在林姑娘房里看了一遭,大略知道了林姑娘的喜好,回来就画好了花样子。

    全当是拜师礼吧

    晴雯一针一线地绣着香囊,淡淡地想着。

    刺绣是个精细活,晴雯绣好一朵玉兰的时候,外面的日头已然很高了。

    她放下针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身取来了香料盒子,想着歇歇眼睛,把香包先做好。

    晴雯将自己平日调香的白玉碗放在案上,解下荷包,取出藏在里面的四善宝瓶,小心地打开瓶塞,用簪子挑出一点里面的的翠色膏脂,用温水化开,倒在了玉碗里。

    没想到,这膏脂藏在瓶里时,香气只是若有若无,化在水里却异香扑鼻,引得人恨不得立刻将水喝下肚去。

    “什么东西这么香”

    宝玉房里,袭人和麝月几个大丫鬟闻见香味,不由四处寻找起来。

    晴雯听见脚步声,怕解释不清,连忙把香料一股脑儿倒进了碗里。

    袭人、麝月走进隔间的时候,正好看见散落一桌的香料。

    “瞧我笨手笨脚的,竟把香盒给打翻了”晴雯眨巴眨巴眼睛,对着袭人央道“好姐姐,可别叫宝二爷知道,我知道错了。”

    这时宝玉探出头来,淘气地说道“这回可瞒不住了,我已知道了”

    “怪道这么香呢虽说是打翻了香盒,混在一起,可这香味却是浑然天成,再想调第二次也难了。”宝玉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一合扇子,又说道“依我看,此香气味甚雅,不如做成香丸,给各房的姑娘们一人送一些。”

    晴雯见此机会,忙道“我来收拾吧,到时做了香囊,再给姑娘们送去,也算将功折罪了。”

    袭人诧异地看了晴雯一眼,又不便问什么,只得先跟着宝玉回了房里。

    晴雯的爆炭性子,阖府下人都有所耳闻。

    袭人和她朝夕相处,更是一清二楚。

    只是这两个月不知怎么,晴雯的性情突然变得柔和了不少,倒像是长大懂事了似的。

    袭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光,看着宝玉的背影怔怔出神。

    隔间里,晴雯见人都走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撒在外面的香料都收进盒子里,只留下碗里吸饱了翠色汁子的香料做香丸。

    晴雯一边揉着香丸,只觉得指尖处说不出的舒适,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热的玫瑰水里一般。

    然而越是这样,晴雯心里就越打定主意,以后再不能在人前用瓶子里的翠色膏脂。

    这样的奇香,若有第二人在,必定掩藏不住。

    何况

    晴雯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碗上,神色复杂。

    屋子里的香料名贵,都是宝玉的东西,但这调香的玉碗,却是晴雯自己买的,因而只是极寻常的白玉,并非什么名贵的宝贝。

    可是现在,这枚玉碗泡过翠色膏脂后,却变得通体莹润,色如羊脂,已然成了难得的美玉。

    晴雯左右瞧了瞧,忙把玉碗擦干净,锁进了箱子里。

    这样好的东西,万一被旁人瞧见了,可就说不清了。

    得想个法子处理了才好。

    晴雯端起盛放香丸的托盘,放到阴凉地方阴干,暗自琢磨着,过几日要借着回家探亲的由头,出去一趟。

    她虽没了父母,但却有个姑舅哥哥,在府里做厨子,名叫吴贵。

    经了前世的事,晴雯对吴贵自然再没有情分可言,但拿他做个由头,出府办事,她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左右她现在好好的,难道吴贵还能熬死了她,换烧埋银子不成

    想到这,晴雯走了出去,叫来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塞了她几个钱并一包粽子糖,说道“你去后厨找吴贵大爷,就说我过几日想家去,顺道看看赖妈妈,叫他请二爷的安,放我出府半日,归家探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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