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茂如同被人从脑后浇了冰水下来。原本升起的报复的快意如同被浇了水的火焰,呲了一下,随即湮灭,只有一缕焦烟蹿出来。
“你说什么”元茂轻声问,他言语越发的温柔,带着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
眼眸微阖,双手圈住她的力道更大了。
“朕听不懂。还是说,你更想要跟他一道,处处小心谨慎”
白悦悦一动,他手上的力道就更大一点。她干脆扑通一下,放弃了挣扎。
“不想,”
身后元茂神情才一松,又听她道,“但是我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就算是亲生父母,那也不是完全毫无所求的。更何况外人。”
“陛下想要的,我知道。但是这里的代价太大了,我给不起的。”
一旦入了宫,那便是生死都由人决定。上周目主控还做到了皇后呢,结果还不是一杯毒酒直接升天。
平常夫妻戴绿帽不过是吵架打成一团,最多不过分道扬镳。真的动手出人命的少之又少。
一个男人随时可能要你的命,就算有天大的好处,她也要掂量一下。别好处弄不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我想要的是平常夫妻,而不是日日担惊受怕。”白悦悦侧过头去,和他双目对视。
他脸上的缱绻婉转全都沉入了深渊里,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她。想要从她的脸上去寻找她的真心。
“陛下知道平常夫妻是怎么样的么是高兴了就笑,不开心就哭。吵吵闹闹的过日子。而不是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得陛下不高兴。宫里女子的生死存亡全看陛下。而我野习惯了,受不了宫里这么大的规矩。”
“我知道我脾气不好,还很容易得罪人。但呆在宫里我更难受。何况长乐王是个好人,哪怕我不爱他,可我也想要和他好好的相处下去。又怎么可能做这种始乱终弃的事”
她话语里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充斥了一股浩然正气。
白悦悦直直望着元茂的眼睛,“我是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莫大的荒谬感瞬间将元茂包裹,他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面上挣扎,他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段浮木,却被一只手狠狠的按入了水里。
“所以你这么做”
他看着她,面上都浮现了浓厚的不解。
白悦悦奇怪的看他。
见到他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她心下一阵发寒,连带着身上都汗毛倒竖。正要她分离挣扎的当口。原本锁在她身上的两条手臂垂了下去。
元茂向后退了两步,离她远了点。
白悦悦见到他的眼底里有怨怒,把和他相处的那些时候全都梳理了一通,也没能想明白他这怨怼到底从何而来。
元茂静静的看她,没有发怒,更没有没得。饶是这般安静,白悦悦莫名的毛骨悚然。
元茂不停的向后退,在她的注视里,渐渐的退出门外。最后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白悦悦满心的余惊未定。
她定了定神,起身出去了。
寺庙里已经为贵人们准备好了膳食。看上去还颇为丰盛。
此时寺庙的僧人没有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有些寺庙还有占有大片的土地,收留流浪的民人为其耕种,和贵族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尤其洛阳和建邺里的僧人,那更是个中翘楚。
“悦娘来了”长乐王见她来了笑问。
白悦悦点头,“是不是等了很久”
长乐王说不是,“我才来不久,刚刚还去叫了一回陛下。”
正说着,元茂过来了。
白悦悦见到元茂,眼神略有些闪躲,连带着脸也别过去,不和他直接对上。
元茂却从头至尾没有和她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
他对上长乐王满脸和颜悦色,“今日的膳食看起来还算不错,看来是颇花了些心思准备的。”
“山间寺庙,粗茶淡饭,陛下不嫌弃就好。”长乐王笑道。
“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又怎么会嫌弃。”
元茂持起双箸用饭。
白悦悦在一旁小心观察,一边注意吃到嘴里的东西滋味如何。
用膳完毕,主持过了陪着元茂下了三盘棋。分出胜负之后,元茂回宫了。
等他走后,长乐王道,“陛下似乎不高兴。”
他又道,“而且是很不高兴。”
白悦悦看过去,“可是我没见到陛下发脾气啊”
“陛下方才和那主持下棋,手法杀气腾腾,不过小会就把人给逼的投子认输。若是换了平常,陛下是不会这么做的,至少给人留一个颜面。而不是这样逼得人完全无路可退。”
白悦悦想了想,和长乐王说的那样,那主持投子认输之后,元茂也没放过他,笑吟吟的说还没到那一步,又让人下下去。
僧人们养尊处优,哪怕是贵人也对他们和颜悦色。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可以完全忤逆贵人们的意思。尤其他们三人看上去就不是一般的贵族。
于是主持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下下去。结果自然是被元茂杀的三次丢盔弃甲。她当时见到那个主持冷汗都一脑门了。
等到三盘下完,冷汗都擦不过来,还得小沙弥在旁边扶着,要不然都在席上站不起来。
“我还以为是下棋下的酣畅淋漓呢。”白悦悦咳了一声,她又道,“都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我是不是比较笨,景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却看不出来。”
长乐王摇摇头说不是,“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对陛下的爱好习惯知道一些,所以才能摸清楚他的喜怒。你若是不知道,自然不会的。”
说完他自己愣了下,又看向白悦悦。
面前的人曾经在宫里伴驾过一段时日,却没见得她对天子的喜恶习惯有多少了解。看来她对天子完全没有半点念头。
白悦悦见他望着自己,满脸奇怪的抬手去触碰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么”
长乐王见状笑了,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没有。”
言语间眼眸里流转过什么情绪,神情里越发高兴。
“只是察觉到了一件事。”
白悦悦好奇看他,长乐王一笑并不回答。
太华殿内凝滞的几乎能滴水,中常侍绷紧了身上的皮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手下那些养子,平日里盯着要出头的机会。现在全都老老实实的。
中常侍等了好会,奓着胆子往内殿看。只见到天子被周身的奏疏所包围。
还有不少公文简牍被送过来。
纸张这东西太耗费钱财,就算是铜驼街也不能多用,好些都是和秦汉一样用的简牍,光是抬过来就要花费好大的功夫。
以前中常侍总是忧心天子会不会因为过于忙碌公务而过于劳累,现在心里庆幸还有这么一堆公务让天子操心,要是天子没得这堆公务操心,怕不是火气回头就是对着他们撒了。
批阅这些公文一路到了丑时,上值的黄门们站在宫灯下苦熬,谁也不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元茂将送来的奏疏公文批阅完毕,他手里的玉笔掉了下去,落到了案上,溅出的墨汁甩在了他身上的袍服上。
这时候中常侍领着养子,端着已经做好了的汤进来。才一进去,就见到天子半匍匐在面前的案几上。
中常侍没见过天子中途睡着。一般天子处理完政事之后,若是到了寅时,干脆不睡了,只做小憩那么小半个时辰。然后马上叫人更衣上朝。
这般的,中常侍还是头回见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趴在案几上的天子已经抬头,俊秀的眉目满是温柔。
“皇后”
中常侍僵住。
天子后宫空空荡荡,掖庭里也只有几个没有封号,也从来没有被召见过的待诏。
哪里来的皇后。
天子温柔呼唤,眼神迷离。然而下刻迷离温柔的神色褪尽,变成了无尽的愠怒,“皇后”
中常侍心中激荡,双腿差点没一软,好在多年宫廷生涯让他生生掌控住躯体。带着养子退到殿外。
“阿爷,这是”养子满脸的饱受惊吓。
天子这该不是发了什么癔症了吧
中常侍剐了他一眼,“宫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进宫这么多年了,不可能还叫我教你们吧”
“今日殿内什么事也没有,陛下只是睡了一觉,说了几句梦话。”中常侍点了点他们几个,“若是我从长信宫那里听到什么有关陛下的风言风语,就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了。”
这话里透出了几分杀气,几个养子连声说是。
收拾了几个养子,让他们守好自己的舌头,中常侍又看了殿内一眼,过了小会还是退避到外面。
宫人和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数退出去了,内殿里只有元茂一个人。
他整个人都趴在案几上。他想了很多事,前生的,今生的。还有她说的那些话不停的在他头脑里响起。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她说的那些话,谁都可以说,但是唯独她不能。
她哪怕不爱长乐王,却也依然能忠诚于他。
那么自己呢
这又算是什么
元茂只想放纵大笑。
对他便是无尽的背叛,对长乐王就是忠贞不二
他压制不住的笑出声,笑声满是愤恨。
他起身来,不知道是整夜的伏案,还是如何,元茂起来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两下。
他走出内殿,宫人和黄门一个都不见。静悄悄的,晨风从外面吹进来。丑时的天浓黑如墨,风也还带着寒意。吹拂到他的身上。
元茂如同一头困兽,他看着殿外,双目赤红一言不发。
“我已经在这里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那太孤单了。”
这话融入风中,随着风一路飘荡了出去。
长乐王抽空来了一趟别庄,想要和白逊商定好婚期。
长乐王定的下月十五被白逊否决,“大王太心急了。”
白逊半躺在隐囊上,“这又不是普通两家的联姻,大王是宗室,而三娘也是后族的小娘子。短短一月的时日,很多事都来不及准备,难免仓促。”
白逊看他,“这是两家的事,不是大王或者三娘一个人的事。对于小娘子来说婚事那更是人生大事,若是有了纰漏。你叫外人怎么看她”
这话说的样样在理,就算是长乐王也无话可说。尤其白逊还是新妇的阿爷,他不得不听。
“照着旧例,”白逊道,“婚事至少也得半年。半年的时日,才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要不然急匆匆的像什么样子。”
长乐王只得道,“岳丈说的甚是,是小婿考虑不周。”
白逊见他答应下来点点头,“到时候我会专门请人择日,决定了再派人告诉你。”
“年轻人还是沉稳一些,不要性子着急。”
从白逊那儿出来,长乐王叹了口气。
白悦悦听到他来了,正等着他呢他,走过来听到他的叹气声,“阿爷不肯”
“上党王说,太过于仓促了。”
长乐王心底其实也是这么认为,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过来,听到白逊不允,只觉得意料之中。
“我还以为阿爷不喜欢我,所以急着把我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所以会很快答应呢。”
长乐王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国朝提倡孝道,不管父母如何,子女必须尽孝。律法里更是哪怕父母杀了子女,也不用被治罪。
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又不知道会拿来做什么文章。
见到婢女都站的远远的,不太可能听到,他才正色道,“这话以后不要说,哪怕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神色肃穆得有些吓人。白悦悦有些被他的脸色吓到。
她才想反驳,见他脸色不好,换了口吻,“我知道了。其实我只和你说,若是周旁有人,我才不会提一个字。”
“这种话,哪怕是对着我也不要说。”
长乐王道,“隔墙有耳。万一你不知道周边有人,被人听了去,一旦闹大了,就难以收场。”
她听后皱眉,“那也太没意思了。”
对上长乐王的注视,白悦悦只得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她问婚期,“阿爷说了什么日子没有”
长乐王摇头,脸上有了些许的笑意,“不过应该是个好日子。”
他说罢,拿出了一个漆盒递给她。
“这以前就想要给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带过来送你。”
白悦悦抱着手里的匣子正要打开,被长乐王按在手上,“等回去再看。”
白悦悦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开漆盒,见到里头金灿灿的飞蝶闹蛾冠。冠是用金子打造,做工精妙,还点缀有红色宝石。富贵又娇俏。
她让柘枝给她戴上,白悦悦轻轻动了动头,顿时头上的金蛾子也跟着颤动。
“这个发冠很衬三娘子的肤色。看着越发的贵气。”柘枝见她面上有笑,恰到好处的开口。
“下回他来,我就戴这个。”
白悦悦对着铜镜,碰了碰发冠上的金蛾子。
正说笑间,外面来了人,说是宫里太后让她入宫。
白悦悦看过去,“这不对吧,姑母不喜欢我,怎么可能还要见我”
皇太后对她可谓是讨厌的厉害,若不是还有个侄女的身份,怕不是早就把她给杀了。
都到了这份上,照着太后的那个脾气,还见什么见
“来的人的确是长信宫的人么”
白悦悦问。
来传话的婢女颔首,“来的中官手里拿着的是长信宫的信物,的确是太后的人。”
白悦悦站起来,婢女催促道,“郎主现在让三娘子赶快去呢,不要让中官久等。”
这么久了,除了上回警告她不可再痴心妄想进宫,她还真没见过太后一面。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让她摸不着头脑。
来人是持着长信宫的信物没错,若不是如此,根本进不了门。
她满心的犹疑,但是来人的的确确是宫里人。在催促下,她只好出去。
中官是个面生的人,倒是浑身的和气,见着白悦悦就行礼。
宫里来的人都是代表背后的贵人,别说行礼,只要别伸手要这要那,就算是为人高洁了。
何况太后还讨厌她,但凡和太后稍稍亲近点的,不可能不知道。
宫里的人尤其黄门最会捧高踩低,尤其现在太后手里还有点权力的时候。哪怕不会耻高气扬,也会表现的冷冷淡淡。
什么时候长信宫的中官这么会做人了
她被请上了马车,过了好会到了宫门对了门籍之后,没有让她下车靠两腿走。
白悦悦听到她不必下车的话后,终于忍不住,“是太后要见我么”
“这话说的,这天底下还有谁敢冒太后的旨意。除非”
中官笑了笑,“三娘子在宫里怕什么呢。”
就是因为在宫里所以她才更怕啊
还没等她继续发问,中官放下车簾把她留在车里。让小黄门牵着马前行。
白悦悦看着四面的路不对,不是去长信宫的路。
但她不能叫嚷,宫廷内喧哗是一条大罪,压在头上能把人给活活压死。
她的马车被带到了一处宫殿。宫人搀扶她下车,将她带入殿内。
殿内装潢奢华,一入殿内,就一股浓厚的熏香扑面而来。
她四处看了看根本没有太后的影子。
白悦悦掉头就往外跑,宫人们一拥而上把她挡住。
接她来的中官见她满脸着急,笑意盈盈的给她行礼,“恭贺娘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42521:02:212022042621: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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