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厉声呵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到哪里去了让那么多名师教你道理,就教了你不知廉耻么”
若是前生,元茂哪怕只是表面上也要表露出对太后训诫的敬畏。可是经历过了山河易主的他,对这种表面功夫颇为厌倦。
他只求自己政务上不出错,对得起黎明百姓和朝廷即可。至于他的私事,他不想被人提耳面令那些听起来就令他倒足胃口的大道理。
元茂面上没有半点太后预料到的羞愧,哪怕只是面上做样也没有。
“太后训斥的对。”他道。
然后眼睛看向太后,“朕已经令中书省起草立后的诏书了。”
“你”太后这么多年以来,除却在三娘那儿之外,又在元茂这里遭遇挫折。
“你要立谁为皇后”太后眼眸微眯,口吻不善。
元茂淡然处之,“自然是三娘。”
“你胡闹”太后高声喝道,“你君夺臣妻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立她为皇后我问你,她哪里像个皇后的样子日日夜夜只知道吃喝玩乐,对正事从来不屑一顾。”
“皇后有女尚书等女官辅佐,宫中各省各司其职,真正需要皇后操心的地方不多。何况她如此,恰好是儿喜欢的。”
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向太后道明他的喜恶。
太后前生今生都是一样的做派,霸道蛮横唯我独尊。
她闻言怒火大盛,直视元茂。元茂此刻也正好抬眼起来,和太后对上。
太后触碰到他的双眸,微微愣了下。
那眼里是和她一样的霸道专横,完全不逊于她,甚至比她更甚。
不像是个老成的年轻人,年轻人就算再如何老成,经历不足还是会显出几分弱点来。但是她那瞬间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个自小到大对她唯唯诺诺的少年,而是已经掌权许久的帝王。
这个念头从心底冒出,生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我选了四娘。”太后道。
元茂笑了,“可是并非是朕所选之人。”
太后眼里的厉色更重,抬头和他怒视。
“我儿这是什么意思”
元茂面上笑意不减,“朕没有其他意思。”
“皇后人选已定,朕下定决心的事,已经不可再有任何的更改。天子是上天之子。皇后自然得是天选之人。非天子所选,又怎么能算得上天选之人。”
两人对视,太后看着元茂。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他除却几年前的那次,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任何忤逆。但是此刻他竟然将她的话全盘否决。
恐怕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远比他的父亲更要霸道强硬。
“你觉得你立后的旨意下去,门下省会放过”
元茂脸上浮现出丝毫疑惑,他反问,“太后为何觉得不会放过”
“太后若是担心宗室们,朕已经问过了武威王等长辈,长辈们说,儿女私事自己做主便可。”
他知道宗室们和太后的微妙,早先反对,是怕他提拔太后娘家人。如今看明白,只要看太后吃瘪,也没什么不好的。
太后看着面前这张俊逸的脸,怒极而笑,“好,你很好”
“多谢太后夸赞。”元茂双手抬起,竟然还真的给太后行了一个礼。
“不是夸你”太后喝道。
她点点头,指着元茂道,“好,你现在翅膀硬了,果真好极了”
说罢,她站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你的亲娘,你现如今翅膀长硬了,做了这种事。到时候千秋万代骂名你自己去担着吧”
元茂静静的听着,哪怕被太后指着鼻子叱骂,他越没有任何丝毫的愠怒或者羞愧。
“儿还有另外一事想要禀明太后,儿想要追封儿的生母为皇后。”
原本这件事是要在他当初登基之初就该做的,但是那时候却诡异的无人提起,这么多年来朝堂众人像是从来不记得一般。
他前生是在太后离世自己完全掌权之后才追封生母的。现在他不想再等那么久。
太后面上的怒色又有了些许的青色。
“你生母当年是获罪被赐死,是个罪妇。”太后厉色道,“这是先帝定下来的罪名,难道你这个做儿子的,还想要翻先帝定下来的案”
她提高了声量,“你生母当年获罪于先帝被赐死,是我和先帝说你还是个孩子,不管生母犯了什么罪过和你是无关的。又将你抱了过来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若不是我,就靠着你,你以为你能坐的上这位置吗”
若没有她,他依然还能坐上这位置。
只要他这个皇长子还在,先帝没有立别的有子妃嫔为皇后,也没有明明白白将他过继出去,那么他便是皇位的继承人。
这句话用来糊弄他,根本不能够了。
继位大统,不是一个皇后能左右决定的。
他静静的听着,太后的怒火夸张的高涨,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两件事,至少得做成一件。”元茂道。
瞬时间宫室之内越发的剑拔弩张。两人陷入到无声的对峙里。
过了小会,太后满脸疲惫陷入到身后的隐囊,“你这小子,给我滚出去”
话说的很不客气,几乎没有将元茂当做皇帝看待,元茂和煦道,“还请太后保重身体。”
太后冷笑,“我还得求陛下给我一席安身之地呢”
元茂对太后的话语置之一笑,他给太后行礼退下。
回到太华殿,他先去看白悦悦。
他清楚太后的手段,真逼急了太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虚无缥缈的姑侄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放在哪儿,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让他放心。
“今日娘子如何”
被元茂派去服侍白悦悦的中官道,“今日娘子看着比之前要好多了。”
“饮食她有没有好好的用”
中官说有的,“膳食都有好好用。”
元茂点头,行走间他已经到了她住的福德殿门前。福德殿和太华殿就隔着一道墙。他抬抬腿没费多少功夫就到了。
白悦悦靠坐在坐床上,坐床宽敞,上有螺钿花纹,四角套金。奢华到了极点。
这些都是他照着她前生的喜好给她准备的。
白悦悦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见到窗外的一片苍翠。
“在看什么。”
白悦悦开口,“陛下今日怎么来了,难道不应该先去处置政务么”
元茂是个勤政的皇帝,白悦悦住在这儿,日日见着他披星戴月的批阅奏疏公文。她睡下的时候,太华殿里灯火通明,她第二日醒来,太华殿里没人,已经往太和殿上朝了。
元茂不在正中她下怀。
“朕刚刚从长信宫回来,太后很生气,朕挨了一顿骂。”
“三娘哄哄朕好不好”
白悦悦莫名一哆嗦,浑身鸡皮疙瘩直窜。
她看过去,干笑道,“陛下真是要吓死我了。”
元茂满脸奇怪,“以前三娘不是做过么”
的确做过,但是那都是在他生病卧床的时候。那会她被骗进宫,见他病的不轻,就随手照顾了一下。
“那不一样”她皱眉道,“陛下把我关在这,上回也是关在这。回回都这样,是不是想要把我关到天荒地老,我要憋死了”
她走到哪儿都有一群宫人黄门浩浩荡荡的跟着,不仅如此,只要她踏出了天子寝宫的范围,就会有中官劝她回去。
一路下来也只能在周围走一走,然后继续在殿内待着。
“这也是为你好,朕怕太后对你不利。”
白悦悦呲牙笑,“陛下这话说的,上回我闹得动静可大了去,姑母也没见着要对我动手,再生气也不过是把我扔出宫。怎么突然一下就要对我不利了呢”
都是你呀,狗男人
白悦悦只恨的牙根都在痒。恨不得把元茂咬上一口泄愤。
“朕离不开你。”
元茂坐到了她身边,白悦悦见状就要往一边挪,好离他远点。然而她才挪开点,就被他双手抱住了。
他身躯贴上来的刹那,白悦悦浑身僵硬,手掌下意识的挡在身前,才没让两人完全抱在一起。
她眼角余光暼了下殿内,原先侍立的那些宫人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出去了。
“放下你,朕做不到。放你离开,那更是不能。”
元茂呼出一口气,“罢了,朕不想和自己作对了。”
不想和自己作对,所以就为难她了是吧
白悦悦磨了磨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没有一口咬在他身上。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悦悦略有些不自在。
“陛下不该和太后吵起来的。”
白悦悦道。
“毕竟太后都和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子,又曾经相依为命,闹成这样不好。”
“朕和太后翻脸是迟早的事。”
她正说着,元茂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朕不信你看不出来。”
白悦悦顿时闭嘴。
还真看得出来,瞧着这俩面上笑嘻嘻,背地里互相准备把对方捅个对穿。还真是母慈子孝。
“是朕一开始想的太好了,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朝廷。”
他开始想的让太后主持大局,自己和前生一样,等到太后离世再接手。这样的话,朝堂的波动会到最低。
但是他低估太后的掌控欲,以及自己的忍耐心。
一国不容二主。
既然他已经上来,那么太后就必须给他让位。但太后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他们撕破脸,只是时日的问题。
只不过眼下都时机不到,互相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等到时机成熟,就会撕开那层母慈子孝的表象。
宫廷里厮杀再常见不过,哪怕是臣子造反他也经历过。早已经习以为常。
白悦悦没料想他竟然这么直白明了,一时间颇有些尴尬。
“我也是白家的人,陛下既然要对付太后,就不怕我反水呀”
她话才说完,就见着原本趴在她肩膀上的脑袋抬起来,元茂面上满是好笑,“真要反水的人可不是你这样子的。”
他说着亲昵的在她鼻子上轻轻的捏了下。
白悦悦急急忙忙的躲闪,谁料到还是被他捏了下鼻头。
她捂住鼻子,“陛下就这么小看我”
“你忙着吃喝玩乐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做这种劳心费力的事。更何况太后给你什么好处了”
元茂笑着问她,“太后不喜欢你,你也不见得对太后有什么情谊。”
他脸上的笑也有几分深意,“既然如此,又怎会帮太后。”
白悦悦听了,她坐起来,就想要反驳。她说那话不过是想要让元茂觉得她事多,赶紧将她给弄出宫去。
“我才不是”
对上元茂笑盈盈的双目,她所有的话语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她重重坐下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不想要在宫里,我要回去。”
她哭得厉害,元茂见状去哄,他轻声道“留在宫里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服侍你,想要什么都有。朕让你做皇后。”
白悦悦听见哭声顿了下,然而还没等元茂高兴,她带着泪说,“我还是想要回家,四娘想要做皇后,让四娘做好了。”
谁要做皇后,谁要做个天天给妃子们排班的老鸨啊。
元茂扶住她的肩膀,双目盯着她,“放你出宫的话,朕会不行。”
她像是暮春的日头,带着炎炎温暖和无尽的活力。他必须从她身上汲取暖意,才能继续活下去。
这时候外面中常侍和个黄门小声交谈了一会后,入了殿内,见到元茂将白悦悦抱在怀里。
“陛下,”
元茂见到中常侍面有犹豫,“说罢,是宫外的事”
“说是上党王和长乐王相谈的并不顺利。”
元茂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下,他低头看她,“三娘很高兴”
白悦悦呼吸略有些急促,连连摇头。
她如今人在宫里,若是表现出对长乐王半点依恋,恐怕就是陷他于危险境地之中。
把他拉入她这个麻烦,是她的不对。她不能再连累他了。
“没事。”元茂安抚的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又看向了中常侍,“朕知道了。”
待到中常侍下去之后,元茂和方才一样,轻轻的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身上温暖而柔软,他想要整个的都陷进去。
“抱抱朕。”他柔声道。
察觉到她没有动作,他又仰起头来,眼眸里波光横动,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撒娇,“抱抱朕,好不好”问完,白悦悦抬起手来,僵硬的放在他的背上。
“朕没有被抱过。”
元茂轻声道,他看着白悦悦,“你是第一个抱朕的女子。”
白悦悦尴尬笑笑,“真是荣幸之至。”
元茂见她几次欲言又止,“放心,朕不会对长乐王如何。”
“他是朕的阿叔,朕不会对他如何的。”
他头颅靠在她肩上,眼神清漾,“乖,抱紧朕。”
长乐王府的书房里一片寂静。方才上党王和长乐王谈退婚的事,不欢而散。家仆们在外面听到内里的激烈争吵,一时间全都纷纷躲避在外,不敢在这个时候去碰霉头。
长乐太妃从自己的院子出来,就见到一路上不见得半个人影,待到了书房内,见到长乐王坐在坐床上,满脸愤慨和颓丧。
长乐王听到门被推开,抬头看了一眼,见到长乐太妃在那,“阿娘怎么来了”
“上党王过来的事,我听说了,特意过来看看。”长乐太妃见到他眼里布满的血丝,“你不愿”
长乐王别过脸去,“上党王说,若是我不愿退婚,那么可以换一个女儿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牙关咬紧,“他到底是将我当成什么了”
上党王家里儿女众多,但没想到竟然将家里女儿当做买卖的牲畜一般。退婚不成,就干脆换另外一个来。
“你答应退婚了吧。”
长乐太妃的这句话让长乐王目眦尽裂,“阿娘”
长乐太妃转动了下手里的佛珠,“阿娘是宋人,你外祖父和阿舅就是在朝堂倾轧里没了性命。”
“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你,恐怕阿娘这辈子都是个宫婢。阿娘年轻的时候,看得太多朝堂风风雨雨了。见过许多前刻富贵,后脚覆灭的人,”
见儿子还要说什么,太妃抬手制止,“阿娘也很喜欢三娘,这孩子长相好,性情也好,和她在一起,人都开心。但是她之前是陛下看上的,若不是太后,恐怕早已经成了。你争了,若是能遂愿,那也好。可如今,她人在宫里。你又有什么办法”
“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能做的便是及时止损。”
“人在世上总要做出抉择,陛下有重用你的意思,难道你忍心自己从此之后,身上只有几个散职,沦为闲散宗室碌碌一生”
长乐王咬紧了牙关,太妃又道,“好,就算你自己愿意,那你的子孙后代呢,告诉阿娘,难道你愿意看着他们在朝堂上毫无出头之日”
“你真的忍心”
长乐王头颅重重低下,嗓音嘶哑,“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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