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觉得天子自从宫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沉郁了下来。
方才一个黄门替天子整理衣着的时候,动作慢了些,被天子一手拂开。喝令滚下去。
这下让临近天子身边的人个个绷紧了皮。天子平日御下宽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是小错,天子也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中常侍还记得上回有个小黄门给天子呈送晚膳的时候,毛手毛脚的,一不小心把热汤溅到了天子的手上。那小黄门自然是吓得面无人色,几乎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可天子也没有把人如何,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追究。
现在却大相径庭,这里头怕是遭了什么事。
元茂从宫外回来,心底揣着一团火。他向来隐忍习惯了,不管是什么激烈的情绪都能压制在心里。但是这次他根本压制不住,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在心里搅和的乱七八糟,然后叫嚣着要冲发出来。
身边人被他训斥了一个遍,就连过来寻他的那些弟弟们,也被他劈头盖脸从头到脚的叱骂了一个遍。哪怕是他最器重的陈留王也没有例外。
人哪里会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半点错都没有。于是就被抓住错处骂了个狗血满头。
陈留王莫名其妙看到了天子的黑脸,还没等搞清楚怎么一回事就被天子从头到尾的骂了一通,甚至连两年前他逃学的事儿都拿出来了。
等到一通骂挨完,陈留王晕头转向的出了太华殿,看到经过的中常侍一把拉住,拉到僻静角落,“陛下在太后那里可是挨训了”
这话说出来连陈留王自己都不相信。皇太后找茬的时候多了去,兄长早就练出了处事不惊的本事,怎么可能会因为皇太后那些举动就成这样
中常侍这段日子也不好过,整张脸都是苦哈哈的,听到陈留王这么问,那张脸上看上去笑里添了几分苦相,瞧着就有几分滑稽。
“这臣也不知道。”
中常侍说起来就是满脸的苦相,天子自从宫外回来就这样了。他也曾问跟着天子一块出宫的那些千牛卫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些千牛卫对此讳莫如深,不管怎么问,中常侍也没能问出个什么来。
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里和眼上全都是摸不着头脑。
“这段日子不仅仅是几位大王们,臣等也是动辄得咎。”
这话让陈留王心里好受了许多,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倒霉的,还有比自己更加倒霉的,顿时就轻松了许多。
“大王们这段日子还是小心谨慎一些,臣觉得陛下的这个脾气,过上一段日子应当也就差不多了。”
陈留王嗯了一声,“你觉得陛下这样会多久”
中常侍是天子近身的人,要真论起来,比他们这些弟弟还要亲近。
中常侍闻言,脸上苦的和生吞了黄连似的,“这,臣也拿不准。”
这倒是,天子这脾气说来就来,之前没有任何的预兆。之前从来没有过,没有过的东西,要说什么时候没,谁能说得准。
一时间两人对着,都有些垂头丧气,生出了点惺惺相惜。
正想着这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那边有了声响。中常侍手下的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天子要去长信宫。陈留王和中常侍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浓厚的惊讶。
天子不是每日都去长信宫。毕竟太后和天子彼此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没有那个时间日日都相见,就那么间隔一日再去。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昨日天子已经去过了长信宫,按道理今日不用去了。
不等两人想出个什么,那边已经要出发了,中常侍急急忙忙跑过去。
太后对于元茂的突然到来也有点意外,不过她不会因为这点意外就放下手里的事。朝堂那些可比见个半大小子要重要多了。她让身边的中官去把元茂请到另外一所侧殿里坐着,另外让自己的大侄女过去作陪。
元茂坐在侧殿里,见到了惠宁过来。
如今在宫中待年的两个太后娘家侄女,这个大侄女相对来说更加沉稳,比较堂妹更加的聪慧。
惠宁过来见礼,天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坐床示意她坐下。
天子对姊妹俩客气疏远并不亲近,每次来了干坐一会儿,说几句话让场面不至于让她们太难堪。
其余的就没有见过了。
惠宁坐下,就听到那边天子让人退下。因为太后想要让小辈们多多相处,所以每次天子过来的时候,附近的宫人黄门们都没剩下多少。
“朕听说你们家要和广川王家结亲了听说广川王那个人,心高气傲,能娶妻定下来也是不容易。”
“陛下说的是三娘吧”惠宁心下古怪,还是顺着元茂的话说下去。
“我们在宫里听说这事的时候,也吃惊了许久。听三娘的话说,还是她自己成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惠宁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对面的天子脸色有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但她仔细看的时候,天子的面色又如常了。
“那这还真是让人”天子笑了笑,语速放缓,似乎是在斟酌语句,“难以预料。”
惠宁忍不住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看上去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天子的神情如常,可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既然是自己所求的”
元茂看向远处,言语里满是感叹,“真是出乎意料啊。”
“三娘就是这样的脾气,做事全让自己高兴。不过这都是少年人的通性,成婚之后就会改了。”
“改了”元茂想起在寺庙大殿里少女的做派,“真的会改了”
这话可比刚才更加的古怪了,惠宁一时半会的竟然接不上话,小会之后才道,“毕竟成婚之后,也不是在家的小娘子了,不管如何都要担事的。哪里还会和在娘家的时候一样”
元茂的脸色浮现出略带讥诮的笑,还没等惠宁看清楚,那抹笑迅速的抹掉不留半点痕迹。
“江山易改”
元茂没有把话说全,他点了点头,复而看向惠宁,“朕想起还有事,你好好照料太后。”
惠宁听到天子终于要走了,不由得浑身一松,起身相送。
元茂在回太华殿的行辇上,把中常侍叫过来,“你去打听一下,广川王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中常侍一惊,点头下来道是。
中常侍很快就将广川王的婚事给打听了来,就在三日之后。
元茂听后,他坐在坐床上沉默好会,“上党公家里已经开始准备了”
这话说得只有三日就婚嫁了,而且还又是后族和宗室结亲,为了两家的脸面都不会懈怠。
“这是自然的。”中常侍赔笑,“这两家的喜事,谁也不会慢待。”
坐床上的天子听后没了话语。
过了好会,才听到头上传来一句退下。
中常侍老早就觉得天子这段日子不太对劲,尤其又一反常态的让他去打听那位白三娘的婚事,再联合老早之前的事,中常侍心里已经明了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世事无常,这话用在至高无上的天子身上竟然也能用上。
长到这岁数没有对哪个女子有过心思,没料到一朝动心,竟然都要成婚了而且成婚的还是宗室。
中常侍都觉得老天开了一个老大的玩笑。
情窦初开,多少都是不一样的。中常侍虽然挨了断子绝孙刀,但对这个还是很有心得。这世上没男人不好色的,如果真的平日不好女色,那不过是没遇上好的那一口而已。
这种男人平日里有多正经,回头遇上的时候就有多放荡。花花肠子全对着自己好的那口使去了。
要是那口被人抢了呢。
中常侍一时半会的还真没想出来。
他离开的时候,小心的看了一眼那边的天子。天子坐在御床上,脸色莫辨。
心里正感叹几句,突然天子道了一声回来,生生的把中常侍给叫了回来。
“你有办法,把人给叫出来么”
中常侍瞬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那话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字都不少的都落到了他的耳朵里,就算想要当做听错都难。
“陛下这是”
“只要告诉朕,能不能就行了。”
中常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但凡说个不字,又或者进谏,回头自己在这宫里的前途就算是完了。
朝臣们进谏,天子还会斟酌一二。家奴进谏,听不听那就是看自己的兴致了。要是觉得烦了,说处置就处置,半点顾虑都不会有。
“臣听说,白家三娘喜欢出门,这段日子隔三差五就要出去看看。和平常小娘子很不一样。”
元茂听到这话,想起少女在大街上追逐他一路到庙宇里。忍不住怀疑她会不会和追逐他一样,再去对别的男人用这一套。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抑制不住的越来越汹涌澎湃。
让他顿时气息都不平。
说起来也奇怪,不过是在长信宫的那一暼。竟然还真的让他记住了。这世上的很多事,还真的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你还知道什么”
元茂问。
中常侍低头,“臣听说,这位三娘和广川王之间有点儿闹别扭,说是为了广川王那庶长子。洛阳贵女脾性陛下也知道,这多多少少是要闹的。”
“按道理说,出嫁前几日都要好好呆在娘家,不过三娘子每隔那么一日就会出去游玩。算了算时日的话,明日应当会出门。”
元茂发出一声闷笑,“你果然有朕不知道的本事。”
中常侍低头,他不过就是见着天子对白家三娘格外关注,就留了个心眼。毕竟白家住的地方离宫城也没有多远,想要知道一些也不是难事。
“为陛下解忧,乃是臣的本分。”
元茂满意点头,“你去安排吧。”
中常侍从天子问那句话开始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立即低头就去了。
第二日日头不错,不冷不热,正好适合出门。
元茂坐在马上,见着几个黄门跑过来,示意人已经从门口出来了。
他不应该来的,于公于私都不该。于公,皇太后娘家并不参与朝政,根本没有任何相见的必要。于私,广川王是宗室,是他的堂叔,更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这有悖于他自小受到的教导,以及他对自己的期许。
或许是因为他知晓了她的本性,为了那位年岁只比他大上几岁的堂叔着想。毕竟这位白三娘不像是佳妇。
若是这桩婚事不成,那也是救他一回。
他看到黄门们的暗号,像是听说的那些香艳传闻里,前去寻找相好的奸夫,朝着她的必经之路上行去。
今日的白悦悦又溜达出门了,生母和她说了几次。说她如今已经要出嫁了,应该好好的呆在娘家待嫁。白悦悦听了她的话,只是在家待了两天,然后浑身上下都不是劲儿。
要不是为了躲进宫,她也不至于满世界抓人赶紧嫁出去。
现在府内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许多事都有专人看着,根本用不着她来管。干脆换上男装出门了。
白悦悦出了里坊的门,还没走出多远,一头就撞见那边的几个人。
元茂容色出众,很难不引人注目。白悦悦一眼扫过去就见到他。
见到元茂的第一眼,白悦悦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到元茂驱马上来,白悦悦才想起这人是谁。
白悦悦心一下跳的飞快,不是喜的,是吓的。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见着他神情平和,这才确定他不是前来找麻烦的。
“你怎么来了”
白悦悦问。她今日着男装,头上还戴着帷帽。帷帽这东西男女皆可用。
元茂没从她的话语里听到半分的心虚气短。
“我来看看你。”
他示意她跟着他走,“今日一块去散散心如何”
话语间,他已经到了她身边,给她引路,没有半点让她有别处选择。
白悦悦也不恼,隔着薄纱打量他一下,干净利落的跟上他走了。
元茂见她如此痛快,原本抑郁的心有些畅快,“你那日和我说的,对我一见倾心是真的么”
白悦悦莫名其妙的看过去,她忍不住一张脸都在薄纱下扭曲成一块。那日她说的不过是主动承认自己见色起意,并不是说什么一见倾心。
“我”
白悦悦才开了个头,就被元茂打住,他淡淡看向前方,口吻像是一切都在掌握里,“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知道
白悦悦差点没爆粗口。
“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广川王”
元茂言辞里有些急切,人在马上转过来,眼神炯炯的盯着她。
白悦悦在这眼神下,倒是如实的点了点头,“谁想要一过去就得了个便宜儿子。”
她说起这个事儿忍不住就发火,“所有人都和我说他洁身自好,结果亲事定了,太妃就给我领出一个那么大的孩子”
“结果又告诉我,他已经很好啦,谁家不是这样。至少他还不在外面乱来。”
白悦悦越说越一肚子的火。
元茂静静听着,“这在洛阳的确常见。”
白悦悦看过去,“你也是”
元茂摇头,“我没有。”
白悦悦笑了两声,故作稀奇道,“那可真难得呀,我和小郎若是早些相逢,也不至于现在这般。你比他好多了。”
没有男人不喜欢被夸,也没有男人不喜欢被说比别的男人强。
“现在被架在火上,不上不下的,烦死了。”
元茂静静听着,突然道,“既然如此,大可不嫁。”
白悦悦奇异的看过去,“不嫁那这要怎么收拾”
“我有办法。”元茂颔首道,“只要你不嫁,我自有办法。”
他笑道,“你不是喜欢我么”
这话不该是他说的,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了口,他在最开始短暂的恼怒过后,又有了期待。
白悦悦隔着一层薄纱看了他许久,轻笑一声,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元茂不满于她的模糊行事,“你难道怕我真的处置不了么”
白悦悦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玉佩是用一块白玉雕琢而成,毫无瑕疵,极其温润。玉石这东西可比黄金要贵重的多,就算是广川王那种宗室,也不一定能佩戴的起。
“我信小郎的本事。”
白悦悦笑道。
但是她听他的话才怪了。
她像是抚慰一个心血来潮的小孩,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赞叹两句。至于照着他的话去做,她看起来很傻吗
眼前的少年应当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近支宗室,就算他自认他自己有这个本事。他家里的父母能把他治得哭爹喊娘呢。
“只要你不嫁,我自然可以给你收拾好局面。”元茂安抚她道。
“好,我知道。”
白悦悦笑道,“小郎这么做,难道是喜欢上我,怕我嫁给别人了”
元茂面上笑意僵住,他没有想过,就是不想她嫁人。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本性,所以不让她祸害宗室而已。
白悦悦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也不生气,和他走了好长一段路,道了一句要回家准备就回去了。
元茂送她回去,心里盘算着婚事不成,他要如何在里头将人给拉出来,又让广川王那边不要闹事。
如此过了三日,元茂睁开眼就叫来了中常侍。
时俗婚礼都是傍晚举行,一场下来要到黎明。
晚上宫门上钥,严禁宫内外进出,他不好挑在那个时候出宫。只能让中常侍去给他留意。
中常侍万分小心的回禀。
“昨夜里,广川王完婚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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