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着她,安静而专注。他眼眸漆黑,车厢内本就昏暗的光线仿佛完全照不进他的眼睛里。
车外,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秒秒跳动着,显示倒计时。
随着那数字一点点往下,昭棠的心跳也渐渐开始不听话起来。她飞快地收敛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强迫自己回到正事上来。
对,在商言商。
昭棠想了想,又斟酌着后退一步,小声说:“其实,一九……也行。”
路景越听到这里,终于笑了,意兴阑珊开口:“那要不……”
昭棠听他语气似有松动的征兆,立刻睁大眼睛看着他,满是期待。
路景越停了三秒,慢腾腾说完:“也别分了,我的钱都给你,怎么样?”
昭棠:“?”
昭棠:“!”
昭棠连连摆手:“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是我一你九,不是你一我九!”
路景越意味不明轻哂一声,没再说什么。
此时刚好红灯转绿,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昭棠看着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心里生起一丢丢被拒绝的挫败感,又再次想起了他刚刚那一句——也别分了,我的钱都给你。
刚才一着急,下意识就以为是他理解错了,忙着解释。此刻看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昭棠又怀疑理解错的人是自己。
难道,他说的是反话?
不是他的钱都给她,而是她的钱都给他?
这个念头刚一冒起,昭棠立刻就觉得逻辑通了。
三七不行,二八不行,一九也不行,他想让她直接别分钱。
他就是说的反话!
昭棠顿时觉得,这个人可太不会做生意了,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把握个度,还好当初他学的不是商,否则现在肯定连饭都吃不起,众叛亲离没有朋友。
当然了,也有可能,他就是不想和她做朋友了,才故意表现得这么过分。
想到这里,昭棠轻轻吐出一口气,没再自讨没趣。
车子沉默着开到鹿溪饭店,停在13栋楼下。
昭棠从车上下来,正打算帮着路景越将东西搬上去。好巧不巧,几名服务员刚好经过这边,见这情形,立刻殷勤地涌过来帮忙。
路景越手刚碰到行李箱,就被服务生一把抢了先:“您歇着,我们来,我们来就好。”
昭棠看着忙忙碌碌的几人,深深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行李眨眼就搬完了,服务员过来打了声招呼,很快就走远。四周再度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蝉鸣。
酒店为了避免光污染影响客人休息,只有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微弱的灯。两个人这样站在外面,即使面对着面,也无法将对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晰。
只是昭棠觉得,这样影影绰绰就很好,像是多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她仰头,轻声开口:“今晚,谢谢你。”
路景越低头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忽然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路景越很可能会回她一句:不用谢,给个五分好评就行。
她并没有猜对,下一秒,路景越开口:“下次租房找信得过的人带你,别再被坑了。”
低沉的声线,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出几分冷漠的柔软。
昭棠抿唇笑了,忽然觉得,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她原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即使哪天在浩瀚人海里视线交错,也会擦身而过,假装谁也认不出谁。没想到短短的日子,他们见了这么多次,现在还能像朋友一样说几句客套的关心。
这样就可以了。
她的语气不觉轻松下来:“那人生几十年,总会遇见各种烦恼啊,谁还不是一次次被坑,又一点点积累经验过来的呢?”
路景越不置可否,过了两秒,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不用你积累经验。”
昭棠背脊倏地绷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或是早已忘记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出于礼貌似的说了一句:“回去吧,洗个澡,早点睡。”
昭棠垂下眼,轻轻应道:“好,你也早点休息。”
她从他身前走过,没有说“再见”。见了这么多次,应该是真的已经将缘分耗尽,也不必再见了。
昭棠走在月光里,抬头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
身后传来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又渐渐远去,很快就再也听不见。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她不后悔,她只是,有一些遗憾。
—
很奇怪,今晚明明搬东西的人不是她,打架的人也不是她,她却觉得好累。回到房间,行李都没有碰,直接去浴室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吹得半干的时候,听见有人摁门铃,她朝外面问了一声谁。
是酒店服务员,给她送晚餐:“看您这边这么晚了还在搬行李,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吧?”
昭棠觉得自己这几年遇见的温暖都快被这家酒店承包了,可惜她也没什么钱,如果她有很多钱,她肯定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谁不想一直这么被关怀、被照顾呢?
昭棠没去开门,隔着门扯了个谎:“不用,我吃过了,谢谢你们。”
服务员沉默片刻,温柔地说:“好的,那您早点休息。”
服务员离开后,昭棠也没继续吹头发了,她将电吹风一放,也不管头发湿着对身体不好,直接躺到床上。
她睁着眼睛,怔怔看了会儿天花板,抬手碰了下床头的感应开关。
灯光骤灭,房间里暗下去,昭棠闭上眼睛。
这一晚,毫不意外地,她又一次梦见了路景越。
只是和以前那些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梦不同,这一次,她梦见了以前的一件事。
高二那年,学校要开春季运动会。
本来运动这种事,是怎么都和昭棠挨不着边的,她体育考试能勉强挣扎个及格已经是拼了老命。可惜当年他们的班主任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老师,朝气蓬勃,十分理想主义。运动会报名的时候,重点交代体育委员,要让班里去年没有参加过运动会的同学都报上名。
班主任:“项目不限,但人人都要参与。”
不少女生抗拒地抱怨起来,但还是在下课后找体育委员报了名。
昭棠有时候真的有点要不得的侥幸主义,她坐着没动。同桌催她赶紧去选轻松点的项目,她眨了眨眼:“这不还有高三吗?我明年再参加。”
同桌:“还能等到明年?”
昭棠理直气壮地点了下头:“那我难得在运动场上发光发热一次,肯定要留在压轴的一年啊。”
才怪。
她早就知道,高三就没有运动会了。
因为路景越就不用参加运动会,这让她十分羡慕,羡慕到恨不得跳级去和他同班。
晚上放学,路景越在校门口等她,听说她这点小九九,笑了一声,忍不住提醒她:“你还是赶紧去报名吧,就你这点心性儿,还能算得过你们班主任?别到时候不仅逃不掉运动会,还得去最苦最累的项目。”
昭棠闻言睁大眼睛,不开心地瞪着他:“路景越你盼我点儿好啊!”
“行,我盼你好。”
少年将嗓音拖得老长,求饶里带着点儿好笑。
十八岁的少年,身高已经冲到了一米八,修长挺拔,逆光站着,阳光自他身后打来,将她完全笼在清凉的阴影里。
他垂眼看着她,又不怎么正经地加了一句:“你是我未来老婆,我还能不盼你好吗?”
虽然知道他这人就这样,不苟言笑的时候冷得不行,没正经起来又十分没下限。可到底还是高中生,学校明令禁止早恋,昭棠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红了脸,跺了下脚,闷闷地转身走开:“你别胡说啊!”
少年跟上她,他步子大,看起来慢悠悠的,却紧紧跟在她身边,任她走多快都甩不掉。他在她耳边吊儿郎当地提醒她:“你可别想始乱终弃,你认出了我这张脸,你就得对我负责。”
昭棠:“……”
够了!
自从她认出他以后,这个人就一口咬定他的脸开过光,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只有他老婆能认出来。赖上她了,要她对他负责。
太不要脸了!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她怎么会暗恋上这种人!
结果还真的被路景越这乌鸦嘴说中了,报名结束以后,班主任看了眼报名表,说了句:“女生八百米还少了一人,谁还没报名?……昭棠吗?那行,昭棠,你来跑八百米。”
昭棠:“………………”
她可太讨厌路景越了!
回家的路上,路景越笑得双肩轻颤,昭棠真再不想看到他了!背着书包一个劲儿走在前面,脖子挺得直直的,不管他在旁边怎么逗她,她都不为所动。
路景越无奈,只好说:“你要实在不想跑,那就别跑了。”
昭棠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你有办法?”
少年眼里笑意夺目:“我帮你想办法。”
昭棠听他这么说,迟疑了片刻,反而摇了下头:“算了,我还是跑吧。”
“怎么又想跑了?”
昭棠噘了噘嘴:“不跑还得找理由,费力。”
路景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用你找理由,我很会找理由。”
昭棠的心突突跳起来,脸也渐渐热了。
他总是这样说,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就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的特有句式——
不用你,我会。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耍无赖,说他的脸开过光,一般人记不住,只有她老婆能记住。
她不甘示弱地说:“那我下次说不定就认不出你了啊,你老婆是一会儿能认出你一会儿认不出你的吗?”
他笑着说:“不用你认出我,我会认出你。”
昭棠抬杠:“那万一你也认不出我呢?”
少年嗤笑了一声:“不用你操心,我不脸盲,我很会认人。”
他着重加强了那个“很”字。
从那以后,他好像就常常说这种句子,像是为了不让她反驳,每次还都会加一个表示程度的副词——
不用你想办法,我很会想办法。
不用你帮,我力气很大。
不用你记,我记性很好。
……
他仿佛说过好多这样的话,而且每一次都真的不只是说说。
昭棠低下头往前走,他走在她的身后。
初夏的热风迎面吹来,滚烫的热意拂在她的脸上。身后的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昭棠盯着地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唇角悄悄地翘起。
运动会那天,昭棠穿着贴了号码牌的运动服,和同组的队员一走到起跑线后。她下意识看了眼看台,没看到路景越,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对跑八百米这件事上她没什么胜负欲,但让路景越看到她最后一名就是不行。
还好他高三,要上课。
昭棠开心起来,陡然的枪响声吓了她一跳,回过神来,已经比别人慢了一拍。
虽然她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跑完就行,但真的到了跑道上,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她心里还是多多少少被激起了胜负欲。
最后也没有慢腾腾落在最后了,她控制着呼吸,尽力往前跑。
到终点以前,竟还让她超过了一名女生,不是最后一名。
她也万万没想到,这场运动会不是神仙打架,而是菜鸟互啄。这惊喜来得突然,让她又累又开心,猛地发了下力,冲过终点。
结果大概透支过度,她腿一软,当场跪倒在粗粝的跑道上。
双膝传来火辣辣的刺疼,手心也疼,她怀疑皮磕破了,重重吸了口气。
不远处,有志愿者跑过来。
一道身影却比他们更快,快步赶到昭棠身边,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双膝,就将她抱了起来。
昭棠抬眼,正对上路景越微微拧起的眉峰。
昭棠震惊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刚刚明明还确认过一遍啊!
少年抱着她大步往前走,手上却很稳,他微微低了低头,在她耳边说:“我送你去校医院。”
热意拂过耳根,昭棠的心飞快地跳起来,脸颊渐渐滚烫。
余光瞥见满操场的人,她又立刻不安起来,轻轻挣扎:“你别抱我啊,你让志愿者来扶我。”
“别动。”他在她耳边低斥。
他走得极快,很快就将所有人甩在了身后,耳边渐渐安静,嘈杂声仿佛从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
昭棠没动了,垂着眼,平复自己的心跳。
“疼吗?”他在她耳边问。
昭棠摇头:“不疼。”
“那怎么这么安静?”
昭棠:“……”
不然呢?
昭棠抬眸,看着他微微紧绷的下巴,默了两秒:“我在想一会儿怎么解释。”
他眉眼低垂,看了她一眼:“解释什么?”
“解释为什么是你来抱我啊……”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像是想用睫毛的扇动来降低脸上的温度似的。
她停顿下来,过了片刻,想到什么,故意咬着字说:“我在想一会儿怎么说谎。”
路景越果然想都不想,立刻就说了一句:“不用你说谎,我很会说谎。”
昭棠“噗嗤”一声笑了。
路景越低头看向她。
昭棠扬着唇冲他笑,笑得不怀好意,拖着尾音,反问:“路景越,你很会说谎啊?”
路景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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