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承熙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视线定定地落在叶汝真脸上、身上……挽起来的袖口上。
两截手腕藕管一般,白生生,一眼可见的雪嫩。
叶汝真手忙脚乱地去解襻膊,胡乱放下衣袖。
再抬眼发现风承熙竟然开始往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叶汝真悄悄往里面挨了挨,借一名雇工高大的身躯藏住自己,心跳如雷。
“郗公子!”
白氏注意到了风承熙的举动,开口唤。
风承熙恍若未闻,直往里间去。
白氏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那里头是捣腾玫瑰汁子的地方,小心溅了公子一身。”
直到白氏扯上了风承熙的衣袖,风承熙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
他隔着几名雇工,隔着几道桌椅,望着叶汝真,声音轻得像梦呓,:“……你是谁?”
“民女、民女叶汝真。”
叶汝真学着叶汝成的样子,微微掐了点嗓子,将声音逼得稍微尖细一些。
同时她意识“叶汝真”已经见过郗明德和风承熙,知道了风承熙的身份,当场便打算跪下。
这一招果然让风承熙立即反应了过来,立即道:“叶姑娘不必多礼。”
白氏有点紧张:“真真啊,你好生看着人做事,我陪郗公子他们再去后头瞧瞧。”
说着便半推半拉地,将风承熙带走了。
风承熙不时回头,视线像是绑在了叶汝真身上。
他那日在宫里见到叶汝成可不是这样的。
叶汝真心中有极其不祥的预感,随便跟雇工们编了个出去采买东西的借口,然后迅速回家,直奔书房。
“快!快!换衣裳!你赶紧去上街!千万记得离热闹的地方远一点,离咱家的铺子也远一点!记得走后门,马车停在那儿!”
写书稿的叶汝成还来不及问个“为什么”,就被推出了门外。
叶汝真衣裳刚换好,才觉得这书房不对,满桌都是叶汝成的笔迹,正要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外面宝砚的声音响起:“郗公子这边请。”
叶汝真:“!”
她将书案上的诗笺书册统统塞进箱子里,然后从书架上抽了几本闲书胡乱铺开,再往窗下短榻上一滚,拿本书盖在脸上。
门被悄然推开。
“你家少爷今天一直在这里,没出过门?”风承熙问。
气息听上去还有一丝不稳,像是快马加鞭急急赶来的。
叶汝真心说自己还真没料错,他一旦动疑,要做什么绝对是雷厉风行,绝不会拖泥带水。
“可不?”宝砚道,“少爷一直在呢。”
说着便上前把叶汝真唤醒。
叶汝真伸了个懒腰,挥手让宝砚去倒茶,起身道:“陛下,臣好不容易休沐一回,您能不能让臣歇歇?”
风承熙两道视线像是凝在了她的脸上,像是恨不能在她脸上瞅出两只窟窿。
叶汝真问摸摸脸:“臣有什么不对吗?”
“你当真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去过老夫人的铺子?”
“自然没有。”叶汝真道,“臣好久没回家睡了,竟然在自己家里犯起了择席的毛病,昨晚折腾到三更天才睡,方才实在熬不住,才补了个觉,哪里有功夫去铺子里?”
又问:“铺子怎么了?”
她一脸的坦荡说服了风承熙,风承熙终于把那灼人的视线挪开,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叶汝真没敢说这是叶汝成喝剩的。
风承熙搁下茶杯,一字一字道:“朕看见你妹妹了。”
叶汝真心中惊跳了一下,面上还是刻意保持住镇定:“陛下那日在宫中不是见过舍妹吗?舍妹又怎么了?莫非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没有。”风承熙摇头,“她很好,很好很好……”
叶汝真趁机问:“舍妹今日应该在铺子里帮忙呢,陛下这是去了铺子里?”
风承熙点点头:“皇姐眼看就要出嫁了,却还从来没有逛过京城。朕不想让她以后忆起故国,只有四面高墙的皇宫,想让她将来能记得大央是什么模样,所以带她出来逛逛。”
叶汝真:“这活儿陛下该交给臣,臣对京城可比陛下熟得多……”
风承熙瞥她一眼:“皇姐不逛乐坊,用不上你。”
这一眼瞥上,视线便又一次挪不开。
男子的发式不如女子的婉约柔媚,发间也没有簪环增添光彩,衣衫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如女子的襦裙那般轻薄。
但这有什么呢?
不论男女,这样一张脸皆是如春山浅卧,冰清玉粹,眉目清朗,窗外春光涌动,却不及这眸光微闪,动人心魂。
叶汝真只见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灼热滚烫,好像能燃烧起来。
叶汝真暗暗后退,不敢声张:“陛、陛下您这是瞧什么?”
“……真像。”风承熙嗓音低哑,“双生子,都这么像的吗?”
“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叫双生子?”
叶汝真还想再描绘一下他们两人如何相像法,就见风承熙抬起手,缓缓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叶汝真:“!!!”
“陛、陛下!”
“别动,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太像了,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
风承熙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痴迷,声音十分恍惚,“上一回在宫里,你妹妹上着严妆,朕还没瞧出来,今日她脂粉未施,活脱脱便是另一个你……”
叶汝真觉得他从声音到神情,都像是喝醉了。
但身上没有酒气,只带着经年累月薰出来的龙涎香气,外加一丝从铺子里带出来的脂粉香。
“叶卿,你们兄妹两个,怎么都生得这般好看?”风承熙痴痴道,“世人都说姜凤书容冠天下,但依朕看,你妹妹胜她千倍万倍。”
叶汝真背抵着板壁,已是退无可退,风承熙的脸近在咫尺,只要轻轻一低头,就能碰到她。
她心头狂跳,极力镇定:“陛下过誉了,舍妹最多算是个小家碧玉,和姜姑娘比起来差了千万里之遥,直如萤火之比皓月。”
风承熙的目光顿了顿,脸色微微冷下来:“她在你心里就这么好?你还惦记着她是么?”
叶汝真知道自己撸到虎须了,但只要能让她不再听到“你妹妹”三个字,撸一撸虎须算什么?
直接把虎须拔下来她都能干得出来!
“陛下,姜姑娘国色天香,才貌双全,臣阅美人无数,却没有人能与她媲美一二。”
叶汝真黯然叹息,“臣纵使想自拔,也是有心无力,还请陛下再给臣一点时间。”
风承熙冷然:“你还想要多久?”
叶汝真凄然道:“过个一年半载,臣也许就能走出来了……”
“一年半载……”风承熙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你索性死在里头得了!”
叶汝真娴熟地跪下:“臣有负圣恩,臣死罪!”
她想着,以风承熙的大气性,接下来就该怒哼一声发火走人了。
但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一声怒哼,只等到一句:
“还跪着干什么?躺在书房里你就能走出来了?跟朕走。”
叶汝真:“……”
虽然这话里有着叶汝真十分熟悉的不满,但竟然没有拂袖而去,着实不好。
叶汝真虽说来京城也不过几个月而已,但跟皇帝、公主以及外邦来的准驸马比起来,可以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了。
只是她以为她跟过来是带路的,没想到是来当跟班的。
风承熙驾轻就熟地带云安公主和阿偌去了香汤铺子,先喝了几盏香汤。
然后去三元楼,满满地点了一桌子来自天南地北的风味菜肴。
云安公主大是钦佩:“陛下经常出宫吗?”
风承熙大大方方颔首:“不错。”
叶汝真在旁边:“……”
您敢不敢找再一家没去过的新店?
接下来只能去青云阁了吧?
“多谢陛下今日能带我出来,我虽生在京城,却是到了今日,才知京城是什么模样。”
云安举起杯,敬风承熙。
风承熙却没有举杯,他有片刻的默然:“这一杯,皇姐敬叶卿吧。若不是叶卿,朕也同皇姐一样,坐困深宫,不知天下之大,世情之深。”
云安便朝向叶汝真,微微一笑:“多谢叶大人来到陛下身边,这一杯,祝叶大人从此以后,能长伴陛下左右。”
这对叶汝真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好祝愿。
但她发现云安公主微笑起来的模样真美,当初花筵初见时的瑟缩已经消失不见。
当嫡母不再为难、兄弟多有关爱、又结下一桩良缘的云安公主,就像是在积雪下已经结蕊的花朵,终于等到了冰销雪融,嫣然绽放了。
“臣也敬公主,”叶汝真目光朗澄,“愿公主将来远在伽南,念及故国,皆如今日欢喜。”
又斟了一杯,敬阿偌:“臣祝殿下与公主在伽南的每一日,亦如今日,胜似今日。”
阿偌举杯,和云安公主相视一笑,“借叶大人吉言。”
坐下来后,阿偌道:“今日在胭脂铺所见的姑娘,是叶大人的妹妹对吗?”
叶汝真还没来得及回答,风承熙先道:“正是。”
叶汝真瞧着风承熙眉梢眼角挂上了舒展的笑意,心里顿觉不好。
然后就听风承熙道:“叶卿和他的妹妹是双生子,两人相貌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着实是像到毫巅。”
阿偌笑道:“陛下既然如此信赖叶大人,何不将叶姑娘纳入后宫?一来陛下能得知心人,二来叶家从此成为皇亲国戚,岂不是两全其美?”
“……”
叶汝真:美你个头!
然后就见风承熙脸上的笑容如花一般绽放,笑得比云安公主方才还要甜,眉眼皆是春色。
他转头望向叶汝真:“叶卿意下如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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