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尚书

小说:我乃起居郎 作者:山中君
    白氏给两人床中准备了两副被褥,因为郗明德是客,所以只得让叶汝真睡窗下的美人榻。

    叶汝真铺床的时候,风承熙大着舌头问:“怎么不上床?”

    叶汝真正要说话,就听见院中一阵响动,是白氏回来了。

    她朝风承熙“嘘”了一声,钻进了被窝。

    不一时,白氏就来敲门了。

    名义上是看两人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郗明德怎么样,喝多了可还难受。

    实际上是看这姓郗的有没有占自家宝贝外孙女的便宜。

    眼看着两人一床一榻,白氏满意离去。

    风承熙估摸着白氏回房安歇了,低声道:“诶,可以过来了。”

    叶汝真发出匀长的呼吸声,甚至还微微打起了鼾。

    “……”风承熙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

    叶汝真看起来睡得正香,其实正在暗中观察,瞧见他的动静,顿时头疼这家伙黏人睡觉的毛病可怎么才能改,这可不比在宫里,外祖母整天都瞧着呢。

    然而风承熙忽然又躺了回去。

    叶汝真:“……”

    睡得显然十分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

    叶汝真自己也睡不惯这美人榻,但怕被他发现,一直忍着没翻腾,等他那边消停了,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翻了个身。

    然后就听风承熙的声音传来:“……睡不着?”

    然后就下床走了过来。

    “!!!!”叶汝真,“陛陛陛陛下……”

    “嘘,别乱叫。”

    “可可可这榻上窄,只能睡一个人。”

    “我知道。你睡床上去。”

    “可是……”叶汝真还想挣扎一下,风承熙忽然俯下身,那架势竟然是要把她扛过去。

    叶汝真立即麻溜地抱着被子起身。

    风承熙扯下她的被子。

    叶汝真真的惊了,以前都是分被子睡的,难道现在还要同一个被窝,这要是给外祖母看见了——

    然后就见风承熙把被子一抖,自己躺了进去,把自己裹裹严实,脸都埋进了里面。

    看了看她还杵在原地,“还不去睡?”

    叶汝真一脸懵,呆呆道:“陛……你睡榻啊?”

    “嗯,”风承熙的声音闷闷的,“那床太软了,睡得腰疼。”

    叶汝真心说没有啊,夏天了,床上铺着凉席呢。

    但既然能睡回自己的床,她自然一万个愿意。

    人倒在床上的一瞬,舒服得就像回到了熟悉的怀抱,整个人舒展两下,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院中传来清脆的鸟鸣,以及下人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这是她阔别蜀中数月之后的第一个清晨,睁眼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离开过,好像昨天,昨天的昨天,都是在这张床上醒来。

    然后就看到了在美人榻上的风承熙。

    他还没有醒,整个人蜷成一只虾似的,连头带尾裹在被子里,像是一包得滚圆的抄手。

    他向来是习惯早起的,这么晚没醒,要么是昨夜实在睡得太晚,要么是宿醉醒不过来。

    叶汝真轻手轻脚地起床,正要出去让下人们小点声,然后就发现,声音好像是风承熙被子里发出来的。

    叶汝真:“……”

    竟不知道他还会说梦话。

    她悄悄过去,帮他把被子掀起来一点,让他脑袋露出来,省得闷着。

    他嘴里嘀嘀咕咕一长串,叶汝真把耳朵贴上去,细听了半天也不明白。

    文鹃带人端了热水进来,听了一会儿,悄悄笑道:“真是读书人,做梦都在背《尚书》。”

    叶汝真看着被子里的风承熙,有点讶异。

    若从世上选一本风承熙最讨厌的书,毫无疑问就是《尚书》。

    宫中人人皆知,风承熙第一次心疾发作是在七岁,因为背错《尚书》,迁怒姜凤声,狂怒之下甚至咬下姜凤声的肉来,一举坐实暴君之名。

    但没有人知道,林敬教风承熙的《尚书》本就是错的。

    “他故意颠倒了词字,前后文掺杂,朕依言去背,不想出一丝差错,读了又读,背了又背,结果在众臣面前一张口,全是牛头不对马嘴,没有一句对的。”

    一书之差,激发了他心中隐疾,从那之后,原本保皇一党的大臣对他彻底失望,昏君无能之名传遍朝野。

    在春天正好的明德殿里,风承熙再提起这事的时候,神情已经十分平淡,甚至还能微微一笑,“厉害吧?朕记得越牢,背得越顺,就错得越离谱。”

    但现在他在睡梦中,颠来倒去反复背着那一段。

    叶汝真压低声音问文鹃,他背得对不对。

    文鹃年值豆蔻之时,家里给她订过一门亲,未婚夫婿很是喜欢读书,还教文鹃读书识字,诵记圣人文章。

    只可惜后来未婚夫一病呜呼,只留下文鹃一人。

    文鹃没有再结旁的亲事,只把未婚夫的藏书全搬了过来,闲暇之时手不释卷,肚子里的墨水远胜过只知道爬树逃课的叶汝真。

    文鹃细听了一会儿:“有的对,有的错……嗐,梦里背书,先生又不考的,背对背错有什么要紧?”

    说着便出去了。

    叶汝真心说当然要紧。

    背对了,便是一场好梦。

    背错了,便是一场噩梦。

    风承熙眼睛紧闭,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叶汝真赶紧推了推他,低声叫道:“陛下?”

    这一下大约是叫错了,风承熙猛然抓住她的手,额头有冷汗沁出来,第一次发作的痛楚,穿过多年的时光,在梦境里撷住了他。

    “风承熙,”叶汝真立即换了,“风承熙,你醒醒。”

    这一声把风承熙从梦境里唤出来了。

    睁开眼看到叶汝真俯身看着他,眸子温润柔亮,里头全是担忧。

    风承熙张开手臂,把她抱在胸前。

    抱着她的感觉,好像能填补生命里的空洞,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完满踏实。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叶卿,有你在真好。”

    叶汝真伏在他的胸前,隔着一层薄被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心里也稳当了不少:“你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

    不单会耍酒疯,还会做噩梦。

    等两人梳洗好来到厅上,白氏和文鹃已经在等他们了。

    文鹃把一碗红油抄手端到叶汝真面前:“这是你最爱吃的。”

    叶汝真尝了一个,立刻眼睛一亮:“外祖母亲手做的?”

    白氏看着她含笑:“这一路上赶的,前阵子好容易养出来的肉都掉了,如今回家了,给你好好补一补。”

    又端了一碗到风承熙面前:“明德尝尝我的手艺。你是吃惯了御膳房的人,莫要嫌弃。”

    叶汝真刚想说“他吃不了辣”,就见风承熙甚是恭敬地接过碗,然后勺了一只到嘴里。

    叶汝真:“……”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舌头破了?

    风承熙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精彩,以惊人的毅力将那一口咽了下去。

    叶汝真立即把抄手端到自己面前来,然后给风承熙换了一碗白粥。

    这一下更惨,白粥是烫的。

    最后好容易吃个肉包,还发现里面有花椒。

    一顿早饭吃完,风承熙差不多是受了一趟刑,上了马车都还是蔫蔫的不说话。

    当然,他那饱经摧残的舌头也着实说不出话来。

    叶汝真的意思是找个大夫看看,让他留在家里养一养,反正她今日是去萧家访友,算是私事。

    风承熙一听“萧怀英”的名字,便支棱了起来,只是声音含混,影响了大义凛然的气势:“萧怀英可是此事的重中之重,我怎能不去?”

    陛下有要事,叶汝真自然不敢再多置喙。

    马车行到一半,她下车走向一处卖点心吃食的摊子。

    她照旧挽着老气的发式,穿着严实的衣裳,浑不像街上旁的女子发式繁复柔婉,衣裙更是轻盈明艳。

    但夏日的盛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世间所有的光彩仿佛都向她倾斜,她站在那里,连买东西的模样都闪闪发光。

    风承熙忽然感觉不到舌头疼了,早上遭的罪也烟消云散——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看叶卿穿女装还来得开心的呢?

    叶汝真拎着点心盒子上来,就见风承熙手撑脑袋,歪头对着她,眉眼都带着笑。

    叶汝真:“……”

    她把手里的点心盒子递过去,“这是雪络丸,又甜又清凉,你含在嘴里会舒服些。”

    又叮嘱,“别多吃啊。”

    雪络丸一粒粒雪白浑圆,幽香扑鼻,风承熙含了一颗在嘴里,一缕清甜霎时化开。

    当真是甜到了心坎里。

    萧家在北大街,大门紧闭。

    叶汝真叩响门环,管家出来应门,只道:“少爷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说着就要关门。

    叶汝真忙道:“刘叔,是我啊。”

    管家叹了口气:“少爷说了,谁也不见。”

    大门“哐”一声,在叶汝真面前关上。

    风承熙淡淡道:“架子还挺大。”

    叶汝真想起自己当初来向萧怀英辞行时,管家也是这样的神情,半是惋惜,半是无奈。

    马车转道去织造署。

    两人自然没说查蜀锦的事,风承熙小心翼翼地扶着叶汝真,仿佛叶汝真已经身怀六甲一般,向人道:“我今日陪娘子逛街,寻思着挑几件布料给我娘子裁新衣,结果逛了一圈,一件像样的料子都没看中。听说最好的料子都在织造署,把你们这儿的好料子都拿出来瞧瞧吧。”

    叶汝真听着,心道这着实是难为他的舌头了。

    织造署的人赔小心道:“大人与夫人请往这边歇歇,现今京里来的御史大人正在同杨公公说话,在查蜀锦之事……”

    叶汝真与风承熙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巧了不是?

    不等风承熙说话,叶汝真道:“你去跟崔大人说一声,就说我们来看料子。”

    果然,崔复和织造监察太监杨公公很快迎了出来。

    风承熙表示不耽误两人办正事,让两人忙两人的,“离京之时,舅兄也再三交待,说陛下心系此事,若是能早日查明,陛下定然欢喜。”

    崔复顿时干劲十足,催促杨公公。

    “宁氏的蜀锦前两年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选上入贡。但这两年不知怎地,一年不如一年,瞧瞧这花色,这质地,还有,连光泽都差强人意。”

    杨公公一面说,一面带着人抖开一匹蜀锦。

    叶家做的就是布匹生意,叶汝真从小到大穿的都是最好料子,风承熙更不必说,两人一眼望过去,就发现这匹蜀锦确实花样陈俗,质地粗糙,光泽暗淡,上不了台面。

    崔复对这些倒不是太在行,但看叶汝真与风承熙的脸色,便知道杨公公说得没错,“整个蜀中难道就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蜀锦的?我瞧着这一匹倒是挺鲜亮的。”

    崔复说的是旁边那一匹,杨公公把它取下来,同样展开。

    屋内顿时亮了亮,这匹布宝光灼灼,柔亮动人,光华流动,眩目至极。

    两匹布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这才是蜀锦嘛!”崔复赞道,“何不选送这一匹?”

    杨公公道:“这是林家布庄的。”

    崔复:“那又如何?”

    杨公公面有难色:“大人总该知道,宁氏是萧大将军的儿媳,她的儿子萧怀英尚领着织造署提调一职,若是萧公子不松口,老奴也很难换人。更何况这里头还关系着太守大人的面子。大人也是官场中人,该知道这里头的难处。”

    崔复皱眉:“你是说,宁氏自己做不出像样的蜀锦,宁愿让蜀中断贡,也不让旁人出头?”

    “不敢,老奴可不敢这么说。萧大将军当初随先帝平定南疆,战功赫赫,天下知名,乃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咱们感念他为国为民,也不好太为难他的后人不是?”

    崔复道:“这话说得不对。战功归战功,难道有战功,子孙便可以欺行霸市,乃至怠慢上贡,惹得陛下亲自动问?”

    杨公公只赔笑,不敢接话。

    叶汝真道:“料子倒真是好料子。我在蜀中这样久,还没听过林家布庄呢。”

    杨公公道:“说起这林家,乃是织造上的后起之秀,去年年底才从江州过来。因锦州乃至蜀中的蜀锦是宁氏一家独大,林家也没做成什么生意,叶夫人不知道乃是常情。”

    风承熙忽然开口道:“他家的料子能摆在宁氏之侧,显然也有几分来历。宁氏身后有萧家,这林家身后不知又有谁?”

    杨公公笑道:“二位大人皆是读书人,说起林家,定有耳闻。林家的老太爷姓林名敬,当年官至太傅,乃是名动一时的帝师。”

    叶汝真心中一跳:“你说谁?”

    “原来是林敬老大人啊。”崔复的语气充满景仰,“林老大人清标傲世,风骨无双,身居帝师之位,依然不恋权势富贵,辞官还乡,视名利权位如浮云,实乃我辈楷模。”

    叶汝真忍不住望向风承熙。

    风承熙原本正扮演一名俯首贴耳的赘婿,一脸讨好地贴在她的身边,此时却是垂下了眼睛,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艳丽的笑意。

    “……原来是他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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