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一回到家,白氏就坐在院子里。
看模样像是在乘凉,但板着一张脸,明显就是在等她。
叶汝真:“……”
白氏自从知道风承熙是皇帝,风承熙直接就从“有担当的刚猛好孩子”,变成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只服侍他一个”,时刻担心风承熙把她的宝贝外孙女拐去后宫。
白氏问:“你晓得回来了?辞呈递了没有?”
叶汝真:“人今天刚醒,我就辞官,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他落难时你不离不弃,他风光时你悄然引退,这叫什么?这叫高风亮节。”
白氏说着,戒备地看着她,“你之前明明是说打死不同意这桩婚事的,现在不会改主意了吧?”
“没有没有,外祖母的话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我是要招赘的,皇帝怎么可能给我当上门女婿?”
叶汝真一面扶起白氏,一面接过扇子替白氏打扇,“别老待在外面了,蚊子多得要死,进去我给您揉揉腿。”
白氏:“就你这两眼乌青的,还有力气给我揉腿?还不快早些睡你的去,明明认床,还非要留在那边睡,自讨苦吃……”
叶汝真:“我侍奉陛下一场,那不得有始有终?现在他醒了,待他养好,我便辞官。”
白氏欣慰地点头。
这几天来,叶汝真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阳光大亮。
她口头是应下递辞呈,但风承熙一日未醒,她哪里定得下来心?便一直没写。
此时看看天色,应是风承熙服完第一帖药再度睡去的时候,便铺开笔墨,开始写辞呈。
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并没有打算写锦绣文章,只说外祖母年迈,她需要留在身边照顾,无法再进京为官。
其实辞呈只不过是个过场,难只难在怎么跟风承熙开口。
再等等吧。
叶汝真将辞呈收进抽屉里,心里想。
等到蜀中之事全面了结,等到风承熙伤势大愈,等到他行将离京,再提不迟。
在那之前……
她还是他最信任的起居郎叶汝成,自然要好好侍奉,不能稍离。
风承熙自舒醒后,头几日大多时候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
过了七八日,大夫依着伤口愈合的情况减了助眠安神的药物,清醒的时间才多起来。
早在几日,风承熙就已经下令,将蜀中自太守以下、县令以上的所有官员,全部彻查,但凡在萧怀英一案中有助纣为虐者,一律革职查办。
这可忙坏了瑞王。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平王爷,早不知“忙碌”二字怎么写,几日不见,整个瘦了十几斤,竟隐隐显出些腰身来了。
江州知府周栩被破格提拔,暂代太守一职,辅佐瑞王处理政务。
萧宏则在军中袚除姜家一系人员,亦是好一顿换血。
当日萧宏冲进瑞王府之时,唐远之已经不知去向,仅活捉了姜路。
姜路在与萧宏对战之时失去了一整条右臂,被带上来时,整个人干瘪憔悴,不复昔日威风模样,但两只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死盯着风承熙:“你怎么还没有死?!”
“蠢才,天子自有天神庇护,哪能死在你这种蠢货手里?”
风承熙斜斜地歪在坐榻上,面孔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炎热天气里依旧裹着一张织锦毯子。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虚弱,但与虚弱的肉身完全相反,他的目光和声音无一不已经恢复到常态,睥睨万物,天生倨傲。
“你应该感谢朕还活着,不然,等你回京城邀功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朕的好表哥御下有什么手段,你清楚得很吧?他可不会让你那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唐远之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小傀儡还没生出来,大傀儡怎么能弄死呢?”
姜路顿了一下。
他隐约记得唐远之似乎提过,但提得甚是隐晦。在得知郗明德竟是皇帝的那一刻,姜路就已经准备杀之而后快,然后就可以去向姜凤声邀功。
风承熙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答案,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他靠在榻上,陷入了沉思:“还真是有一个有勇无谋的蠢货,姜凤声竟然指望靠这样一个蠢货控制蜀中?”
“可能是他打仗厉害?”叶汝真道,“毕竟要对付萧老将军这种名将,一般人不行。也许姜凤声也知道他脑子不甚灵光,所以还派了唐远之来。”
风承熙按了按额角,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然后他僵住了。
叶汝真的指腹贴在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揉,宽大衣袖拂过他的耳尖,微微摩娑,衣袖间皆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的手像是有仙术,那些让大脑紧绷的问题全数在她的指下化为了青烟,脑袋里一时间空空如也,只剩下温泉般的放松,好想往她的手上蹭一蹭。
“好些了么?”
叶汝真问,声音太近,太动听。
“……不好。”
风承熙用尽了全身力气,阻止自己继续享受下去,他坐下来,脑袋从她的指尖下离开,板起了脸,“你可以走了,这边没你什么事。”
“……”
叶汝真明显感觉到,自从他受伤醒来,待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
“陛下,”她忍不住问,“臣这算是失宠了吗?”
风承熙猛然一震,厉声道:“失什么宠?宠什么宠?我是君,你是臣,君臣相得而已,哪来的宠?!叶卿,你莫要自贬身价,须得慎言!”
叶汝真:“……”
……这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叶汝真默不做声地退下了,刚出门,就遇到了大夫送药过来。
风把叶汝真的声音吹了一两句进来:“……大夫,这箭伤有没有可能伤到脑子?”
风承熙在榻上抱头。
他也好想问,是不是真的伤到了脑子。
叶卿是个男人,为什么会让他魂牵梦萦,生死以之?
他总是梦见叶汝真扑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姜路的箭射来,在梦里却无法动弹,什么也做不了。
满身大汗地醒来后,发现那只是一场梦,他已经替她挡住了那支箭,那道深深的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
于是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松完又立马惊恐住了。
那只是一个臣子!
风承熙在心中对自己大喊,你怎么能为一个臣子去死?!
还死得那么……那么心甘情愿……
风承熙绝望倒在引枕上,这个动作震得伤口一阵剧痛,但完全抵不过心里的绝望。
脑子真是伤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用药。”
瑞王大概是按给自己选妾的标准来选侍女的,王府的侍女个个身段妖娆,姿色不俗,且还都颇有野心。
这位侍女穿着坦领半袖,薄绡衣料下肌肤若隐若现,即便之前被风承熙无视过多次,依然还是孜孜不倦地拿起银匙开始喂药。
但这一次,风承熙收住了去拿药碗的手,任由银匙喂到了自己唇边。
侍女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与激动,再凑近一点。
叶汝真正在外面檐下和大夫说话,无意中朝窗内瞥了一眼。
那侍女已经近到了一个风承熙素日会让人滚蛋的距离,还越来越近,她的丰盈甚至已经搁在了风承熙的手臂上。
“!!!”
叶汝真转身就要进去。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拽到一旁。
是瑞王。
“我的叶大人,你可不能犯糊涂啊,陛下待你确实是好,但只有女人才能为陛下留下子嗣,你这么闯进去,触了霉头,陛下恼羞成怒,你岂不是要失宠?”
叶汝真心说已经失宠了。
瑞王苦口婆心地劝道:“听本王一句劝,陛下是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都是应该的。叶大人你看看啊,陛下连箭都愿意替你挡,可见是真心疼你,你若是识大体,陛下能疼你一辈子,若是要学女子那等小气做派,那将来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叶汝真忍不住打断他:“王爷,那名侍女即使是在您府上,颜色也十分出挑,想必王爷很是喜爱吧?”
瑞王道:“那是自然的。服侍陛下,自然要选最好的。”
“既然喜欢,就赶紧让她出来,莫要伤了——”
叶汝真的话没说完,屋内就传来“啪”地一声,紧跟着是妖娆侍女的啼哭。
瑞王脸色一变赶紧进去。
叶汝真却是早就料到了,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跟进去。
屋内,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汤药汁子流了一地,那名侍女跪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抽抽噎噎直哭。
药汁有不少洒在风承熙身上,叶汝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掏出帕子就准备给风承熙擦干净。
风承熙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叶汝真的手停在半空,微顿。
瑞王已经将侍女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骂她笨手笨脚不好生服侍,然后向风承熙请罪:“都是臣府上的人蠢笨,惹得陛下不悦。臣定要好好罚她。来人,将她带下去关着,不许给饭食……”
“不许给饭食?”风承熙冷笑,“皇叔真是宽宏大量,开罪于朕,饿几顿就算了?”
瑞王顿时不敢再作主张,请示:“那依陛下的意思?”
“此人图谋不轨,有心惑上,按律当斩。”风承熙声音冷得很,“拉出去砍了。”
侍女吓得尖叫一声,哭得更凶了,一个劲磕头求饶。
叶汝真悄悄拉了拉风承熙的衣袖,低声道:“陛下,求你放过她这一回吧,实在不喜欢,赶她出去就是了。”
风承熙瞪她一眼:“不是让你走了吗?”
“陛下答应我这一回,我就走。”
叶汝真的眸子漆黑圆亮,风承熙简直看不得,看一眼心肝就发颤。
他用力别过脸,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瑞王连忙抓紧机会,让侍女谢恩,然后忙不迭带着侍女走了,走之前还暗暗给叶汝真比了个拇指,以示记下叶汝真这份人情。
屋内只剩了两人,风承熙咬牙道:“你捣什么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知道陛下觉得她是瑞王的人,她有意接近你,如果真入了你的后宫,便会成为瑞王的耳目,万一有了子嗣,将来肯定会与瑞王勾结,会生出许多后患。”
叶汝真道,“但是陛下,她只是个侍女,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自己并不能说了算。而且陛下不愿意收她,像往常一样不容她近身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非得杀了她?蜀中百姓刚刚才知道您白龙鱼服至此,万一被有心人传出个草菅人命的名声未免太吃亏了。”
风承熙皱眉。
她说得字字在理,但正因为太在理了,反而让他心中烦躁。
“你方才在外面都看到了吧?”风承熙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在打我的主意,你还替她求情?”
“她好歹是我家铺子里的客人,出手挺大方,买过不少胭脂水粉呢。”
叶汝真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就有了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嘲讽,“而且,我确实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让她挨近的,那手感很不坏吧?比馒头强多了吧?”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风承熙的痛处,风承熙猛地站了起来:“叶、汝、成!”
叶汝真只见他的脸色刹那间发白,便知道这一下肯定牵动了伤口,立即道:“我错了,我有罪,你先坐下好不好?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必!”风承熙恶狠狠道,“我只希望这辈子都没有认识过你,你给我走,再不必踏进这里一步!”
叶汝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是谁说这辈子都过得没滋没味,直到认识了我?”
风承熙顿了一下,冷笑:“那不过是笼络人心,随便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
叶汝真直接道:“那这箭也是笼络人心,随便挨挨而已吗?”
这句话狠狠刺中了风承熙,他的脸色更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叶汝真后悔了,他是为了救她才伤得这么重,她为什么还要跟他较这个真?
她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了手,甩得异常用力,毫无疑问扯开了伤口,叶汝真在药味之中闻到了血腥味。
“递辞呈吧,叶卿。”
风承熙的声音冰冷,“你一早就想辞官,朕今日便成全你。”
叶汝真愣住了,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跟她说过话,带着明显的厌烦和疲倦,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大麻烦,而他已经受够了。
看着这样的风承熙,叶汝真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她一直奇怪他自受伤之后便总是在疏远她,大概是因为,若不是她,他不会受这个伤。
他险些因她而死,这是不容抹杀的事实。
长长的沉默之后,叶汝真跪了下来:“臣,遵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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