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立即起身,却听风承熙喉咙里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刚才那寒棠下手有点重,这会子后脖颈还有点疼。”风承熙见她折返,道,“你快去,正事要紧。”
叶汝真把康福留下来照顾他,这才离开。
几乎就在叶汝真前脚刚离开明德殿,风承熙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陛下!”
康福忙扶住风承熙。
风承熙摆摆手,喘息片刻,看了看衣襟上的血迹:“更衣。”
康福含泪道:“要不要告诉娘娘……”
“这种事情告诉她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朕的身体就能好起来?”
风承熙淡淡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禅让大典少说也要准备两三个月,一定要可能多放一点蜀军入城。”
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势必瞒不过姜凤声的眼睛,但因为年节将近,随各处使者各路商队纷纷入京,蜀军可以化整为零,每日少则数十,多则数百,扮成普通百姓或者使者随从入城。
康福负责在城内策应。
“有一事,”康福道,“咱们之前在城内置下的宅院有限,人手若是过于集中,每日的饮食耗费巨大,说不定会引起有心人注目。”
“那便多置几处宅子。”风承熙道,“一定要悄悄的,不可惊动任何人。”
叶汝真在去坤良宫的路上看到了云安和太后。
两人皆披着大毛斗篷,一起看在雪中盛开的梅花。
太后的精神比最开始时好了一些,人的大脑仿佛总是有本事选择痛苦最少的那条路——她选择忘了风承熙,只记得云安是她的宝宝。
现在她正折了一枝小小的梅花,往云安发髻上簪。
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稍稍用力一些,便会碰坏了她的宝贝。
叶汝真没有近前,只遥遥行了个礼便欲离开。
太后却看见了她,招手叫叶汝真过来,问道:“哀家问你,哀家的宝宝好看吗?”
叶汝真答:“好看。”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答得好!赏!”
说着便从宫人捧着的锦匣里抽出一张房契,塞到叶汝真手上。
“!”
叶汝真随意瞄了一眼,被这宅子的大小吓了一跳。
叶汝真已经听康福说起过,现在太后脑子不大清楚,真金白银流水一般胡乱赏人。
但还是没想到,竟然已经胡乱到了这种程度。
京城不易居,这么一处大宅子,可值天价。
“这是哀家母亲的嫁妆,后来母亲去世,就给了哀家。哀家原想给宝宝,但宝宝嫁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带不走这房子。哀家瞧你会说话,那便给你吧。”
太后慈眉善目地,若不是此举过于惊世骇俗,实在看不出有半点疯癫的模样,她甚至还拉住叶汝真的手,亲亲热热地道:“你知道吗?我宝宝有宝宝了,你有没有啊?”
叶汝真说没有。
太后当即皱眉:“那怎么行?你也得有宝宝才好。”
说着又从匣子里抓了一叠子房契地契出来,就跟给小孩子抓糖果似的,全放在叶汝真手里:“喏,这些都给你,一定要乖乖生个宝宝哦。”
叶汝真:“!!!”
云安在旁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唏嘘:“你拿着吧。她如今就算是家财万贯,只怕也用不上了。这些纸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摘一朵花儿开心。”
太后果然已开始去摘花了。
这是一片梅林,花红似火,开始如烈焰灼烧。
太后身上的大红绣金凤斗篷与花海融为一色,太后此时的笑容是从未有人在她脸上见过的轻松。
想她嫁进后宫,先帝便心有所属,好容易斗倒了情敌当上了太后,风承熙又被心疾所困,帝位不稳。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放下一切烦忧。
叶汝真叹了口气。
感慨归感慨,心里的震惊也不是假的。
早就听说姜家富可敌国,单冲这房契当糖果般派送的架势来看,叶汝真才算知道传言果然不虚。
叶汝真毫不客气地把东西往怀里一塞,真心诚意地向太后磕了个头。
城内的藏兵之处正嫌不够用,这些房宅地契简直是雪中送炭。
然后她才赶去坤良宫。
每一次姐妹情深的喝茶聊天,都是交换消息的时间。
叶汝真把禅让的消息告诉叶汝成和姜凤书,叶汝成这边也有消息:“家里人都回京了。外祖母的求见牌子刚刚送到凤书这里。”
“!”叶汝真,“不是说好让他们在蜀中吗?!”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是如此了。
蜀军暗暗入京,大多是扮成商队。
白氏有胭脂铺,叶然有布庄,甚至连谢芸娘都借口做甜点生意,采卖了许多面粉米粉糥米粉并各色原材料,分批派人送往京城。
当日下午,坤良宫准了白氏等人的求见。
第二天一早,叶汝真见到了白氏。
叶汝真打心眼儿里不想将家人牵扯进来。
白氏道:“既是一家人,那便要同甘共苦,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白氏说着,看向风承熙。
明德殿中别无外人,风承熙深施一礼:“谢外祖母成全。”
“兜兜转转的,陛下竟还是做了我的外孙女婿,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我不知道陛下到底要什么,但请陛下务必做成了。事成之后,一起来家里吃鹅脯。”
风承熙应下,叶汝真加上一句:“我还要吃抄手,要外祖母亲手包的。”
“放心,少不了你的。”白氏伸手待要戳她的脑袋,又忍不住了,拉着她的手,只望着她。
世间所有的担忧与关切,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叶汝真偎进白氏怀里,抱住白氏。
白氏环顾这富丽高轩的宫殿,声音里微微有一丝轻颤:“以后……就在这里了?这次真想好了?”
“嗯。”叶汝真认真地点头,“外祖母,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白氏眼眶微红。
眼前时空变幻,二十年前,也有一个女孩子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娘,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非他不嫁。”
白氏望向谢芸娘。
当初那个离开母亲奔向幸福的女孩,如今也是看着女儿奔向幸福的母亲了。
二十年仿佛一弹指,谢芸娘终于感受到白氏当年的心境,眼眶通红,蓄着一大包的泪。
白氏叹了口气:“莫要这样,你也是当人岳母的人了,不可再像个小孩子,哭哭啼啼的……”
一语未了,谢芸娘扑进了白氏怀中,开口喊了一声“娘”,便已经泣不成声。
白氏一手搂着叶汝真,一手轻轻拍着谢芸娘的背脊,多年隔阂一朝而散,母女俩仿佛又回到了相依为命的时光。
叶世泽眼圈也有点发红,这么多年了,这对母女能和好如初,当真不容易。
只是祖孙三人抱着哽咽,尤其谢芸娘痛哭流涕,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吉利。
叶世泽连忙拿话劝住三人,然后向想起自己脸上好像还带着泪痕。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一面拿衣袖拭,一面解释:“这宫里头就是好,暖得很,都让人想流汗了。”
风承熙微微笑了笑,笑容温和得不可思议。
哪怕在他作为郗明德执晚辈礼的时候,身上也总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冷傲气质,此时这笑容却是暖如春日旭阳。
大年初一大朝会,风承熙在叶汝真的陪伴下坐在了龙椅上。
全程乖乖坐着,两眼发直。
底下的朝臣本来就很少抬头直视,这么恍惚间望过去,冠冕衮服俱在,一切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此时叶汝真不再是起居郎,而是扮成了侍立的太监。
朝臣们提出了天下大任该归于姜凤声的建议。
作为属国使臣,阿偌第一个代表伽南站出来附合。
姜凤声再三推辞。
虽说姜凤声演技精湛,但已经提前预知的剧情,叶汝真看得直想打哈欠。
姜凤声的推辞自然只是个过场,礼部该筹备的已经开始筹备了。
禅让大典选在祭天坛,那里靠近北城门,取七星拱北辰之势,建有一座天子祭天的高台。
那是天家圣地,叶汝真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高台有九十五层,皇帝站在高台上可以听见仙人语。
风承熙笑着告诉她:“真那么高,爬上去累也累死了,还祭什么天?其实有九十五层台阶,取九五之尊之数。”
说完,他像是临时想到了什么似的,随意道:“到时候你跟你哥换一下,让他陪我去。”
叶汝真本是在给他梳头,他的头发原本极黑极密,梳子上却梳下了好几根头发,还夹杂着一根白发。
叶汝真在他身后将白发收进袖子里,在镜子里抬眼慢慢瞧了他一下:“我哥哥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他要死了,凤书姐姐怎么办?”
“……”风承熙,“胡说八道,谁说一定会死?”
“那你干嘛让我和我哥换?”
“……”风承熙,“你哥是男人,万一动起手来比你顶用。”
叶汝真忽然停了下来,凑近镜子,盯着风承熙的眼睛。
风承熙在镜子里跟她对视,但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太过明亮,灯火在眸子里跳跃,简直像是藏着两枚小小的太阳。
风承熙垂下眼睛去拿桌上的胭脂。
“你心虚了。”叶汝真道。
风承熙:“……”
叶汝真放下梳子,从后面抱住风承熙,下巴搁在风承熙的肩上,镜中两个人像是一对交颈的鸳鸯。
“风承熙,答应我,别丢下我。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还能安心一些。若是让我在这里等消息,我怕我会疯。”
叶汝真轻声道,她的声音放低的时候,软中带娇,就在耳边,能叫风承熙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的,心都软化了。
但是他不能。
她这些日子在姜凤声面前装得极好,即便他失败,以姜凤声的委屈,也会留她几年,以示大度。
而几年功夫,足够他留下来的人让她逃出皇宫。
他一个字也没说,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叶汝真却从他脸上读出了一丝绝决。
叶汝真把他的脸扳得朝向自己:“你答不答应?”
风承熙:“真真……”
叶汝真低头就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答不答应?”
风承熙:“……”
叶汝真再次低头,这一次用时更久,也吻得更深,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面若桃花,声音也有点喘息:“……答不答应?”
风承熙低低骂了句脏话,拦腰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都这样了谁还管答不答应!
风承熙李代桃僵的计划未能成功。
并非是因为叶汝真的美人计,而是在大典举行的前一天,坤良宫出事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姜凤声正在家中美美地试穿帝王衮服。
镜中人长身玉立,只差戴上冠冕。
侍女正捧着冠冕往姜凤声头上戴的时候,唐远之匆匆进来,禀报:“有人在皇后娘娘的汤药中下毒!”
姜凤声一震,猛地转身。
动作略大,拂到了旁边的侍女,侍女手中冠冕跌在地上,玉珠四溅。
姜凤声看看委地的冠晚,再看看散落一地的玉珠,最后看向跪地求饶的侍女。
“晦气。”姜凤声道,“拉出去砍了。”
侍女被拖下去,姜凤声有些烦躁地解开衮服,地上的玉珠让他觉得十分刺眼。
“家主大人莫急,毒虽是下在药汤里,但叶汝成待娘娘向来无微不至,是他先递娘娘尝了一口试冷热,即刻便毒发了,娘娘与腹中的胎儿皆无事。”
唐远之说着拾起地上那顶冠冕,“想来是这顶冠冕配不上陛下。陛下要将风家的龙椅夺过来坐,冠冕嘛,自然也要将风家的夺过来戴才够味。”
姜凤声看着他一笑:“远之,你怎么那么对我的胃口?我用过的人当中,再没有比你更顺手的。我也与你做个约定如何?我做一辈子帝王,你做一辈子宰相,永永远远,共图尊荣。”
唐远之摇头:“家主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若是相信这些誓言,此时只怕还困在风家的散星计划里卖命呢。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场交易,我奉上我的才干,以交换家主大人赐下的荣华富贵,只要才干在,富贵在,我便是家主大人最忠诚的仆从。”
姜凤声:“那若是有一天旁人比我更能给你荣华富贵呢?”
唐远之也笑了:“那这可难找了,这一世握是不行了,下一世我努力找找看。”
姜凤声仰天而笑。
坤良殿内一片儿狼藉,药碗打翻在桌上,药汁淋漓滴得地毡上都是。
地毡上除了药汁,还有叶汝成呕出的一口口鲜血。
御医正一团乱地帮忙救治,叶汝真身上插满了银针,御医撬开他的牙关灌药。
姜凤书坐在一旁哭泣,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显怀了。
姜凤声柔声道:“阿月儿,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切莫再哭了,免得伤了身子。”
姜凤书泪流满面:“哥哥,你救救他,快救求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姜凤声:“寒棠。”
寒棠现身,直接蘸了一点碗内残存的药汁舔了舔,“似乎是改良过的鹤顶红。”
鹤顶红本就见血封喉,再行改良一来能够做到无色无味,二来能加速毒发,瞬间暴毙,根本不给人医治的时间。
所幸叶汝真只是试药温,入口极少,勉强捡回一条命。
若是姜凤书一口喝下,立时三刻一尸两命,神仙难救。
此物常在宫中使用,用来处死那些不听话的妃子。
王侯府中亦有备用。
“一定是风家的人!”
姜凤书哭道,“太后和陛下虽然都疯了,但风家的宗亲还未死绝,他们大概知道了哥哥你的计划,要除掉我们母子,替风家清理门户!若不是阿成,此时躺在哥哥面前的就是我了!”
姜凤声亦是脸色大变。
明日的禅让不过是走个过场,姜凤书腹中的孩子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
有人想毁了这个孩子,那是釜底抽薪,硬要坏了他的好事。
坤良宫外全是姜家府兵,宫内基本全是姜家带来的老人,只有几个打杂的宫人,早被拖去掖庭审问了。
“给我好好查!”姜凤声吩咐下去,“坤良宫的人手再加一倍,任何人不得出入!”
“就这样?”姜凤书含泪道,“万一他们也豢养着和寒棠一样的高手呢?这些人防得住吗?哥哥,你要真把我和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就把寒棠留下来给我,我一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姜凤声犹豫。
姜凤书和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要紧的,但自从父亲死后,寒棠便像他的影子,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唐远之低声道:“家主大人,明天禅让大典,事情十分紧要,万一有人图谋不轨……”
他这一开口,姜凤声反倒做出了决定:“寒棠,自此刻起,你留在坤良宫中,保护大小姐,直到抓住凶手为止。”
寒棠听令。
唐远之:“家主大人……”
“不必多说了。”姜凤声道,“大典之事一应都是你安排,守卫全是姜家的府兵,百官都是我的人,观礼之时将所有风氏皇亲安排在后头,别让风承熙带任何随从,有个淑妃扶着他便够使了。到时候,祭天台上只有一个疯了的病秧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奈我何?”
唐远之点头:“家主大人说得是,我再挑名清瘦些的府兵扮着内侍,宣读圣旨,便万无一失了。”
姜凤声微微笑了笑:“不,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
他按了按唐远之的肩:“千古以来受禅者能有几人?此等荣光,我愿与君同享。”
姜凤声的意思很明白。
大典是唐远之全权筹备的,自然要将唐远之带在身边。如果没出什么岔子,唐远之他用起来最顺手,如果出了什么但岔子,唐远之休想逃得掉。
“是。”唐远之恭声道,“这确实是千古罕见之盛事,远之得遇明主,能遇上这一日,实属三生有幸。”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这是司天监精心挑选的吉日。
女人不能上祭天台,叶汝真穿着太监服色,扮成了一个小太监。
风承熙拿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若后宫的太监都生成这样,朕可能早就开始好男色了。”
“当初是谁把太监们叫进来涂胭脂,然后把自己恶心到了,又把人全赶走的?”
“……”风承熙,“……康福告诉你的?”
叶汝真向他吐了吐舌头。
这个清晨看上去和明德殿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两人一面梳洗穿衣,一面聊天斗嘴。
叶汝真不想紧张,更不想影响风承熙,让风承熙紧张。
她猜风承熙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坐上御辇,她习惯性握住风承熙的手,才发现手心冒冷汗的人只有她自己。
“你……”
叶汝真想说“你不紧张吗”,还是忍住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风承熙目光柔和得很,“这是我一直在准备的事情,是我一生早就决定要抵达的地方,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我没有紧张,只有期待。”
明净的阳光透过御辇上的琉璃窗照进来,琉璃五色,光也作五色,五色光照在风承熙身上,身上衮服的刺绣灿然生光,隐在十二毓玉珠后的眸子像是被打磨过的墨玉,温和坚定。
叶汝真第一次感受到,皇帝之所以被称为“天子”,也许真是的和凡人不一样,有天上的血统。
此时此刻的风承熙让她觉得好像是坐在云端上。
“今天是三月十七。”
风承熙看了看窗外,忽然道。
透过五色琉璃窗,窗外的一切皆影影幢幢,像是隔着一片五色海。
但热闹的声浪很明显,空气中嘈杂一片,好像整个京城的的老百姓都出来了。
毕竟是禅位大典,比登基大典还要稀罕。
叶汝真只点了点头。
这是司天监选的日子,选得挺好,天气晴朗,天蓝汪汪的。
“去年这一天,太后在宫里举办花筵,我让你去找姜凤书,你愣是给我找古嘉仪。”
风承熙嘴角的笑意清浅极了,像是春日的阳光洒下来,将花瓣照得半透明。
“叶郎君,一身是戏啊。”
“……”叶汝真自己都快忘记这些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风承熙一笑,人往引枕上一歪,懒洋洋道:“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将来在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的时候,我就指着这些日子慢慢熬。”
叶汝真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偎到他怀里去。
像猫儿俯就人一样,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在这点上风承熙永远挡不住诱惑,身上的慵懒片甲无存,全身都绷紧了,“……真真……”
“多给你一点东西想,好不好?”
祭天台确实没有传说中那么高,但每一级台阶皆是用白玉砌成,饰以朱栏,在阳光下又富丽,又圣洁。
台上有白玉案,其上放着金匣,匣中的是禅位诏书。
叶汝真扶着风承熙,一步步踏上去。
风承熙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费力,九十五级台阶,中间歇了□□次。
高台宽阔,一览万物小。
台下全是人。
有文武百官,有各地来使,有番邦贵客。
在任何场合都位列前排的风氏宗亲被排到了最后面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阿偌的伽南使团。
得益于阿偌这些时日不遗余力地表忠心,伽南使团全员都得到了列席的殊荣,和其余使团比起来十分风光。
祭天台下围着一圈姜家府兵,观礼者外部又围了一圈,再是每隔一丈便有一队府兵,铠甲雪亮,守卫异常森严。
叶汝真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动手,真的有把握吗?
“我小时候跟父皇上过一次祭天台,那时人小爬不动,是父皇抱我上来的。”
风承熙轻声道,“那是父皇第一次抱我,他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仁君,只有仁君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而不受上天惩罚。”
风承熙仰望天空,高台之上,春风比地面更为浩荡,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他的的衣袖猎猎作响,十一毓玉珠也在晃动。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看看老天爷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是不是真的会罚我。”
“当然不会。”叶汝真笃定地道。
风承熙挑起半边眉毛看着她。
叶汝真:“因为照这天气,应该搞不了天打雷劈那一套。”
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祭台之下,姜凤声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爬上来。
他身边跟着唐远之,以及两名内侍。
两名内侍步履稳健,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即便是叶汝成冒着极大危险引走了寒棠,但高台上只有她和风承熙两个人,二对四,全然处在下风。
叶汝真下意紧握紧了衣袖。
她的袖管里有一把匕首。
姜凤声在风承熙面前跪下。
姜凤声没有穿衮服,依然是穿着丞相的紫袍,襟前白鹤仙气飘逸,紫袍雍容,一表人材。
大典按说该请宗亲当中位份极尊者主持,但现今风氏宗亲个个都有嫌疑,姜凤声根本没有给他们上台的机会。
唐远之代行其职,一番司仪后,请出金匣里的诏书,开始诵读:“夫天造草昧,树之司牧,所以陶均三极,统天司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
姜凤声跪在地上,身姿卑谦,在台下的人看来恭敬一如往常。
但在高台上,姜凤声根本没有掩饰脸上志得意满的笑意。
若不是怕底下的人听见,叶汝真毫不怀疑他要仰天大笑。
“陛下,当你被所有人誉为灵童下界、天赋英才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姜凤声看着风承熙,在唐远之抑扬顿错的诵读声里,开口道,“真可惜,太可惜了,我巴不得看到你疯,可以又在惋惜你竟疯了,你什么也不知道,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屈辱,实在是可惜啊……”
风承熙面无表情,目光直接越过他的头顶。
姜凤声痛恨这样的目光。
这种永远飘在他头顶的视线,永远不把他放在眼里,永远高高在上!
“你神气什么呢?你以为你还能这样看我看多久?”
姜凤声低低沉声道,“若不是为了青史留贤名,我今日便会接下诏书,下了这祭台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叶汝真极慢极慢地将手伸进袖中。
还未等她握住匕首,姜凤声锐利的视线忽然投向她:“你干什么?!”
叶汝真一惊,来不及了。
她抽出匕首便向姜凤声刺去。
匕首根本没有机会刺到姜凤声面前,尚在一尺外便被扮作内侍的府兵空手握住。
紧跟着叶汝真手腕一阵剧痛,惨叫出声,匕首离手,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家主大人无事吧?”唐远之立即停下来。
“无事,继续念你的。”姜凤声起身,咐咐府兵,“别伤着她,还要留着给陛下生孩子。”
然后他看着叶汝真问,“娘娘,臣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为何要向臣下此毒手啊?”
叶汝真觉得自己的两手一定断了,剧痛让她冷汗涔涔,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名府兵按住她,她一下也不能动弹,只能低低道:“想知道?我告诉你啊……”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在姜凤声眼里她本就是一只小猫,现在这小猫不仅被去了爪子,还被府兵抓在了手里,姜凤声放心地凑近。
叶汝真鼓起全身力气,用这辈子能发出的最大声音——
高台离地面虽远,声音听太清,但阳光明亮,高台上发生的一切,底下的人们瞧得清清楚楚。
此时众人一片慌乱。
这不说好的禅让吗?怎么淑妃竟然掏刀子了?
就在底下纷乱之时,高台上的声音传遍四方——
“因为你谋害陛下,意图篡位,实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底下一时哗然。
“给我杀了她!”
姜凤声面色铁青。
唐远之走近,低声道:“家主大人,祭天台杀人,恐怕不祥。”
“小小岔子,能奈我何?”姜凤声道,“杀!”
两名府兵同时动手,叶汝真闭上眼睛,心好像要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从来没有赌过这么大的。
下一瞬,她听到了奇异的啸音。
这种声音她绝对不会忘记。
这是箭矢破空的声响。
紧接着两道闷哼声响起,叶汝真猛地睁开眼,安排在明德殿里风承熙给她排演过的那样,迅速向着风承熙的身边冲去。
风承熙张开了双臂,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
两名府兵这才缓缓倒下,他们的咽喉各扎着一只七彩尾翎的短箭,箭尖从后方射入,前方穿出,直接射穿了。
姜凤声来不及去看箭是从哪里射来的,猛力按住自己的左手手腕。
要让风承熙当众发疯,再把这一都栽到风承熙的疯狂暴戾之上。
风承熙就还是暴君,而他则还是被暴君所妒恨的贤臣!
他的左臂迅速麻痹,那只沉睡在他血液中的母蛊被唤醒,距离如此之近,风承熙身上的子蛊绝对会发疯。
果然,下一瞬,风承熙猛吐出一口鲜血。
但仅此而已。
风承熙的脸色苍白,嘴角的血丝殷红触目。
他抬起手,慢慢拭去了血迹,动作舒缓雍容,无比典雅。
眸子里像是有无数的愤怒与恶意在翻涌,以至于看上去黑极了,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被打入十分层地狱。
他慢慢勾起嘴角,对姜凤声微微一笑:“表哥,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招不管用了。”
“!!!”
甚至来不及迷茫,巨大的震惊伴着阴冷的惧意从尾椎骨爬上姜凤声的背脊。
“放箭!杀死他们!”
姜凤声一面嘶声向底下的府兵下令,一面急急后退。
姜家府兵的箭矢并没有如往常般依令而至,底下传来兵器相击之声,伽南使团第一个开始攻击身边的府兵,其次是最外面的皇氏宗亲,他们明明平时俱是养尊处优,不知为何突然一个个身手矫健,宛如一群被放出来的杀神。
最近就连百官当中也有人撕开衣襟,露出一身铠甲,向着府兵冲杀而去。
这些人看似杂乱无章,无人号令,但在名驰天下的姜家府兵面前,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姜凤声脚下一个踉跄,险险跌倒。
“家主大人小心!”唐远之一把扶住他。
“快,快为我断后——”
姜凤声说到这里,生生顿住。
身体里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寒意,一把匕首从他肋下刺穿了出来。
匕首十分眼熟,正是方才叶汝真掉在地上的那一把。
血迅速扩散,染在紫袍上,不像血,倒像是茶渍。
剧痛这才直抵脑门,他拼命想回头,却做不到。
只听到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熟悉声音异常森冷:“抱歉了,家主大人,我不能为您断送,好在可以送您一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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