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苍枝挂琼,青檐堆雪,寒山上下一片茫白,而夜色又将这些白晕染成墨,在天地间辽阔地铺开。
此夜是难遇的晴夜,月在梢头,辉光清寂。白逢君坐在天岁峰最高的那棵树上,一手拎酒壶,一手举糖油果子,一面饮一面吃,但无人作陪,百无聊赖。
山中太静,便将山下的盏盏灯火衬得热闹非凡。白逢君目力极佳,辨出灯盏之所以繁密是城里夜市开张,那夜市上不仅有食肆酒馆,还有杂耍团和堵坊。
白逢君对那处生出馋意,思索片刻,咬掉糖油果子将竹签丢掉,拎着酒壶起身。
“寒山当真无趣。”白逢君摇头晃脑感慨,就要朝城中夜市过去,却见夜空里多了一道青色光弧,赫是有人御剑越过寒山派的禁制,且还是向着天岁峰而来。
那光颇眼熟,白逢君脚步顿住。
弹指一刻,青色光芒落地,化做两道人影。
是裴眠雪和徒羡鱼,被裴眠雪踩在脚下的正是那把大名鼎鼎的岁熄剑,化作一枚指环飞向他指间。
裴眠雪朝树上投去一瞥。
白逢君从树上跃下,神情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得花上几日时间……我小徒弟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怎么这样一副打扮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打裴眠雪带徒羡鱼离开青瑶山不过一个时辰。徒羡鱼仍在裴眠雪怀中,一身火红嫁衣,眼眸深阖。
裴眠雪丢出一个字:“睡。”
往前走了几步,又说:“等她醒来,我一并说给你们两人听。”
白逢君走在裴眠雪身旁,表情变得严肃:“她自己都不知道”
“事情算是复杂,但也能说是简单。”裴眠雪道,“不过青瑶山那狐妖在她体内留了点儿东西,需要清掉。”
“遇上的竟是一头狐妖”白逢君拧起眉。
“玄境的狐妖,不是什么大问题。”
“行。”白逢君对自己这个大徒弟一向信任,且那狐妖仅在玄境,不过尔尔,当即止住脚步。他朝山下灯火处投去目光:“城里的夜市开张了,我去逛逛,你顾好你师妹。”
裴眠雪平平一“嗯”。
“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白逢君想起在华京时徒羡鱼的做法,学着说了一句。
裴眠雪低头向怀里的人投去一瞥,回道:“带些吃食。”
这话让白逢君惊奇。他步伐一旋,绕到裴眠雪身前,睁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这人一番,道:“哦哟,岁熄君如今转性了,竟愿意吃他人之手做出的东西了”
“自然不是我吃。”
月光照进裴眠雪眼中,他话回得随意,也冷淡。
“嘁。”白逢君轻哼。
裴眠雪是天岁峰峰主,起居修炼都在自己的道殿里,眼下亦是要将徒羡鱼带去那处。此间离道殿还有一段路,他是为了知会白逢君一声才绕道过来。
积雪让道上的树影变得笨拙,唯低旋高转的风独自轻盈。裴眠雪在风中行了数步,道殿来到面前。
“峰主,您回来啦!”
道殿门开了,一名十来岁、眉清目秀的剑童从殿中迎出,看见裴眠雪怀里抱着个人后一愣。
这人显然是个女子,背对着他,脸埋在裴眠雪身前,长发乌黑如檀,发上簪着一根弯月簪。
她一身红衣,似极了婚嫁时才会穿的喜服,但衣摆凌乱,打斗痕迹一眼可见。
……自家峰主这一趟出去,该不会是去抢亲了吧剑童震惊到恍惚,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待裴眠雪走过了他才回过神,忙不迭跟上、小心翼翼问:“这位是”
裴眠雪没回答,吩咐他:“去将漱琼阁收拾好。”
“是。”剑童停住脚步,向裴眠雪执礼应下。
但裴眠雪旋即改了主意:“不收拾漱琼阁,去青华峰要个院子整理出来。”
“青华峰那不是新入门弟子待的地方吗”剑童又是一惊。
裴眠雪兀自往前行。
剑童服侍裴眠雪已有数年,知晓裴眠雪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又应了一声:“是峰主,花童这就去办。”
道殿布置得清雅,一路行来,可见怪石梅花青松。
裴眠雪将徒羡鱼带进前厅,安置于最长的那张客榻上,然后从她宽大袖摆中寻出手腕,诊她此时的脉。
两边腕脉都探过,裴眠雪神情变得古怪。
徒羡鱼纳了那般多法器入体内,身体竟是一丝变化也无,经脉依然凝涩不通,没有半点灵力。
裴眠雪从未见过如此之人,垂目凝视她半晌,抬手招来博古架上的一件法器,凑到徒羡鱼面前。
“王二丫,再吃一个”裴眠雪将法器晃了晃。
王二丫深陷梦中,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他。
两刻钟后,花童回禀说青华峰上的院子已收拾妥当。
裴眠雪携人前往。
那是花童精心挑选出的小院,距离弟子们平日上课的朝光楼、温习课业查阅典籍的小书阁以及飞行兽驿站都不远,还临近湖泊,推窗便见山湖之景。
院落更是青华峰上少有的独院,唯有一间寝屋,比起别的数人同住的寝舍要舒适许多。
而如花童先前所言,青华峰是寒山派新弟子们的居所,比之其余各峰更有朝气,亦更加吵闹。
裴眠雪带徒羡鱼来时,正好碰上数名弟子醉酒放歌,然后被闻声而来的戒律堂执事斥责惩罚,罚得哀呼连天。可纵使如此,徒羡鱼也没被吵醒。
不过这人变得不老实了,爪子乱晃,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蹭乱自己的头发不说,还弄开了他的衣领。
她温度高过了寻常,而他衣料光滑透亮,她似乎在以此……解热。
裴眠雪直觉不能再放任,将人放到床上后,捏了个诀点到她面前,然后侧开身。
这人在心里数了三下。
三下之后——
“阿嚏!”徒羡鱼猛地打出一个喷嚏。
她骤然醒过来,眼睛大瞪,身体跟着打喷嚏的动作坐起来,神思还未清明,整个人愣愣的。
“感觉如何”裴眠雪倚在床头柱子上,理好自己的衣襟,看着她后背问道。
斜对面有灯烛在晃。
徒羡鱼呆呆坐了片刻,才记起昏睡之前的事情:狐妖残血狂暴,山石崩落,大地龟裂。她掉下深坑的同时头顶还有巨石砸来,气浪和威压直接将她冲晕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现在她还好端端的,看来赵铁柱出手了。
徒羡鱼心存感激,抬抬手,又活动一番腿,确认没有受伤,回答道:“还行。”就是有些热,手心里全是汗。
她以为是久睡的缘故,没太放在心上,扫视起周围的情形。
她身处在一间不大的屋室里,有床有桌有椅有置物架,除了床上有个她、桌上有盏灯外,都空空荡荡。
桌后是窗,透过窗纸往外看,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一个安全之所,但不似客栈,客栈至少会在桌上摆壶茶水。徒羡鱼将掌心里的汗擦到衣袖上,问裴眠雪:“这是哪里”
“你认为呢”裴眠雪把问题给抛了回去。
这时候还让人猜吗?徒羡鱼腹诽了一句,再度环顾四周。她感觉出这屋中浮动着的灵气远非寻常城镇可比,联系起这位“赵铁柱”师兄透露出的为数不多的信息,猜得一个名字:“寒山派”
“嗯。”裴眠雪抱臂支颌,语带赞许。
可他这般,倒让徒羡鱼生出怀疑,毕竟——
“你们不让我走着去寒山派吗你会这样好心直接带我来?不是在开玩笑”徒羡鱼连发三问,深谙找铁柱的面善心黑,眼神警惕。
裴眠雪冷哼:“我像那种会开玩笑的人”
徒羡鱼点头:“像。”
裴眠雪:“……”
裴眠雪一甩衣袖,坐去桌前。
她的铁柱师兄似乎生气了,所以这里确凿是寒山派。徒羡鱼在心底拖长调子“哎”了一声,往床边挪了挪,关心起战果:“师无涯怎么样”
裴眠雪眼眸一转,靠上椅背:“对他倒是上心。”
“毕竟他长得帅。”徒羡鱼轻声道。
裴眠雪笑起来:“不如送你去西河派你在花间集会上举动惊人,想来西河派乐意收下你。”
“我问他的情况和我要待在寒山派又不矛盾。”徒羡鱼无语低头,然后抬起头,把话题切到下一个,“狐妖已经解决了吧我的机缘是不是没了?”
“死了。余下的问题待会儿说,你不如先关心一下你的身体。”裴眠雪道。
“我的身体”徒羡鱼狐疑地看了自己一圈。她穿的还是先前那套大红喜服,不过裙摆被撕掉了一截,到处都是皱痕和灰尘,并未缺胳膊断腿,亦无大的伤口。
难道是问我身体内部情况?徒羡鱼坐在床上感觉许久,对裴眠雪道:“我有些饿。”
“除此之外”裴眠雪看她的目光带上几分奇怪。
徒羡鱼又蹙眉,旋即想到狐妖曾在自己身上留一道气息,那气息还在眉间凝成一点红。她以为狐妖死了,那道气息会跟着荡然无存,难不成还在?
“是指这个”徒羡鱼手指摸了摸眉心。
“嗯。”
“它让我在寒冬腊月里都不觉得冷了,还挺不……”
徒羡鱼想要下床,但话还没说完、动作到一半,意识到不对之处。
她是不冷了,但热。
热意自下腹和尾骨涌来,在她察觉出的一刻愈涌愈凶。双腿一软,她跌坐回去。热变成了烫,还带出一股痒和酥,让她喘息不得,让她神魂悸动,让她心如烧焚。
黑白分明的眼眸漾出水色。她想要人触碰,她想要人解渴。
她咬着唇看向裴眠雪,反应过来在做什么后迅速合上眼眸,紧接着咬住下唇,抑制住将要溢出口的声音。
细长的眉尖蹙成小钩,手指将床单抓皱。徒羡鱼屏住呼吸,直到难以继续才松开,却是让自己一阵急喘。
裴眠雪别开眼:“狐妖下给你的,让你愿意和她圆房的东西。”
那股灼热烧上徒羡鱼的神思,她趁着还有力气拉开床上的被褥,把自己给盖住,声音从底下闷闷的传来:“□□?”
“情毒。”裴眠雪纠正。
“有区别”徒羡鱼反问。
徒羡鱼本就热,盖上被子后汗如雨下,愈发难受。她甚是烦躁地掀开,眼底带上恹色:“你能帮我解吗”
她的嗓音变得沙哑艳丽,带着似有若无的啜泣。而这话若是细品,当真暧昧至极。徒羡鱼不曾察觉,裴眠雪察觉到了,不自然地眨了下眼,道:“若她没死,或许能帮你。”
“难道我只能硬扛”徒羡鱼睁大眼。
裴眠雪道:“玄境狐妖下的毒,常人很难硬扛过去。”
“那你把我带到寒山有什么用。”徒羡鱼欲哭无泪捂住脸,可掌心实在是烫,捂了片刻赶紧拿开。
这话让裴眠雪挑起眉:“不然去哪”
“华京。”徒羡鱼小声道。
“华京有帮你解毒的相好”裴眠雪问。
“没有相好,但有青楼和妓馆。”徒羡鱼声音更低。
她听见裴眠雪“啧”了声,难辨语气。
徒羡鱼把被子揉到身前,比起热,她更想抓住什么。她满手是汗,在浅灰色的被褥上立时抓出几道深痕。
那指尖透着一层薄红,不知是烛照的缘故还是自身的原因,像玉石上染了胭脂。裴眠雪余光瞥见,心中那点儿不自在更甚。
“师兄,你送我去华京吧。”徒羡鱼扯着被角说道,“现在正是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哎,你再借我点钱。我得挑个模样好看的男的,听说这种很贵;去的地方也不能差了,否则不知道会染上什么病……”
徒羡鱼期冀地看向裴眠雪,桃花眼中蒙着水雾,嗓音又艳又软,满满的绵绵之意。
裴眠雪闭上眼,缓慢做了一次吐纳,自椅中站起身。
“寒山派有一口寒潭,是出了名的能让人静心凝神。这个季节结冰了,想来效果更好。起来吧,我带你去。”他道,也不等徒羡鱼回答,抓出一根玉笛,再用玉笛挑起徒羡鱼的衣领,眨将人带离。
眨眼便成山野之景。
幽谷空旷,弯月当空,雪满四方,冷风拂面。徒羡鱼双脚落地的瞬间,狠狠打了个寒颤。她被带到山谷中一个结冰的水潭前,冰面一半积着雪,一半在光滑平坦。
徒羡鱼手里还拖着寒山派的被子,心中大喊:不是吧!
然后她看见裴眠雪手指往水潭里一点。
斜对处的冰面融化了,泛起粼粼的水波,将月光折得幽寒。
“师兄,我们有话好好说!”徒羡鱼无比紧张。
可裴眠雪显然不打算和她说,玉笛往前一送,将她送进潭水中。
哗啦!
水花四溅,徒羡鱼被冷冰冰的潭水包裹。
这个位置水不深,仅能淹没到她锁骨,但寒冷顷刻渗进骨髓。她不热了,难耐和燥意下去,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感觉:冷。
冷冷冷冷冷!
好冷!
徒羡鱼丢开手里的被子,捂住口鼻,连打四五个喷嚏,眼眶通红、涕泗横流。
“赵铁柱,你不是人!”徒羡鱼上下牙齿直打架,哆嗦着用手臂环抱住自己,希望能汲取一点温暖。
“你——阿嚏——是要我冻死是吧你脑子简直有病!”徒羡鱼忍不住骂。
“哪个没修行过的普通人能在这时节待在水里!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是,那种办法是有点麻烦你,但也不能就这样——阿嚏!”
徒羡鱼快要被气哭了。
她头发彻底散下来,发间的弯月簪落到潭底,眼角和鼻尖透红,脖颈和半开衣领下的锁骨一片冷白。
裴眠雪垂眸抿唇,步入潭中,走到徒羡鱼身前、抓住她手腕。
一股温和的灵力自指尖渡向徒羡鱼,裴眠雪无声一叹,道:“好了。”
“你别碰我。”徒羡鱼正在气头上,厌弃地将手抽走,往后退。
“你抓我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裴眠雪上前半步,重新将她手腕抓回自己手中,“还冷吗”
自然是不冷了。裴眠雪境界高深,以一种平和的方式让灵力在徒羡鱼周身徐徐流转,挡去了所有寒意。
“冷。”徒羡鱼仍是这般说,然后转开脸,猛地低下脑袋:“啊啾!”
裴眠雪看得好笑,拆穿她:“装的。”
徒羡鱼吸吸鼻子。
“你丢个术法给我不就好了。”她语气透着倔。
“你经脉有问题,一旦施加术法,寒潭也会失去效果。”裴眠雪解释道。
风更烈了,将积在树上石上冰面上的雪吹起,漫天又是细细密密的白。
徒羡鱼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朝天空抬起头。
她满身是水,在月光下亮得惊人。裴眠雪目光落到她身上,恰见水珠自那桃花般的眼眸旁滴落,滑过侧脸,掠过脖颈间的线条,没入衣襟、融进水中。
他舌尖轻轻一顶上颚,别开视线。
幽幽的气息自潭底涌向徒羡鱼,她心情缓和了,可症状并未就此而解。
燥热再一次袭来,虽说不如之前强烈,但也难以忽略。心间手上,浑身都似有细脚小虫在爬,痒得想要发颤。
寒潭表面结冰,底下的水还在流动,于她而言,每一声清响都是一次撩拨。
呼吸又有些乱,她低下头,视线正好停在裴眠雪手上,余光还瞥见他的衣角和她的在水中勾勾缠缠。
这人长得很符合她审美,她真想对他做点什么……
可她打得过他吗?根本打不过。徒羡鱼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把脸转开,开始在心底念大悲咒。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些难耐的感觉仍未完全消退,徒羡鱼忍不住问。
她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像飘在风里的小羽毛。裴眠雪偏头看她,看见她垂首敛眸,鸦羽似的长睫上流淌着月光,很是惹眼。
“一直到你好为止。”裴眠雪凝视着那一点光芒,回答说道。
徒羡鱼唰的抬头:“万一我到明天才好,岂不是要在这里杵到明天?这里是开放区域吧?会有人来吧”
裴眠雪向外轻扬下颌,示意她看周围:“这里都结冰了,谁来来溜冰还是凿冰捞鱼”
“来静心。”徒羡鱼没好气道。
裴眠雪神情变得无奈,当着徒羡鱼的面在附近落下一道结界。
“好了,不会有人来了。”裴眠雪道。
“哦。”徒羡鱼心说她压根辨不出裴眠雪施的是什么术法。很快她又有了新的问题,右手一把抓住裴眠雪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右手,言语警惕:“你不会一会儿就跑了吧?”
“不会。”裴眠雪眼中无奈更深。
“那就好……谢谢。”徒羡鱼的心情再度平静。她移开右手,往四下看了一圈,低声嘀咕:“还好不是什么不做就会死的毒。”
裴眠雪太阳穴跳了一下,“你还是别说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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