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傻子。

    裴眠雪审视徒羡鱼良久。

    裴眠雪是修行界数百年难一遇的天才。

    他十四岁入金刚境,还没如何稳固境界就进了归渊。

    归渊是机缘亦是劫难,是万物的终点,是万物之始,是无数时间和空间的叠加,是一片混沌,寻常人和低境界之徒进去死路一条,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在里面也会迷路上数年甚至数十年,可裴眠雪仅花了半年时间就从归渊离开。

    半年。

    他入归渊时是金刚境,半年后携岁熄剑出归渊,境界竟至玄境上境。

    世人的惊叹声还未落下,又过半年,他突破至游天下境。

    十五岁的游天下境,年轻修行者的三榜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记录,他已然跳出榜外,跻身高深之列。

    拥有这般恐怖修行速度和无上机缘的裴眠雪很早就察觉出自己身旁有某种异常。

    有个组织利用时空之术,不断地将人投放到某个时间点上。那些人利用各种途径打听他,用千奇百怪的方式接近他,有的甚至万般讨好他。

    那些人无一成功,而他至今没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眼下的徒羡鱼就是那些人中之一,是来到他身旁的第十二个人。

    可徒羡鱼跟那些人很不同,她被他亲自带入寒山,却从未打听过他一句,这家伙修行之外的时间,不是在睡觉看话本打麻将,就是在睡觉看话本打麻将。

    现在竟还想让他弄搓麻将的阵法?裴眠雪垂手振袖,道:“王二丫,怎么没见你对修行这么上心。”

    “我对修行已经很上心了!”徒羡鱼道,“实在是这山上太无聊,之前买的话本都看完了,就剩麻将一项娱乐活动。”

    裴眠雪看着她:“看你这模样,是后悔来寒山了?”

    “也没有后悔。”徒羡鱼摇摇头。她是任务局的人,本该跟个陀螺似的忙到退休,现在却能在任务里摆烂,已经很幸福了。她由衷感谢岁熄剑尊裴眠雪。

    岁熄剑尊裴眠雪扭头不再看她。

    她轻轻拽了下裴眠雪的衣袖:“师兄,自动搓麻阵法。”

    裴眠雪将这人的爪子拍开:“想都别想。”

    徒羡鱼表情失望:“哦。”

    灶上铜壶中的水汩汩沸腾起来。徒羡鱼见裴眠雪很坚定,不再请求,灭了底下灶火、拎起铜壶就往里走。

    “行吧,师兄再见。”她冲裴眠雪摆手。

    裴眠雪面无表情:“回来。”

    “你去别的地方逛。”徒羡鱼小声说着,驻足转身,“或者你也可以进来一起打麻将。”

    从未见过如此不务正业之人,裴眠雪凝视着徒羡鱼,在心中说道,再者,那牌桌上已经挤了四个人,就这样还来邀请他?

    徒羡鱼见他杵在那不动,继续往回走。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山上下晃荡。徒羡鱼差点儿摔倒,好在这山没有接连震荡,只这一下。徒羡鱼稳住身形,左右看了一圈,疑惑问裴眠雪:“刚才怎么了?”

    “游走秘境醒了。”裴眠雪目光移向主峰,语气淡然。

    “不是还没到过年吗?”徒羡鱼大惊。

    裴眠雪笑了声:“可能是你打麻将的声音太吵,把它吵醒了。”

    屋中搓麻的几人被这响动给惊了出来。

    他们都是修行者,且就算不是修行者,院中多了个人,徒羡鱼还和他说话,坐在屋内也能发现,但当时心思都在牌桌上,外面的事自然无暇理会。

    这会儿终于得空打量来客,江波好奇问:“小沈,这位是?”

    说时迟那时快,山又动了。

    和方才的剧烈震动不同,这一回是轻微但频繁的晃动,就出现在徒羡鱼脚下。徒羡鱼在心中大喊一声“不是吧?”,使出最快的速度拽住离自己最近的裴眠雪,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但这无济于事。

    下一刻,徒羡鱼脚底空了,整个人向下坠落。

    “小沈!”

    “沈惊枝!”

    众人的惊呼声在徒羡鱼耳边一闪即过,她下坠时间不长,周围景致骤然改变。

    不再是夜晚了,天光大亮,青空上挂一轮耀日,她身处在一片旷野上,一手拎着新烧的热水,一手紧紧拉着……裴眠雪的手。

    “你自己来就来,还拽着我。”裴眠雪瞥她一眼。

    徒羡鱼不大好意思地松开他:“我以为拽着你就能避开了……这就是游走秘境了吗?你怎么都不躲?”

    “游走秘境有个特点。”裴眠雪笑了声,嗓音清泠,如寒玉相撞,好听至极。

    徒羡鱼眨眨眼,稍退半步,放下铜壶:“直接点。”

    裴眠雪便直接道:“它若选定了谁,会一直找那个人,一次两次十次上百地找,直到将人拉进秘境,或者重新回到休眠期,没法继续走。所以,既然被选中,与其躲来躲去,不如顺了它的意。”

    徒羡鱼:“……”

    徒羡鱼抬头望天,不知道该吐槽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行吧,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不是她一个人在这里。不过这个念头刚起,徒羡鱼就有了新问题:被游走秘境选中的是她,他干什么不直接把她丢开?

    “这秘境景色不错,也没有妖兽,你可以四处走走。”裴眠雪择了个方向,散散漫漫地走过去,“哦,有些毒草毒虫,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给你涨涨见识。”

    “……”

    这种时候你还能想着修行?徒羡鱼对他甚是佩服。她把铜壶小心收进乾坤壶里,跟上裴眠雪,在他身后问:“你对它很了解。你以前掉进来过?”

    裴眠雪旁侧正好横来一根花枝,他咔嚓一声利落摘下,回头去敲徒羡鱼脑袋:“动动你的脑子,每年都有倒霉蛋被扯进来,门派对这里已是了如指掌。”

    徒羡鱼被他练出了本能反应,下意识侧过身一躲。

    裴眠雪又笑了,将那花枝丢到徒羡鱼怀里。

    这是一根香雪兰,花瓣鹅黄色,开了五六朵,花香略微清苦。徒羡鱼有点喜欢这花,便没扔,一直拿在手里。

    此间溢满阳光,但风吹过时,仍然满面清寒。

    徒羡鱼跟着裴眠雪走了一段,伸指戳戳他手臂,道:“我听说这里不能用灵力,那符纸法器是不是也被禁止了?”

    “嗯。”裴眠雪头也不回应道。

    “师兄。”徒羡鱼把花放下,露出笑容。

    “说。”

    “我有一个想法——”

    话音还未落,徒羡鱼猝然出手,欲从后方偷袭裴眠雪。

    可对方反应速度远快过徒羡鱼的预料,她只觉得身前寒风一扫,伸出的右手被裴眠雪反扣到身后。这还不算完,几乎是同时,她脖颈被裴眠雪从后扼住。

    力道不重,但结果明显。

    “哎。”徒羡鱼沮丧地垮下肩膀。

    “想赢过我,再琢磨几百年吧。”裴眠雪在徒羡鱼背后笑道,随后将她放开。

    徒羡鱼把那枝小苍兰捡起来,从下至上往裴眠雪身上一扫,奇道:“你已经几百岁了吗?”

    裴眠雪:“……”

    “你的想法很独特。”裴眠雪继续散步。

    “我不太想逛,该睡觉了。”徒羡鱼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这秘境是白日,可她无法一下调整到白日的状态。

    又一扫四周,叹了口气:“但我没带被子,这样睡会被冻死吧。”

    “你打算露天席地地睡?”裴眠雪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这里难道有房子让我住?还是个平原,连山洞都找不到。”徒羡鱼转着花枝说道。这原野一马平川,别说山洞,连个挡风的小土坡都无。

    “这边。”

    裴眠雪带徒羡鱼换了个方向,不多时,踏上一条向下的路。

    这是条山道,道旁生满翠竹。徒羡鱼这才知晓原来他们根本不是在平地,而是在山顶上。

    裴眠雪在这条道上寻得一处背风的山洞,进去前还提醒徒羡鱼把地上的枯木枝拾起来,睡时烧个火堆。

    山洞不大,但干燥,也不太脏,徒羡鱼稍微收拾了一番,升起火堆,用寒山派弟子服给自己打了个地铺。生活稳定下来后她便没在乾坤壶里塞太多日常用品了,眼下有了地铺,但没盖的。

    她小小地叹了声,盘腿坐到弟子服上,打算就这样将就一夜,火堆对面飞来一件衣裳。

    很眼熟的雨过天青色,绣着棠花,显然是裴眠雪丢给她让她御寒的意思。

    “谢谢哦。”徒羡鱼不和裴眠雪客气。

    她抖开衣衫裹到身上。

    这衣裳面料光滑,摸起来温凉如水,盖起来却是温暖。她躺下后在衣裳里拱了拱,没什么睡意。

    干树枝烧得噼里啪啦。裴眠雪坐在对面,难得的盘膝危坐,眼眸轻垂,长长的睫毛上淌着光。

    这人应该是嫌弃洞壁脏,不能用法术清理,所以才坐得这般正经。徒羡鱼将衣裳的衣领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心想着。

    裴眠雪察觉到她的目光,掀眼看来:“做什么?”

    “铁柱啊。”徒羡鱼弯眼笑开,“你对这里真的很熟,还认识路,肯定是被它困过吧?”

    裴眠雪:“睡你的觉。”

    徒羡鱼知道答案了,哈哈笑出声,笑了会儿后觉得这样不太好,憋住声音,将脑袋缩进那衣裳里,唯余肩膀轻轻抽动。

    “啧。”裴眠雪语气凉幽幽。

    徒羡鱼立刻不笑了,转过身去,开始酝酿睡意。

    她睡得很快,一刻钟不到,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裴眠雪越过火堆看向徒羡鱼,她背对着他,缩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衣裳底下,露出一截如玉的后颈。

    心突然有点儿痒。

    徒羡鱼一觉睡到翌日辰时,睁眼一瞧,天光和昨日进秘境时无甚区别。

    裴眠雪不在山洞内,她磨蹭好一阵才起身,把两件衣裳稍微叠了一下、收起,又理理身上穿的,然后用昨晚碰巧拎进来的那壶水洗漱。

    她庆幸当时没丢掉这壶,否则还得去远处打水。

    游走秘境至少会将人困十二个时辰,就算着急出去也没办法。徒羡鱼了解这一点,捞了条压缩饼干出来,边吃边往外走。

    裴眠雪在地势更低一些的平台上,在那个角度,能观赏到远处的湖泊。

    徒羡鱼走过去。

    湖水碧蓝,在天光下泛着粼粼金波。景是好景,但徒羡鱼赏了一会儿便无耐性,吃完压缩饼干将油纸收好,用手肘捅了捅裴眠雪手臂,问:“我们会不会在这里被困到明年?”

    离过年也就一两日,这般说法也不错。

    “也不是没可能。”裴眠雪答得漫不经心。

    “我很期待过年的。”徒羡鱼不免丧气。

    裴眠雪不解地看了眼徒羡鱼:“过年有什么好期待的?”

    “这是我第一次过年。”徒羡鱼边申懒腰边说道。

    “嗯?”裴眠雪挑起眉。

    徒羡鱼意识到自己说漏,补充:“第一次在沈家之外的地方过年。”

    “无论在哪过年,左右也就那样。”

    裴眠雪开始带着徒羡鱼往山下走,这里一年才有一两个倒霉蛋光顾,山路不好走,他取了把剑出来,斩断前路上恣意茂盛的杂草,边问后面的人,“有新年愿望?”

    “新的一年里,别催我修行了,行不行?”徒羡鱼双掌合十,表情虔诚地朝裴眠雪拜了拜。

    裴眠雪很快给出回答:“不行。”

    徒羡鱼当即放下手:“那没有愿望了。”

    “没有了?”裴眠雪放缓脚步,向徒羡鱼微偏头。

    山间风清,日光在树枝上跳跃,徒羡鱼的眼神落在地上,没注意到裴眠雪眼底的玩味和探究。

    走了几步之后,徒羡鱼抬首:“哦,有一个。”

    裴眠雪哼笑:“说来听听。”

    “想要只小猫。”徒羡鱼说得认真。她不关心任务,系统依然是关心的,这一个月来无甚进展,系统有些急切。如果给它找好外装躯体,她就可以让它自己去打听那位剑尊的消息了。

    “猫?”裴眠雪轻轻眯了下眼。

    “想要才出生不久的那种——最好是蓝眼睛,长毛更好,摸起来柔软。”徒羡鱼笑眼弯弯说道。

    裴眠雪移开视线。

    “那下面有毒草。”他拿剑指着远处的缓坡对徒羡鱼道,“你对这方面了解甚少,该给你补上这一课。”

    徒羡鱼:“……”

    这突然到来的转折让徒羡鱼感到窒息:“你还真让我在秘境里修行?”

    “嗯哼。”

    “师兄——”徒羡鱼拉长语调拽裴眠雪衣袖。

    裴眠雪一本正经:“这是为你好。”

    纵使再不情愿,徒羡鱼还是跟随裴眠雪在缓坡上认了一上午的草。

    午饭是用烤鱼解决的——她自己去溪里抓的鱼。

    到了外界时间的下午,裴眠雪带她去认毒虫。徒羡鱼兴致极其不高,傍晚时裴眠雪打了只野兔给她,让她烤着吃。

    饭毕,两人回到昨夜的山洞。

    这秘境没有昼夜之分,即使现在的时辰将近戌时,仍旧是抬头见日轮。

    徒羡鱼坐在洞口晒太阳,轻唤了声:“师兄。”

    “嗯?”

    “为什么这里面没有时间变化?”徒羡鱼仰着头问。

    裴眠雪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位圣境之上的修行者死后形成的秘境,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想法有关。”

    人死之后会变成秘境?徒羡鱼皱了皱眉,感到不可思议。

    她向后躺倒。

    过了不知多久,看见半空中飞来一只虫子。

    这虫子有半个巴掌大,身后生着三对翅膀,身上伸出八九条腿。

    “好丑的虫子!”徒羡鱼霍然起身。她先前没见过这虫子,观其外表,必然不是什么友善的家伙,赶紧往洞内跑。

    而这虫子见她动了,竟也跟着飞入山洞,向她扑来。

    “我靠!”徒羡鱼惊得窜起。

    这丑陋的虫子飞行速度很快,眨眼就要落到身上,裴眠雪出现在徒羡鱼身侧,将她往怀中一拉,然后抬手。

    虫子被捏住,裴眠雪瘦长的手指用力一收,便见虫子的腿和翅膀无力耷拉下来。

    游走秘境里不能使用灵力,弄死一个活物唯有用绝对的力量。虫子被裴眠雪生生捏死,泛着荧光的液体自身体内溢出,沾了裴眠雪一手。

    裴眠雪嫌弃地将之丢出洞外。徒羡鱼忙不迭道谢,取出清水让他洗手。

    “那是什么虫?是不是有毒?”徒羡鱼问。

    “冰丝虫。”裴眠雪道,“跟蜘蛛一样,会吐丝织网,用丝捕猎附近的虫兽。”

    他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洗完手将衣袖一垂,坐去先前的位置。

    徒羡鱼直觉不对。

    她出去看了眼那虫子的尸体,未发现异常,回到洞中,目光往裴眠雪身上转了转,径直走过去。

    裴眠雪盘膝而坐,身姿端正。她在他身前蹲下,什么都没说,直接撩开了他的衣袖。

    他手指生得优美,瘦长白皙,骨节分明,可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竟已结上一层冰霜。徒羡鱼轻轻碰了碰,冷得瘆人。

    ——中毒了。

    “对不起……要怎么解决?”徒羡鱼心中过意不去,仰起脑袋,自下而上望定他的眼眸。

    “这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虫,十二个时辰后,毒会自行散去。”裴眠雪道。

    “我去生火。”徒羡鱼起身向洞外。

    “烤火没用的。”裴眠雪眼眸轻闪,阻止道。

    徒羡鱼不理这话,大步流星出去,拾了一堆干树枝回来,在裴眠雪身前搭好、点上。

    火光将裴眠雪身上衣衫照得偏了色。他没换过动作,也没将手再收进袖中,半垂着眼眸,似乎在看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徒羡鱼盘腿坐到他身侧,手指小心地戳了下他手背,然后将手掌覆上去,握住他的手。

    “嘶……”她手心被冰到发痛,但没有移走。

    “你是傻子吗?”裴眠雪蹙眉抽手。

    徒羡鱼双手并用,将他两只手都给捞过来,紧紧捧在手心里。

    裴眠雪眼神又闪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换成别人中毒,你也这样?”他想起上一次这家伙知晓自己中情毒时的反应。

    “当然不……”徒羡鱼张口就反驳,到一半生出些别扭,转开脑袋、声音压低,“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好吗?”

    “怎么不成立?”

    “就是不成立。”

    虽然手里握着一团十二时辰内不会化的冰,但坐的位置离火堆很近,烤了一会儿徒羡鱼就生出困意。当下又无什么有趣的事可说,徒羡鱼坐着坐着,脑袋往裴眠雪身上一栽,睡过去,但始终不放开裴眠雪的手。

    裴眠雪把手从她手里拿走,微微调整姿势,偏首看定她。

    她睡着后喜欢把自己缩起来,像个软软的团子,很好捏。裴眠雪向着她脸颊抬起手,到中途又放下。

    “王二丫。”他轻轻喊了一声。

    王二丫睡得很熟,自是不会理他。

    裴眠雪看了她许久,轻叹:“傻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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