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小时候闹了饥荒,父母饥荒里没了,姐姐带着我们两个拖油瓶到了安置处,自己病倒再没醒来。妹妹要姐姐,我也想她,最后就扮作他的模样,安润是我姐姐的名字。
——我叫安宁。
李裕握紧缰绳,身体忍不住轻颤着,回头时,见安润杵着剑,半跪在地上,身后有刚才替他当下的箭矢,鲜血自口中低落。
“安润!”李裕高声。
似是听到他声音,安润艰难抬头。漆黑的夜里,只有城楼处的灯盏照亮了周遭,也映出安润那张略带秀气的脸,朝他欣慰笑了笑……
李裕喉间哽咽着,眼泪忽然涌出,将眉心堵得发涩,说不出的难受,也眼前模糊。
——夫人不会像旁人一样看我,我是什么模样,她就尊重我什么模样。
——夫人吩咐过一定要带殿下安稳离开。如果殿下走不了,那夫人替殿下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他还没来得及熟悉一身男装的安润,印象中也都是安润口中那声“畜生,王八蛋”,李裕握紧缰绳的指尖攥得“咯咯”作响,但喉间哽咽着,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眼见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城楼下,安润目送着灯盏光晕下那道策马疾驰的身影,安润眼前也渐渐模糊,却渐渐心安。
安润强打着力气再度撑着剑睁眼,确认那道身影已经在城门外远去了。
夫人,殿下安稳了离开。
安润好似心头一块沉石落下,慢慢阖眸,整个人顺着手中拄上的剑慢慢滑下。
出了定州城门,一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策马疾驰,紧张混乱的场景里,根本分不清楚当下是往哪个方向逃窜的。
但有禁军在前探路,宋时遇同李裕一处。
尽管早前有禁军留在城中断后拖延,但定州城中后来源源不断的驻军支援,留下断后的禁军撑不了太久。
双方从子时前后的厮杀,到眼下的一路狂奔,李裕和宋时遇身后的追兵从未间断过。
李裕从早前的双眼模糊,到后来眼眶中的眼泪都已风干,只剩了在黑夜尽头和黎明前夕间的亡命与逃窜。
李裕的心也从早前的悲恸中慢慢平静下来,下意识强迫自己冷静,清醒,仔细判断眼下的形势。
此时的定州就似当初的沧州战场一般,他中了东陵和李坦内外勾结的埋伏与圈套,几千上万的驻军和禁军被围追堵截,所有的人都护着他逃窜,包括温兆。
但最后,温兆带着他逃开了沧州战场,到了舅舅处。
他以为雨过天晴,但其实,是逃入了另一个牢笼当中……
眼下像极了早前。
他必须要冷静,清醒,而不是像早前一样,除了逃命,什么都没想,这样还会重蹈早前的覆辙。
尤其是,他逃出城中了,但温印还在,温印怎么办?
要怎么同温印撇清关系。
其实这样紧张的场合,同沧州战场不过相差半年而已,他不应当就半年时间便能这么快在纷繁复杂中沉稳下来,就好似早前那个冗长繁琐的梦经过后,他虽然只零零星星记得其中少许,但心境却似是经历过那场梦境后变得泰然。
梦里他记得的其实不多,但李坦和李恒确实斗了起来,鹬蚌相争,他做了渔翁,但他的渔翁做得并不轻松简单,但仿佛因为经历过,脑海中清楚明镜了许多。
他如果还活着,李坦和李恒两人的利益都会受影响,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两人会默认想做掉他,符合了两人的共同利益,才会接下来针锋相对;但他只要还活着,对他们两人都是威胁的时候,他就会成他们两人同时针对的一个……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魄力和抉择,但脑海中想清楚了,就骤然勒马停了下来。
宋时遇和周围跟随的禁军都纷纷勒紧缰绳停下,错愕转眸看他。
“殿下!”宋时遇不知他为何突然停下,但天色未明,前路未卜,身后又有鲁一直率领的禁军,和定州城的驻军,他们停下来等于暴露在风险当中!
宋时遇喘着粗气,心中紧张。从定州倒戈开始,他和他率领的禁军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只能跟着太子,眼下见太子停下,宋时遇却捉摸不透太子的心思。
李裕抬眸看他,沉声道,“宋时遇,我要死在这里。”
宋时遇:“……”
宋时遇全然僵住,以为自己听错。
李裕看向他,认真说道,“我被鲁一直的人追得走投无路,死在逃窜途中,旁人有目共睹。”
李裕目光微沉。
连夜疾驰中,黑夜已经渐渐隐去,天边开始隐隐泛起鱼肚白。
李裕停下,是因为见到前面就是悬崖峭壁。
这是去往茗山的那条路。
李裕记得。
这条路异常陡峭,所以马车都是逐次通过,稍有不慎,就容易跌落悬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
眼下破晓将至,追兵就在身后。
宋时遇忽然明白了李裕的意思。
原本,娄府的一场大火,殿下应当是想在大火中葬身,假死逃生,眼下鲁一直带了追兵在后,如果能让鲁一直亲眼见到殿下坠崖,那其实比没有人见到的葬身火海更加可信……
宋时遇会意。
破晓将至,鲁一直带着禁军穷追不舍。
宋时遇护着废太子先行,陈松一直带人断后。
陈松身边的禁军越来越少,但每次鲁一直逼近,陈松都会特意缓下,同鲁一直的人厮杀,拖延对方追赶的脚步。
临近黎明破晓的时候,经过几次大规模的兵戎相见,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陈松带着的人也是强弩之末。
忽得,前方熟悉的口哨声响起。
陈松微怔。
从边关起,陈松就是宋时遇的副将,知晓是宋将军让他撤退的消息。
陈松不清楚缘由,但军令如山。
“撤!”陈松不再同鲁一直纠缠,而是留下一队人断后,便直追宋时遇而去。
鲁一直以为是这边援军见多的缘故,陈松撤退,鲁一直清理掉断后的这小队禁军,便继续追击。
忽然,有斥候汇报,“发现太子踪迹!”
终于见到李裕的身影!
鲁一直屏住呼吸!
应当是经过长时间的疾驰,马的状态稍微不对,就会疲软,如果继续强行打马,马匹会坚持不住,人仰马翻。前方跟随李裕的禁军中,不少禁军都从马匹上翻了下来,是到穷途末路了。
鲁一直也看清了队伍中的李裕,已经很近了!
李裕正好回头,鲁一直确认了李裕的位置,“弓箭!”
鲁一直在禁军中是箭术最精妙的人,近乎百步穿杨。鲁一直唤弓箭,便是到了鲁一直可以掌控的射程范围之中。
“殿下,小心!”宋时遇倒吸一口凉气,但已经来不及。
就在鲁一直拉弓的瞬间,宋时遇朝李裕扑过去,但迟了,李裕背部中箭,也摔下马。
“拦下鲁一直!”宋时遇大吼一声。
当即有禁军断后。
眼见宋时遇带着李裕逃走,鲁一直不避开眼下断后的禁军,再度厮杀开一条路,对方已经走远。
鲁一直带兵直追,终于看到前方踪迹,他也认出李裕的衣裳,还有方才在队伍中的位置。
“弓箭!”这次鲁一直没有给前方反应的时间。
拉弓,射箭,箭矢“嗖”的一声射入目标,对方落马,宋时遇惊慌,“殿下!”
鲁一直目光微缓。
这一箭射中了便跑不了!
李裕落马,宋时遇下马扶起李裕逃窜。
“追!取废太子首级!”眼见鲁一直的箭射中,副将高呼一声。
追赶的禁军和驻军顿时气势高涨。
“殿下!”宋时遇咬牙切齿,好似慌不择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恍然间却发现自己带着受伤的殿下一路疾驰到了悬崖峭壁处。
而等宋时遇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法再回头。
鲁一直再次拉弓,这次,用了十成力道,李裕避开了箭矢,但也被逼到了悬崖峭壁处。
“殿下!”宋时遇想上前,但李裕明显不想跑了,路上的鲜血染了一条痕迹。
旭日初升,李裕的背影被逼得走投无路。
晨间第一缕阳光从山间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李裕大笑几声,而后迎着朝阳,朝着身前的万丈深渊纵身一跃。
宋时遇僵住,鲁一直僵住,所有追兵都全然僵住,
“殿下!”宋时遇咬紧牙关,眼见就要扑上去,是身侧禁军拽着他,“将军!走!”
宋时遇挣扎着还想上前,禁军劝道,“将军!殿下已经死了!”
宋时遇仿佛才回过神来。
“将军,走!”禁军拽了宋时遇离开。
而鲁一直也才反应过来,“捉拿宋时遇,取起首级者,赏金千两!”
宋时遇仓皇而逃,身后的禁军紧追。
但鲁一直已经在悬崖边停下。
废太子跳崖了,但他方才那一箭,应当已经刺穿了胸膛,废太子原本也已经没有活路,最后,是能逃,但废太子很清楚,逃不掉,所以选择在这处悬崖峭壁前,悲壮跳下。
最后那几声奈何的笑声,藏了数不清的不甘和愤恨在其中。也让所有人听得愣住,在心中长叹。
但无论废太子是不是早前还有一口气在,那一箭已经贯穿胸膛,活不了,更何况这深渊峭壁,连搜寻的必要都没有。所以即便是鲁一直,心中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在其中。
“将军!”身后的副将上前。
鲁一直沉声道,“我让人再在附近搜一搜,你先回定州城,告诉贵平公公一声,废太子已经身亡。”
“是!”副将领命。
远处的旭日渐渐攀上半空,于鲁一直而言,这一晚的追击终于缓缓落下帷幕。
而定州城中,这一晚,却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定州城中先是娄府一场大火,近乎烧掉了半个娄府宅院,而后是禁军中的两方在城门口浴血厮杀,随后驻军也增援而至。
定州城中即便不知晓实情的人,也知晓今晚出了大事。
童府离娄府最近,就在娄府老宅对面,火光冲天的时候,童员外和夫人就带了童年离开。
“可温印还在府中!”童年焦急。
童员外恼道,“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温印,你没看到到处都是禁军!禁军已经在救火了,赶紧离开!”
童员外带着夫人和童年至城东的别苑躲避。
一路上,听说娄府的大火越烧越旺,也听说禁军在城中封锁守城,最后再有消息,是临近子时的时候,禁军双方在城门口厮杀。
这一晚也果真如童员外所说,整个定州城内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
马车缓缓驶离城中,云陶同温印一道在马车内。
贵平公公交待过,让他送二小姐去安稳处,贵平公公惯来谨慎,每至一处都会先寻一处僻静安静之处,避免意外。
眼下,马车就往这处去。
“二小姐,等明日安稳离开定州城,您就别再回来了。公公没旁的意图,就是在替二小姐打算,就算二小姐不领情,也不要拖累贵平公公。”云陶低声道,“就算在旁人眼中,公公不是好人,但在云陶看来,至少,公公处处替二小姐着想,虽然云陶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换作是我,我肯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二小姐。”
温印看他。
云陶继续道,“二小姐您不知道,上次听到茂竹公公去了离院,公公一路让马车疾驰而来,就是担心二小姐这处意外。余妈也是公公的心腹,公公原本把余妈放在别处,都是因为二小姐的缘故调来的离院,否则二小姐就算想在离院求安宁,就真的能安宁吗?为什么每次离院出事公公都能及时赶到,就算二小姐想回定州,公公都冒险去殿下跟前提起此事,眼下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公公脱不了干系,云陶也不知公公要如何善后……”
云陶喉间轻咽,“云陶虽然不知道二小姐同公公早前是如何认识的,但我能看的出来,公公一直替二小姐着想。这些话,原本云陶不应当说,但二小姐,您就好好离开定州城吧,至少对二小姐,对娄家都没有坏处,殿下精明,公公要善后不是容易事,二小姐就不要添乱了,将自己搭进去不说,连公公也拖累了。”
言辞间,马车已经到了城郊。
云陶折回复命,只留了几个禁军心腹在此处守着温印。
温印很清楚这里是远郊,也知晓眼下将近子时了。
先前云陶的话,贵平的话在耳畔一晃而过,但她睡不着,而是同早前和李裕在一处时一样,仰首靠在身后的墙上,目光空望着前方。
李裕平安离开定州城了吗?
还有安润……
温希望一路都无波折。
印掌心攥紧。
客栈中,伍家树从一侧翻入房间中,屋中的幕僚伸手帮忙,伍家树躲过了旁人视线没被发现。
等他回了屋中,幕僚才松了一口气,“二公子总算回来了……”
原本是幕僚在城中善后的,结果从戌时左右开始,一直延迟到了眼下子时,如果不是二公子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幕僚都准备离开。
才翻上窗户,伍家树气喘吁吁。
一面脱下身上的衣裳,一面让人换了另一件衣裳给他。
伍家树脱下衣裳,嘱咐了一声,“烧掉。”
方才虽然没露面,但到底兵荒马乱,衣裳和脚下都有血迹,很容易被看出端倪。
小厮应声。
伍家树正准备穿上新的衣裳,但眉头微皱,幕僚正准备说着什么,伍家树示意先等等,伍家树朝小厮道,“衣服不对,衣服上没有酒味,如果真的有人查到我这里,这些都要露馅儿,记得,今晚饮得都是南顺许府酒庄的一品香,去。”
小厮赶紧去做。
等这些事情吩咐好,小厮才出了屋中,从屋外将门阖上,伍家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然后才朝幕僚道,“今晚出了大事,殿下没能假死离开定州城,最后差点出意外,是宋时偶倒戈,他收下的禁军护着殿下杀出了一条血路,出了城。我当时怕出意外,让人引开了去城门口支援的定州驻军,所以回来晚了。”
如果不是伍家树的人阻拦,混淆视听,驻军不会来得那么迟;宋时遇收下的人未必能有机会打开城门,带着李裕冲出城门去。
今晚,没有一步在事前的预料上,但步步惊心,都最后闯了出去。
伍家树松了松衣领,整个人好似如释重负一般。
终于,殿下逃出去了。
城外有他早前安排的流民阻拦,殿下应当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伍家树这一日一直紧张着,到银行下才松了一口气。
幕僚道,“二公子,保险起见,二公子要不要想离开定州城?”
伍家树摇头,“不行,这个时候走太引人注目,城中这么京中子弟在,各个眼下应当都是蒙的,我不能独树一帜。娄府的大火也好,还有城门口的厮杀也好,我都不清楚才是。”
幕僚会意。
伍家树继续道,“殿下安稳离开就好,我还要留下垫后。”
伍家树唏嘘,“还有温印在,这趟出了意外,温印没逃出去,我还要留在定州,设法看能不能有机会救温印出去。”
伍家树看向屋中的铜壶滴漏,子时将尽,马上就是丑时。
还有最后的两个时辰,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十二时辰就过去了,希望黎明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平安顺遂。
……
拂晓已过,江之礼和洛铭跃都在约定的地方已经都了很久。
“还没来。”洛铭跃脸色有些泛白,已经迟了这么久了,她同江之礼黄昏前后在这处等候接应,眼下,已经破晓。
江之礼静不下心来,在跟前来回踱步。
洛铭跃恼道,“走来走去,你烦不烦?”
江之礼无语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吱声,眼下殿下还没踪迹,他不想同洛铭跃浪费口舌。
洛铭跃也没有再出声。
眼见拂晓都过去很久,到了晨间,江之礼越发坐不住,转身往马匹处去。
洛铭跃诧异,“江之礼你做什么!”
江之礼跃身上马,“我不放心,去看看!”
洛铭跃拦下,“江之礼,你疯了是不是!殿下早前交待过的,务必在此处等,这才多长时间,这都沉不住气,是添乱!殿下这么信任你,你至少应当信赖殿下,如果这么这么周密的准备,殿下都不能顺利脱身,你去也没有,反倒会拖后托!”
江之礼愣住。
而洛铭跃口中因为义正言辞,所以剧烈喘息着。
江之礼早前笃定的心思,也慢慢缓和下来。
而不远处,有人骑马而来,这处隐蔽,除非是知晓约定好的地方,否则不容易寻到,江之礼下马,但下一刻,就认出来人是陈松。
陈松是宋时遇的人!
“陈松!戒备!”江之礼说完,周围纷纷拔刀。
洛铭跃也吓一跳,下意识往江之礼身后躲。
而平日里看她不怎么顺眼的江之礼竟也没有避开,而是伸手将她拦在身后,而后拔刀。
眼见陈松上前,等临近时,却见他与殿下一处。
江之礼眉间微皱,“殿下?”
李裕朝他颔首,江之礼心中微舒,周围也纷纷将佩刀阖上。
方才宋时遇引开鲁一直,鲁一直光顾着追击李裕,而后是宋时遇,全然忘了早前同他一处搏杀的陈松去了何处,陈松才带着李裕安稳抵达这处。
但眼下,陈松心中也不踏实。
既然李裕已经安稳同江之礼这处会和,陈松朝李裕拱手,“殿下既已安稳了,末将带人回去迎将军!”
“好。”李裕点头。
陈松朝李裕躬身,“殿下珍重,末将就此拜别。”
李裕沉声道,“把宋时遇平安带回来。”
“是!”陈松领命,而后带了随行的禁军跃身上马,重新往来的路去。
“殿下!”江之礼上前扶他。
“怀瑾。”李裕的病一直没有痊愈过,接连三天两夜没合过眼,又才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十二时辰,娄府中的紧迫,城门口的搏杀,还有接连一整晚的纵马疾驰,眼下见到江之礼和洛铭跃,好似心中那根紧绷得再没有任何余地的弦忽然松开,整个人也朝着江之礼倒下。
“殿下!”江之礼接住。
“帮忙!”江之礼唤了一声,洛铭跃赶紧上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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