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李裕唤了声。
“主家。”顺子机灵,东家同木公子一处,木公子的人又都唤木公子主家,他跟着唤就对了,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主家是主家,东家是东家,不知道唤什么就跟着唤,也好记。
“让小二拿笔墨纸砚来。”李裕吩咐一声。
顺利连忙应好去做。
“做什么?”温印看他。
李裕牵她到小榻一侧的案几前,“画给你看,你就清楚了。”
温印看他。
顺子腿脚快,很快,小二就送了笔墨纸砚到屋中。
李裕早前在梳理记忆的时候,就这样缕清过思路,也能很清晰得在温印跟前呈现。
“你来磨墨。”李裕铺纸。
温印轻嗯一声。
温印一面磨墨,李裕一面提笔,两人离得很近。
李裕依次在纸张顶端写下几个名字,一面写,一面朝温印道,“这条线是舅舅的时间线,这条是图光的,还有一条,是李坦的。”
温印看他。
也想起她早前刚问会不会的时候,他肯定的那声会。
温印继续磨墨。
“先说长宁九年。”
“嗯。”
李裕将纸张放到了下半段,从中间开始画起,“长宁九年,舅舅从定州到沧州做马匹生意,途中遇到了图光,因为很喜欢图光所以在沧州的时候,帮了图光的忙,还垫付了图光祖母的药费,两人之间有了交集。”
温印点头。
李裕画好好,又在一侧落了小字批注,一面写,一同同温印道,“你舅舅给图光预支了银子,十年磨一剑,图光也给了你舅舅那枚戒指做抵押。也就是说,给图光的钱,印子钱和做马匹生意,这几样都是不知晓的,才知晓的是那枚戒指。”
“是。”温印应声,他标注了这几处很清楚。
李裕继续,“再看同一时间,李坦这里,他的外祖父来了沧州公干,所以,这段时间,图光,舅舅和李坦的外祖父都在沧州。”
“对。”温印娥眉微蹙,目光都落在纸张上,好像依稀有了美目。
李裕继续,“现在再拉通看看,你舅舅同图光相遇后的这段时间,沧州还发生了什么,从右至左,你舅舅被逼签了印子钱,赵伯去钱庄取银子,然后,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段空白之后,你舅舅回定州的马车遇上了暴雨,被滑坡泥石流埋了。”
“嗯。”温印目光微沉。
李裕拎起衣袖,笔尖往左,“再看图光的视角,他回去找外祖母说了城中戒严搜索奸细的时,他一直在说一点,他祖母一惯胆小,听到风声就容易胡思乱想,而这次,果然也不由分说带了他离开,他离开之后,沧州果然动乱了,城中死了很多人,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早前住的地方都被烧光了,几乎人都死了,然后他祖母带他去了沧州北边的祖宅。”
“是。”温印记得。
李裕又开始批注小字,“两点。第一,图光的祖母判断至少是对的,他们如果没走,不被杀死,也会被烧死,结局,大抵都是图光死了。”
温印也反过来,一面磨墨一点点头,“对。”
这么倒着看,是对的。
李裕继续,“第二点,很明显,图光一直说这处是祖屋,但从小到大,他都在沧州,但祖母没有带他去过,南边遭了火,他祖母忽然说有祖屋了。最后以一句太破旧打发了。”
温印单手托腮,“如果是旁人家的祖屋,十余年了,怎么都会去看看,但这处,从没去过,应当不是。但如果不是,他们贸然去,也不应有这么一栋屋子,我见过,那处是沧州城的贫困区,住的人很多。”
李裕看她,“狡兔三窟,这处地方是早就找好的,留作备用,否则这一月图光的祖母都同他一处,哪里有时间去?”
温印会意。
李裕又在一侧批注,“这处祖屋附近人多,热闹,贫困,破旧,这种地方不容易被人留意,即便被留意,也很难发现和寻人,最适合隐瞒身份用。”
温印目光微滞,“所以,图光真的是李坦的……”
李裕点头。
温□□中其实慢慢有猜测舅舅为什么会出事了。
温印鼻尖微红,想知道,又怕知道,想听,又不敢听。
李裕伸手,绾了绾她耳发,她看他。
李裕温声,“还听吗?还是我明日再说?或者,不说了?”
温印看她,“继续说。”
李裕看着她,沉声道,“刚才说的都是图光的祖母,她祖母知道他留在城中可能会出事,所以带他离开逃过一届;他祖母口中的祖屋,也是假的,是狡兔三窟;还有后来,我问他口音,口音是真的,改不了,他从小在沧州,但祖母是京中口音,所以你听他说话,是参杂的。”
温印点头,“祖母知道很多事。”
李裕重新提笔,“这些都是长宁九年的事,回到长源十九年,就是我祖父在位的时候,我父皇那时候还是皇子,皇位的斗争,他匆忙离京保命,连李恒和他娘都没顾及。李恒的母亲临盆,没能带上,李恒那时出生受了惊吓,后来是宫人护着到处奔波,也留了一身病根。父亲辗转两年到了勺城,也就是李坦外祖父的地盘,在那里遇到李坦的母亲。李恒比李坦大两岁,所以,父皇到勺城后就同李坦的母亲有了瓜葛,才能在第二年生下李坦。也因为同李坦的母亲有了瓜葛,李坦的外祖父才会全力支持父亲,这也是李坦一直耿耿于怀的地方。后来风波过去,祖父病故,朝中只剩了两个皇子,没有立储,那时候,是李坦的祖父,还有你祖父,以及我外祖父连同朝臣,支持了父皇登基,父皇回京。”
温印也听父亲和祖母说起过这段。
李裕继续,“李坦的外祖父在勺城不遗余力支持父皇,就是想父皇登基后,蒋家一门荣耀,也希望未来大的储君有蒋家的血脉,成为蒋家的主力。而当时看,蒋家是真有机会,尤其是父皇还在勺城的时候,李坦出生了,还是个儿子。”
温印眉头拢紧,“你之前说,皇室容不下双生子?”
李裕摇头,“皇室是能有双生子,但双生子会被视为国运不祥,做幌子也只能是闲散皇子,弃子,且永不入京。储君,同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一样,双生子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做太子,不能登基。并且,生过双生子,日后便还有可能诞下双生子,所以,不是明文规定,但这样的情况,大都不会再让这个后妃有皇嗣,即便有,也不能是皇储。因为即便后面的孩子不是双生子,他日后也有可能会生下双生子。所以不是李坦和图光两人,是如果蒋家想要出储君,就不能有双生子。”
温印这才真正明白顾虑。
李裕沉声道,“所以李坦的外祖父千方百计要隐瞒过去,只能留一个。你也看到了,图光明显比李坦瘦弱,蒋家肯定要留强壮的一个,所以留下了李坦。按照李坦外祖父的手段,应当是要永除后患的,想救下图光的,应当是她母亲,而图光所谓的祖母,应当是她母亲身边的忠仆,偷偷将人带出来的。”
温印恍然大悟,“所以那枚戒指……”
“是信物。”李裕出声。
温印终于知道舅舅为什么会同这一切扯上关系了,这样的人家送走孩子,是一定会留信物的。旁人看到信物未必知晓是什么,但以后了信物,日后有一日想寻人的时候,是能寻到的。
舅舅是因为那枚戒指……
温□□底好似针扎一般,难受,眼底也通红。
李裕叹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李坦,但如果父皇私下知晓,是一定不会让李坦做太子的,但李坦的外祖父急功近利,明知如此,还想把李坦往位置上送。李坦又受了外祖父的影响,处处急于表现,反倒引起父皇的厌恶……但就是我的猜测了,先不管这个,时间重新回到长宁九年。”
温印目光也重新落在纸张的下半段。
“长宁九年,李坦的外祖父在沧州公干,这就同图光和舅舅在时空上有了焦急。你记得图光说过吗,出事之前,舅舅说要外出五六日,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去了沧州北边吧。”
“你怎么知道?”温印看他,“舅舅是去北边谈马匹生意的,因为那处离巴尔近。”
“那就对了。”李裕看她,“李坦的外祖父那个时候正好在沧州北边,图光给舅舅那枚戒指,让李坦的外祖父看到了,李坦双生子的身份不能败落,这是忌讳,也会断送蒋家,所以李坦的外祖父起了杀心。他一定打听到了你舅舅的身份,也问过这枚戒指哪里来的,但你舅舅是娄家的人,这个身份太特殊了,不是简单杀人灭口就能搪塞过去的。因为娄家虽然是商家,但娄家的女儿,一个嫁给了永安侯,另一个即便知道的人很少,但李坦的外祖父同你祖父交好,他一定知道另一个女儿嫁给赵国公的儿子。阿茵你想,这么复杂的关系,如果你舅舅忽然死在沧州,永安侯府和国公府会不会彻查?”
温印彻底明白了,“会,一定会查,还会查到底。”
李裕继续道,“这就是李坦外祖父的厉害之处,他同你祖父是好友,所以很清楚永安侯府并不知道图光的事,你舅舅是偶然遇上的,所以,只要你舅舅死,图光死,此事就作古了。那剩下的,就是让你舅舅的死,合情合理。”
温印攥紧指尖。
李裕又道,“首先,舅舅死于一场暴雨滑坡泥石流,是这天灾,是意外,如果这场暴雨泥石流能瞒过去,是最好的;其次,如果有人起了疑心,再追查,会发现印子钱,娄家怎么借印子钱,还是十年死签的印子钱,一看就是有问题,会让人追着去查印子钱,所以再怎么查,舅舅也是死于商家纠纷,或者,是被人讹诈,但再想查下去,你想想还有什么?”
温印背心冷汗,“沧州动乱,唯一一处有线索的钱庄也少毁了,没有留下任何资料,人也死了,线索彻底断了,没有人会查得到。”
李裕颔首,“是,这是一个局中局,为的就是杀你舅舅灭口,没有比东陵奸细混入城中更好的借口可以交差的。这其中还有一处关系,因为马匹生意很特殊,会牵连到巴尔,巴尔商人一旦叫唤,还是会有人注意,所以阮家被推了出来,占用了你舅舅的左右资源,巴尔人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阮家什么都有,所以,通过阮家,很妥善得封住了巴尔和东陵商人的口,只要有利益,谁都不会去管早前的娄家,而这件事里,有何让李坦的外祖父看到阮家能用,就这样,阮家同蒋家走到了一处,替蒋家做事。如果我没猜错,图光家在南边,都被烧了,也没了活口,蒋家应当没有留下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以,在李坦的外祖父看来,都解决了,一劳永逸了。”
温印皱眉,“那为什么图光的祖母还会带他留在沧州,不换个安全的地方?”
李裕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阿茵,他祖母很聪明,因为蒋家已经动过沧州了,就算图光还活着,也没人觉得他会再留在这里,这世上,没有比沧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温印明白了。
李裕看她,“而且,阿茵,还有一件事。”
李裕声音微沉,温印轻声道,“你说吧。”
李裕低声道,“很有可能,你舅舅不是在路上死的,是早就死了,只是借着暴雨,被人抛下去的。”
温印僵住,很快,伸手捂住鼻尖和嘴角。
李裕抱紧她,温印靠在他怀中轻轻颤抖着,两人良久没有说话,等温印渐渐平静下来,李裕伸手擦了擦她眼角。
“还听吗?”李裕看她。
她缓缓点头。
李裕继续道,“李坦的母亲在长宁九年大病了一场,我想,应当就是因为听到沧州出事了,李坦的外祖父也证实了。但李坦一直恨我母后如果,觉得是我母后害了她母亲,原来背后的缘由,是因为他母亲知道自己另一个孩子死了……”
李裕轻声,“原来很多事情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背后藏了太多曲折。一己私利,沧州死了那么多人,城下埋的都是白骨,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
温印伸手拂过他额前碎发,“李裕。”
李裕继续道,“如果不是有人生了心思,拿你了舅舅的之前的借条来娄府,也不会引出这桩事,我猜,应当是之前跟着阮家的某个混子,不知实情,偷偷藏了东西,又刚好到了这个时候,便想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却没想到遇到娄家一场大火,吓得不敢再出现了,否则不会有临到最后才来要印子钱,因为阮家一定不会要,只能是当时不知情的人。”
李坦叹道,“不是他们要印子钱,你不会查舅舅的事;如果不是你我都从娄家那场大火中逃了出来,如果不是你或我,在这里看到图光,别人不会认出他像李坦。那所有的事情都窜不到一处去,将没人知道当年沧州的真相。”
所以他早前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条,因为被彻底掩埋了……
这就是皇位的残酷,脚下踩得,都是森森白骨。
……
这一晚,温印不知道是何时入睡的。
就这样,舅舅连宇博的一面都没见到……
温印醒来的已经天大亮了。
彭鼎等人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李裕和温印没有去见图光,而是登上了离开项城的马车。
马车上,温印没什么精神,一直看着窗外,也问起李裕,“图光的事怎么打算?”
李裕摇头,“没想好,我让彭鼎安排人留下,先去苍月见柏靳,等见完柏靳之后再说,兴许,想不通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了。”
温印颔首。
车轮滚滚,项城被远远留在身后……
作者有话说:
我用尽了洪荒之力,才写完了,快表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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