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舟没再理会桑淮,驱车往怀明区赶。
怀明区那栋房子还是他父亲生前留下的,没有安装电话,夏明月的手机也留在他这里。
此时此刻,他想亲自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真相。
贺以舟目视前方,思绪却飘在其他地方。
他想起在那个夜里,夏明月哭着和他说“我是个罪人”;他又想起小路给他看的视频,那个时候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在镜头里光华溢放,仿若一颗他此生都难以企及的明珠。
她把自己困在了莫须有的罪名里;此后所在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为她的监牢。
在得知真相时,贺以舟开心吗?
——不。
他无力,甚至发不出愤怒的悲鸣。
天阴了。
几片厚重的云层遮在城市上方。
又过一会儿,丝丝缕缕的雪片打在了车玻璃上,短暂停滞几秒后,融化成点点水珠。
这场大雪让道路变得拥堵。
排在前面的车影好像看不到尽头,贺以舟等的烦躁,打满方向盘拐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小路难走。
雪才下了几分钟,就在地面铺了一层白霜。
他并不减车速,黑色越野车疾驰在本就不平坦的石路上。
此时,寂静的车厢里响起一阵手机震动。
他分神瞄了眼手机。
——沈东阳。
贺以舟正要按下接听,余光突然窜进一个橘黄色的身影,是一条拦路土狗。
他神色一震,情急之下打偏方向盘,车轱辘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辆失控,如离弦一般直直冲出道路。
砰——!!
车子撞上树干,巨大的冲击让他身体被迫向前,安全带又重新把他拉回座位。
他好像听到脑子里有东西晃了一下,天与地颠倒,浓稠的黑色一点点泼入视线。
他张嘴吐出一口血水,双手艰难地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便重重倒在冰天雪地里。
雪还在小。
白絮纷扬,世界转瞬便归于苍茫。
夏晓曼今天没课,于是就来了夏明月这儿。
可是她运气不好,刚下车就滑了一跤,裤子破了口,羽绒服上还都是雪泥。
“姐,我能借你衣服穿一下吗?”
夏明月扫她一眼,起身去屋里找出一身衣服。
夏晓曼全身上下都一塌糊涂,她怕弄脏地,就在玄关把衣服换了,然后掏出手机去浴室清洗衣服。
夏明月扭头看向窗外。
这是初雪,没个一天一夜是停不了。
担心夏晓曼着凉,她去厨房熬姜汤。
嗡——!
外面不知哪里响了一声。
屋子安静,所以有点响动格外明显。
她走出去环视一圈,发现桌上的手机正不住震动着。
“晓曼,电话。”
夏明月叫她,回应的是哗啦啦的水流。
她无奈地拿起手机,正要去卫生间交给夏晓曼,却注意到了屏幕上亮起的号码。
刹那之间,夏明月脚步顿住。
号码没有备注,但是她将永远记得这个数字。
桑淮。
手机震得她指尖发麻,夏明月情不自禁瞥向卫生间所在的位置。
桑淮,为什么要给夏晓曼打电话?
她退到厨房。
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绿色接听键。
话筒里传来青年难以克制的,怒气冲冲地质问:“夏晓曼,你为什么骗我?!”
夏明月瞳眸一闪,嗓音缓缓地:“骗你?”
怒意控制了他的理智,他没听出什么不对,不顾一切地发泄着:“我哥已经查出来了。事发当天你看到了整个经过,抱抱根本不是凶手,那个女孩子是自杀!”
轰。
夏明月的脑海深处剧烈响了一下。
“视频是你恶意伪造的,可是你却骗我……”他的嗓音发出类似哭声地颤抖,“夏明月不是你的姐姐吗?夏晓曼,你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夏晓曼,你毁了你姐姐,你毁了我,现在你也要毁了你自己!!”
他情绪激动的:“夏晓曼,你说话啊!”
啪嗒。
夏明月轻轻挂断了电话。
姜汤在锅子里咕噜噜响,她神色空洞,茫然若迷。
姜汤已经滚开了,飞溅出几滴烫水,灼在她胳膊上,火辣辣地烧烫感立马让她把支在灶台上的双手拿开。
她静默看着白皙皮肤上的一点红,表情已经没有任何变化。
“姐,晚上吃什么,我给你做。”
夏晓曼洗完了衣服,走过来询问她。
夏明月回眸打量她,一向沉闷内向的妹妹,此刻却让她觉得陌生。
“姐?”
夏明月睫毛一抖,平静开口,“刚才有你的电话。”
“哦。”
夏晓曼接过,没有看出半点不对。
“是桑淮的。”
简单四字,当即让夏晓曼怔在原地。
短短的一秒钟,夏明月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多种的情绪转换,每一次变换都让她心冷异常,都让她意识到刚才的那通电话不是自己的臆想。
她想起了最开始死去的看门狗大黑;想到了众口铄金下对她的暴力;想到了村落里的侮辱,又想到自己那死在寒地里,无人发现的奶奶。
她不愤怒。
她只是委屈,不解,还有痛苦。
“他说视频是你伪造的。”
夏晓曼迟迟没有说话。
如此的沉默在夏明月看来,无疑是默认。
“晓曼,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鬼迷心窍,一时想不开……”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惴惴不安,看起来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
背后的天然气发出类似婴儿哭叫般的呜鸣,她急忙关了火,锅子里飘出来的热气蒸在脸上,生姜的气息熏得她眼睛疼。
“你一时想不开,就想害死我吗?”
夏晓曼怔住,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害死你……”
她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随着这一句话彻底断裂,翻天倒海的怒意朝她涌来,可是她表面冷静,整个人仿若是立于冰天雪地里的精致神像,无一不是冷色。
“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为什么要编造这个谎言?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为什么冷眼看着他们辱骂唾弃我?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为什么在我失去一切后依旧什么都不告诉我!”
“是啊,你没想害死我。”夏明月怒极反笑,“你只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看我走向一无所有。”
夏晓曼听着这番斥责,不禁张开嘴想为自己辩解,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出于嫉妒,想让夏明月失去一切。哪怕到了想反悔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成了不容转圜的地步。
“曼曼,我对你这么好,对你没有半点亏欠。”她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亲人的背叛比直接杀死她还让她难受。
她扪心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她让她上大学,让她走出山区,她力所能及地一次次帮助她,不过是出于同性间的惺惺相惜。
她宁可害自己的是与自己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做这一切的是她真心相待的妹妹。
听到这话,夏晓曼反而笑了:“好?”她反问,“你哪里对我好?”
她上前两步:“是你施舍给我的学费?还是你恩赐给我的住所?”
夏明月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眼泪也忘了流。
“你……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夏晓曼发出一声不屑的咍笑,表情是夏明月从未见过的冷漠刻薄,眼神间甚至还带着几分尖锐的恨意。
“你对我的好不过是出于你的怜悯和炫耀,你想让大家都看见你的好心。”
“你……”
“难道不是吗?”夏晓曼不再收敛,彻底和她撕破脸皮,“夏明月,别人夸你漂亮有本事的时候你很骄傲很自得吧?而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村子里出来,依仗你才能活的穷亲戚!别人都让我记住你的好,记住你的恩情。就连我的父母都不住提醒我,告诉我,我不过是一个以血缘之名,借住在你那里,伺候你的保姆!”
她咬牙切齿,泪水一颗接一颗溅落,每一个字都满怀着自卑与恨意:“你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我。”
“对我好?你不过是装装样子,你真以为我会信吗!”
啪!!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夏明月的巴掌也重重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颊瞬间高肿起一块。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是呼吸剧烈起伏,空气中的喧闹却随着这一巴掌戛然而止。
比起愤怒,积攒于心底的失望更加不可遏制。
夏明月从没有想过,她不求回报的善意在夏晓曼看来竟只是所谓的“炫耀”。
“我竟然保护了一个……处心积虑想要我死的人。”最终,她只无奈痛苦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夏晓曼没有反驳,也不想继续争论下去。
夏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向门口:“滚。以后我们都不要见面了。”
夏晓曼擦干净眼泪,转身跑去卫生间穿上那件刚洗干净,还坠着水的羽绒服。
她摔门而去,头也不回。
夏明月端立在厨房许久。
片刻,才注意到灶台上被夏晓曼遗落的手机,她轻轻拿起。
上次夏晓曼让她帮忙照相,告诉过她一次密码。夏明月试着输入,咔嗒一声,屏幕竟真的解开了。
夏明月娴熟地拨通那几个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通。]
回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通。]
再次回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嗒。
夏明月结束了通话。
她神色木讷,喃喃地自问:“贺以舟,你怎么老是骗我呀……”
夏明月找不到答案。
事实上她连恨他也做不到。
在他和自己说“一起留在现在”的时候,她就注定无法恨他。
姜汤还热着,夏明月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烫。
烫出眼泪。
她边哭边喝,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夏明月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没关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去洗了个澡,换了个舒服的睡衣,然后钻进被子睡去。
夏明月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有狰狞的鬼脸;有张牙舞爪的怪物,她跑不掉,惊醒之后是席卷而来的疮痍和黑暗。
夏明月惊恐地开了灯。
手忙脚乱地在床头柜上摸找到手机。
2:03分。
是凌晨了。
没有未接电话,贺以舟始终没有打来。
无力和绝望感铺天盖地掀动而来,她犹豫着想要继续打给她,一条推送却跳上了通知栏。
[直播:小三夏明月深夜私会。]
夏明月点进去,瞬间感到齿冷。
一片昏暗的镜头里,对准的是她所在的方向。
夏明月掀开被子赤脚下床,一步一步来到阳台。
随着拉开的门,蚀骨的冷意迎面而来,屏幕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纤细,苍白,恰如一朵即将凋零的雪玫瑰。
——夏明月出来了!!
——小三去死小三去死!
——杀人偿命!
——夏明月杀人偿命!
——快死快死,是不是要跳楼啊?夏明月你快跳楼自杀。
“……”
那些文字仿若活了般,一个接一个跳在眼前。
夏明月一动不动地站在冷风里。
她疼。
疼到发不出任何悲鸣或者哭叫。
身体明明完好无缺,意识却崩分瓦解,变得千疮百痍,残破不堪。
奶奶告诉她,要做一个好人。
她从小到大没做过恶事,她听奶奶的话努力去做一个好人,可是……这个世上没人把她当作过好人。
她好像生来就是错的。
她不配幸福,就连平庸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雪花坠落在头顶。
她深深凝视向黑夜深处,所看的是镜头,也是自己凄凉苦楚的一生。
雪花坠落进发丝。
夏明月仰起头。
今天。
没有月亮。
她只短暂的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一跃而下。
身影飘落,仿若一只白鸟。
作者有话说:
明月,谢谢你曾来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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