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良久无语，只有那小魔坐在窗台上，抱着膝盖看窗外。
他的表情木然，双眼空洞。
风带着雪花从窗外吹来，吹过他的衣角，将他的脚吹得裸露在外。
细白瘦弱的脚上没有穿鞋，上面还有浅浅的淤痕。
暮江吟看着曾经的自己，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在他叹气的同时，沉默良久的云离玖突然问：“外面在下雪，你为什么赤着脚？”
暮江吟说：“你猜呢？”
云离玖猜不出。
他只知道当年自己给暮江吟送了很多双鞋子，还怕他一个筑基期小魔冷，甚至偷偷给他铺了厚被褥。
他瞒着所有人做了这些，但每次他来见暮江吟的时候，见到的却都是穿着黑色薄衫的小魔。
他以为小魔不喜欢，他甚至猜想小魔是不是把自己送的东西都丢了。
他不敢问，也不屑问。
不过是个对自己有恩的小魔罢了，值不得自己如此上心。
后来，他便也不再过问这些日常之事。只是隔三差五偷偷送来些东西，但从不问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反正，哪怕小魔全部都丢了，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如今云离玖被困在此处，他终究是忍不住问了。
如他所料，暮江吟并没有告诉他。
云离玖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琢磨该怎么从这里出去。
他如今已经是大乘期修士，只要有了身体，想要破开结界也不是不可能。
刚刚他已经尝试过附身在自己身上，或者干脆夺舍。
可他失败了。
如今的他被困在这里，就像一个最弱的鬼魂。除了可以和暮江吟说话，或者弄出点叮叮当当的响声，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
来到时空乱流的第一天，他被困在锁链中度过。
第二天也是一样；
第三天，第四天……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云离玖终于按捺不住了，再次主动去自讨没趣。
“阿吟，你知不知道我下次来是什么时候？我或许可以尝试用其它的方法夺舍他，有可能我们就会离开。”
暮江吟心想：早着呢。
暮江吟说：“怎么，才被关了这么几天，就受不了？我被你这样足足关了十三年，你耐心等着罢！”
云离玖不说话，他记得前世自己曾无数次的想起过关在地牢的小魔。
但他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无数次地来看他。
原来，曾经救过自己，对自己有恩的小魔，整天整天，过的这般寂寞。
对不起……
云离玖在心中默默地说。
在第十天的时候，他听见了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
云离玖精神一震，以为是前世的自己终于来了，他打算再次尝试夺舍。
但门外来的不是当年忙于征战，忙于四处杀敌的云离玖。
来的是连云离玖自己都不认识的五名修士。
一个魔修，三个人修，还有一个是投降的天界修士。
魔修引路，将没有任何结界和禁制的牢门打开。
“啧啧，这就是我们魔界仅存的魔子了！”那魔修的脸上，带着谄媚和讨好。
三个人修双眼放光：“太好了，取了他的魔纹之血，我们便可以解除当年被暮孳那老贼下在我们身上的魔咒了。”
天界修士似乎有些顾忌：“这……尊主会不会突然来此？”
尊主指的是云离玖。
那魔修笑道：“放心吧，两三年还不来一次呢……尊主大人前些天刚刚来过，最近不会来的。况且……”魔修得意的甩了甩自己掌心的钥匙，“这是暮孳的孽种，尊主大人根本不会在意。听说这小魔是因为曾经有恩于尊主，这留下一命。尊主将其关在这里，也不过是不想亲手杀他，让他自生自灭而已。”
剩下的四名修士露出了然之色。
他们不再有顾忌，一个抓住小魔，另一个用短剑刺破小魔的额纹。
“放开他！你们放开他！！”云离玖在锁链上叫喊，他用尽力气想要冲破锁链，但他无能为力。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也没有人发现这锁链的异常。
他又想扑上去护住那个小魔。
可他没有身躯，锁链晃荡了两下，便被魔修拉开。
他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血从小魔的额纹上一滴滴低落。
小魔没有反抗，甚至连眼神都异常平静。
他只是平静的，如同死水般，接受这一切。
很快，血便滴满了一碗；
但还不够，又滴满了一碗；
依旧不够，再滴满了一碗；
失了三碗血，小魔的面色更加惨白。可他脸上依旧是平静之色，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最后，那几个人满意离去。魔修看守拿着手里满满的三袋灵石，对着小魔道：“魔子，你别怪我。我也想要修炼，他们手中正好有我要的灵石和妖丹。”
小魔的眼神空洞，他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那名魔修：“把我关起来的人是云离玖，不是你。我不怪你。”
说完又扭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已经是春天，灼灼的桃花探入房中，在阳光中落下。
哐当，门关上。
囚室中再次陷入了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暮江吟躺在锁链上，打了个哈欠。
他发现另外一边的锁链，似乎有哽咽之声传来。
暮江吟嘲笑说：“我还没哭，你怎么哭了？”
云离玖的声音略微沙哑：“你弄错了，我没哭。”
云离玖深呼吸，然后带着深深的恨意：“那个魔修……该死！”
暮江吟“哦”了声。
云离玖隔了一会儿，说：“阿吟，你那时是不是很疼。”
暮江吟无所谓道：“这种事情很多的，隔三差五就会有，你习惯就好。”
云离玖感到一阵难过。
他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让这个魔修看守你，是想着你们都是魔人，哪怕我有时候苛责你，他也能够念在同为魔人的份上，照顾你一些……
你若告诉我这人竟敢如此对你，我必将其扒皮拆骨！
暮江吟笑了，笑声中竟带着欢畅。
“阿吟！！”云离玖的心却在这笑声中，拧成一团，痛的厉害。
暮江吟说：“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这魔纹上的伤疤应该早已好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这种事情那么多，多得我都不知道该捡哪件来告诉你？”他停了一停，又道，“再说，你不就是那个带头折磨我的人么？我告诉你什么？给你提供折磨我的新花样么？”
“唔……”云离玖只觉得心脏如同被利刃刺中。
他想要阻拦这利刃的继续刺入，但利刃却缓慢而坚定的，朝着他心脏更深处刺去。
疼痛从他的心脏开始蔓延，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分明没有身躯，不应该有痛感。
但他就是很痛，很痛。
他自我安慰地想：够了，这样的事情，结束了。
但他想错了，这只是开始。
他终于知道，那些自己偷偷送来的东西到了什么地方。
也知道了，暮江吟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时候是看守，有时候是魔人，有时候是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侍从，甚至还有路过的无冤无仇的路人，都有可能随时闯入这间囚室；都有可能，任意地剥夺暮江吟的任何东西。
云离玖一直在等曾经的自己出现，他想：我可以想办法让当年的我，知道阿吟过的日子。这样阿吟便不会这样苦了。
但至始至终，那个可以改变这小魔处境的人，都没有出现。
云离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他往日只是懊悔，但现在，他甚至比暮江吟更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光扇耳光还不够，要让自己也尝到这种滋味才行。
当云离玖这样想的时候，他哂笑了起来。
自己如今，不就是尝到了这滋味？
他看着已经入睡的小魔，以及无聊到也在睡觉的暮江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地牢里，两人初见，暮江吟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也明白了，为什么暮江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从自己身边离开。
“阿吟……对不起。”云离玖低低地说。
他此刻用尽全力，也只能够用自己附着的锁链轻轻扯了扯小魔的衣衫。
用那单薄的衣衫，盖住小魔露在外面的脚踝。
这个动作让沉睡中小魔陡然睁眼。
这是深夜，夜很暗，但小魔的眼更暗。
小魔就这么愣愣的睁着眼，躺在床上看向虚无。
小魔看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云离玖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石化的时候，小魔终于动了。
小魔轻轻活动了下手脚，嘴角浮出一个笑。
黑暗中，小魔的笑很温柔。
他甚至低声喃喃：“云离玖……”
云离玖立刻回答：“阿吟，我在这里……阿吟你放心，等到该死的我再次来的时候，我一定有办法，让他发现这一切。”
但他的声音，小魔根本听不见。
不仅小魔听不见，就连睡觉的暮江吟也听不见。
小魔又低声喃喃：“云离玖，我想回家……真的，好想回家。”
云离玖说：“我带你回家！”
可小魔还是听不见。
小魔只是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随后，他猛然停下脚，看着锁住自己脚踝的锁链。
云离玖知道小魔听不见，但他依旧大声说：“我一定可以让曾经的该死的我知道这一切，让他把你身上的锁链给解开！”
但他想错了。
小魔并不想解开这锁链。
小魔拎起云离玖的这根锁链，又看了看床头的柱子，眼中射出奇异的光彩来。
云离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个小魔要做什么，但他很慌张。
他用力大喊：“阿吟，阿吟你别睡了，你快点醒来，你那时候想要做什么？快醒来啊！”
暮江吟没有理会他。
云离玖睁大了眼，看着那小魔，拎起自己所在的这根锁链，将其绑在了床头的柱子上，还栓了个套。
一阵恐惧袭击了云离玖。
下一秒，他看见那小魔，嘴角浮现出了无比熠丽的笑，将自己的脑袋，套了进去。
小魔……上吊了。
“阿吟……不……不要！”云离玖拼命的扭动身躯，想要挣脱这锁链。
他尽量的弓起身体，想要让这锁套松一些。
但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
小魔的手，死死抓着锁链，让它不要晃动。
他的脖子上细细的勒痕，从红变紫。
“不……不……”云离玖终于痛哭起来，“该死的人是我……是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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