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雪下得很大,将这片天地都染了白。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年已逝,年关将近。
本于雪中练剑的青袍姑娘正收转剑势,目光不经意间投向了廊下躺椅中休憩的人。宁绮岚微微提着剑站直了些,时候也不早了,教导武学的师父早已归去,待过一会儿用过晚膳,便要开始由顾玥检查她今日所学的书文。
她远远瞧着那人好似阖了眸,尚且凌厉的眉眼就下意识敛了敛,眸色稍软了些。姑娘提着剑想往女人身边走去,但方迈出两步便止住了,将手中剑插在厚厚的雪中,拂了拂长袍上化开的冰水,等着身上的气息没有那般凛冽后才再次迈开脚,大步来到了女人身边。
顾玥身子虚弱,尤其耐不住冰冷潮湿的天气。一到冬天,四肢时常发凉,筋脉中寒气不散,她便不去上朝了,难得任性地叫那些人把奏折文书送到府里来。
宁绮岚垂下眼帘,看着这人裹着一身狐裘,腹部还盖上一条软毯,雪白绒毛紧紧贴在脸颊边,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着裘衣更白还是顾玥的脸颊更为白皙。如此色彩,倒将她本无甚血色的唇衬出了几分红,愈发娇嫩。
宁绮岚忍不住弯了弯凤眸,半蹲下去仔细地瞧她。
这人的发髻有些松了,鸦羽般柔顺的墨发铺落在躺椅上,让威名赫赫的摄政王此时显得愈发柔软恬静。只是额角几缕发丝垂落,叫顾玥本就泛白的脸颊看起来毫无气血,简直如个精致而无声息的琉璃娃娃,一碰便要碎。
姑娘勾着唇,看她髻中玉簪微斜,便想要伸手去给她扶正。
哪知她才探出指尖摸到了女人的玉簪,这人就轻颤着眼睫蹙起了眉心,极浅地将脸颊往厚实的绒毛中缩了缩,迷迷蒙蒙地半睁开了眼睛。
杏眸中不知不觉地含了层薄薄水雾,顾玥有些不满地侧了侧脑袋,方苏醒后的声音略显沙哑,低低斥了声:“尽是寒气,把手拿开。”
实则轻缓又无力,半点威慑都没有。
顾玥的手中捧着一个小暖炉,被宽大的长袖完全遮掩藏住了,此时被宁绮岚指尖的寒意刺到,就慢吞吞地抬起了些,隔着袖子捂了捂自己的脸。
“待会儿去换身衣裳,便没有寒气了。”
姑娘也不恼,继续将她发髻中的玉簪给扶正了,这才放下手,仔细瞧着顾玥这副刚睡醒后宛如一只雪白猫儿般慵懒的模样,凤眸中闪过些许笑意。
摄政王又怕冷,又不喜欢闷在屋子里,着实叫人苦恼。
“马上就到用膳的点了,玥姨先起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宁绮岚轻声劝道。
顾玥抿着稍为干涩的唇,颔首应下,抬手拉了拉自己裹着的狐裘,缓缓坐了起来。
还不等她自己做什么,一旁蹲着的姑娘便麻溜地为她取下披在腿上的毛毯,伸出指尖来想要扶着她。
女人动作一顿,敛眸瞥了她一眼,见她这副凤眸弯弯的模样好似只在等着夸奖的幼犬,便也忍不住浅浅弯了弯唇瓣,笑嗔道:
“好生乖觉。”
同处度过将近一年,她们之间早已不再那般疏离。
宁绮岚喜欢看着女人朝她笑,心中略生甜意,乖乖地抱着毛毯扶她起身。
“只对玥姨乖觉。”
她到底也不过才成年,压制不住胸口莫名的情愫,低眉小声道了句。
这样暧昧的超越了她们之间应有的界线的话,本不该出现。
顾玥垂着眼睫,唇边笑意淡了淡,不再做声,只像是未曾听见。
宁绮岚一直注视着她的神色,自然察觉到了这点微妙的变化,眸中光亮稍暗,也闭上嘴,一声不吭地扶着女人进屋喝了热茶。
快要到年关了,女帝却依旧未归,这些时日前线传来的消息也少了许多,难免让人心底生出不安。
外头雪下得大,顾玥懒得走动,便让侍仆将晚膳传至屋中。
她用膳时并不多言,连着宁绮岚也不会在此刻开口,只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东西。一开始这孩子还颇为拘束,如今却恨不得要挤到她身旁来似的,倘若顾玥用得太少,还会大胆地用公筷为她夹菜。
便如此时,女人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瞧着这孩子不知何时给她夹满了的碗,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阿岚,吃不下的。”
她方才不过是想了会儿事情,一低头就看见了碗中冒尖的菜,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吃得下的,胃中空空便容易发冷,玥姨多吃一些才有力气检查我的功课。”
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眼疾手快地又给她添了一筷子顾玥平时喜欢吃的菜。
女人举着的筷子一时有些无处安放,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胡编乱邹。”
顾玥虽看似冷清、不易靠近,但平日中待宁绮岚还是多有容忍。此刻有些头疼地看着姑娘脑袋上仿佛生了双无形的正直抖的耳朵,终究没有对着宁绮岚说出什么重话,只得落筷,慢慢咀嚼着碗中被塞满的食物。
宁绮岚眉梢微挑,撑着下颚专心盯着她用膳,眸中笑意浓浓。
她方才已用过了许多,但这人却一直似在发呆,根本没动两口。
不好生吃饭,养得这般瘦弱,冷风一吹便要倒,这可不行。
宁绮岚也有些爱看顾玥这样对她既无奈又隐隐纵容的模样,这让她感觉自己是有被在意着的、令她欢喜。
然而这顿晚膳最终还是没能平静地用完,就在顾玥低头安静吃着碗中食物时,院外却兀然传来嘈杂之声。
女人不喜喧闹,皱着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身旁的姑娘也蹙起眉抬眸朝外看去,就准备先行起身出去查探一下,看是谁胆子这般大,敢来打扰她与玥姨用膳。
但不等她站起来,门外已突然跑进了一个侍从,神色恐慌地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直直地看向主位上坐着的女人:
“王爷!是……是城外守军传来的消息……陛下误入敌军埋伏、伤势过重,现在已秘密回了宫。这会儿宫中来人,宣您进宫议事!”
啪!
宁绮岚本眯眸盯着这个侍从,神色冰冷而平静,却猛地听见一旁传来响声。侧头望去时,只见素日里最是淡漠从容的人脸色大变,眉宇间的焦急已遮掩不住,竟是慌乱中打翻了茶盏。
“玥姨……”
姑娘一怔,低声轻唤,想要伸手去安抚一二。
“马上备轿入宫,不许将这件事走露半点风声!”
顾玥稳了稳心神,厉声吩咐侍从,眉梢边划过凶戾之色:
“倘有人敢泄露消息,一律杀了。”
她重重掐了掐手心,瞬间起身,胸腔中却骤然一堵,喉中瘙痒之意升腾,令女人撑着桌面赶紧抬袖掩唇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使她的眸中不觉生了些雾气,宁绮岚早已来到她身边,有些担忧地虚虚环着她咳得直颤的身子,抿唇轻抚着顾玥的背脊、为她顺气。
“……你好好呆在府中,不许出去,知道吗?”
顾玥的额角此刻也抽痛起来,紧紧攥着宁绮岚的手腕嘱咐她,唇角却分明悬着些许血色。
“玥姨!”
宁绮岚注意到她垂下的指尖中竟染上了一片血红,神色陡然一变。
“无事。”
顾玥阖了阖眸,咽下了喉中的痒意,轻轻拍了拍姑娘的指尖,再次嘱咐了一遍:“莫要出去,等我回来。”
她随手取过桌上的帕子,也来不及去看宁绮岚的表情了,一边擦拭着手心和嘴角的血液,一边快步朝外走去。
雪白的裘衣随着她的走动轻扬,很快便消逝在黑夜之中。
宁绮岚定定地看着女人的背影逐渐远去,目光不禁晦暗了许多。姑娘垂头看了看还剩下半碗的饭菜,眉头止不住地紧蹙起来,弯下腰去拾起顾玥的筷子,不紧不慢地从女人碗中夹了些菜送入口中。
她的眼前浮现着顾玥嘴角刺目的血红,又回想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如此失态慌张的模样,心下不知为何的异常烦躁与不喜。
死就死了,哪里值得玥姨这般着急?
女帝伤势很重,顾玥进来时她正闭眸躺在床上,脸颊边半点血色也无。方一靠近,便能闻见一股极浓的草药味,哪里有从前半点骁勇意气?
许是听见了动静,女帝眼帘微动,侧头睁眸向顾玥看来。
那双与宁绮岚极像的凤眸中有些恍惚,仔细打量了好半晌,才缓缓露出抹笑容,温声道:“阿玥来了?”
“许久不曾见到你,还真的甚是想念。”
女帝轻声开着玩笑,仿若什么事也没有。
“陛下。”
顾玥垂着眼眸,打断了她的话,恭敬行过一礼。
再抬头时,她的神色已然平静了许多,目光扫过女帝惨白的脸颊,轻声问道:
“陛下唤我来,有何事吩咐?”
她甚至没有问女帝的身子究竟怎样。
从年少相识、并肩作战,到后来女帝登位、辅佐左右,顾玥熟悉且明白她的一举一动后的意思,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心手背一般。
她到底曾是个以智谋著称的谋士,洞察上位者的心思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门本领。
女帝沉默地看着她,望着自己曾情同手足的姑娘仍旧一派风光月霁,也瞥见了她在这样的寒冬中止不住发白的脸颊。
这是曾经所没有的,顾玥曾提刀纵横于沙场,丝毫无畏寒暑。
只不过后来替她挡下了那一剑,落下了终生难医的病根。
纵然是无情残忍的帝王,此刻也无法心怀坦荡地对上顾玥的视线。
不远处的案几上早已放着一碗稍微冷却的药物。
女帝低下了眼帘,不如当日为顾玥封王时的自得和骄傲,隐隐含了些底气不足的愧疚,轻声说着:
“阿玥,我要走了。”
她抬手指了指那碗药,唇瓣张了又张,这才挤出了心中徘徊良久的几个字。
“……喝了罢。”
高高在上的帝王说话从来都是挥斥方遒、铿锵有力,何时有过如此无力苍白的时候?
喝了这碗药,就能让她安心地去。
女帝最宠信的谋士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顾玥兀然展眉笑了。
在女帝上位后,她总是那样沉稳又安静,不再如从前一般还存有几分少年人的生机和意气,只像是一夜间就完全收敛了心性。
可现在,她无礼且逾越地在帝王跟前露出这样夹杂着几分漠然与嘲弄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一个字,无声走至案边,端起药碗,就在女帝面前将之一饮而尽。
苦涩的汤药下肚,将她脸上的笑意也冲淡了些。
“……阿玥……”
顾玥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端端正正地跪下朝着女帝行过一礼,略显松散的发髻随着她低头而悄然散落在她的肩上,将她脸上的神色遮掩去了大半。
“夜已至,陛下早些休憩罢,臣这就告退了。”
她这般放肆,都不等女帝开口,便自顾起身,挺直了腰背,低着头默然向外退去。
“阿玥!”
女帝的声音扬了扬。
顾玥足下一顿,没有转身看她,仅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是我对不起你……你……你帮帮那孩子罢……”
这是来自帝王的请求。
实在令人……好笑。
女人神色淡极,眸中空空荡荡,仿佛跟外头一样落过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剩。
“如你所愿。”
帝王之心难料,只要她坐在这个被女帝扶上的摄政王的位置上一日,便要遭受一日的揣测和疑虑。
母亲如此,孩子自然也少不了。
“既有此日,何必当初。”
在踏出寝殿的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曾忍得住,低声嗤然开了口。
身后的帝王颓然躺在床上,却无处反驳。
人心易变,应当就是这样罢。
摄政王府中,宁绮岚在顾玥房里等至了将近深夜。
自从那次被罚后晕厥、顾玥将她带到自己房中安置,她便熟悉了这里的每一处摆设。
宁绮岚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女人是如何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揉腹,那时腹部生出的一股子暖流不经意间便压过了她的疼痛和寒意,那种感觉叫她都有些留恋。
她也记得顾玥是怎么哄着她喝药、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她阿岚的。
真真是能把人魂魄都勾走。
当时意识迷糊,事后却记得清清楚楚。
姑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思绪飘远了些,又忍不住地想着那一夜的场景。
可未曾等她回忆多久,门外便传来了一道有些重的脚步声,全然不似顾玥平日的动静。
宁绮岚以为是旁人,脸上神色便瞬间冷了冷,眯眸朝外看去,却见一身酒气的女人颇为踉跄地扶着门槛走了进来。
“玥姨?”
她从未见过顾玥喝酒喝成这样,心中惊诧,有些担忧地赶紧上前揽住了这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
宁绮岚半揽着将人扶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女人唇边。
顾玥喝得太多了,意识也不甚清醒,茶水送到她的嘴边,她便不管不顾地就着宁绮岚的手尽数喝了下去。应是听见了姑娘的疑问,杏眸中闪过几许茫然,迟缓地默默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就连她身上的裘衣也有点歪了,宁绮岚伸手为她理了理,瞧着她这副难得迷茫的模样,很是新奇又好笑地勾了勾唇,却在漫不经心地想着怎么教训那些放任她一路摇摇晃晃走回来的侍仆。
女人怔怔地看着宁绮岚的眼睛,唇瓣微抿。
“玥姨……”
宁绮岚未说出口的半句话被女人陡然送上的吻堵在了喉咙里,她先是一呆,随即睁大了些眸子,当真是手足无措,愣愣地由着顾玥抬手搂住她的脖子,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了。
这个吻还含着酒气,却是极甜极深的。
从一开始的僵硬无措,到后来略带青涩地反被动为主动,小皇女过人的天赋从中可见一斑。
宁绮岚几乎就快要溺死在这样甜软的气息之中,眸中已然溢满了翻涌起的浓厚情愫。
然而,就在青纱垂垂、衣裙钗簪皆落地之时,怀中的人却含着醉酒后的迷蒙,在她耳边既怨恨又委屈地哭泣着含糊不清地低低唤道:
“……知潼……知潼……你好狠的心……”
宁绮岚唇边流溢出的温柔且迷恋的笑意骤然一僵,宛如被人从头顶上泼下一盆刺骨的冰水,滚烫柔软的心口在顷刻间发了凉。
知潼,宁知潼。
这是她的母亲、当今女帝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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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宁绮岚:啊啊啊啊啊啊!!!!!!!(妒忌发狂)
下面请欣赏一段,狼崽发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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