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绮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那一夜开始她的意识变得愈发昏沉,时常有沉睡后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有时候她的大脑突然间闪过几许清明,再回忆起之前做过的事情时,却只觉得荒谬,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
就像灵魂和躯壳儿被强迫剥离开来,她的魂魄被什么东西禁锢锁在躯体里面,而她的躯体却似被另一个陌生的人掌控着,任由她在心底百般挣扎呼喊,都无法重新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唯一能让她稍有些清醒的,就只有深夜。
当所有人都在睡觉的时候,宁绮岚才能真正地回归自己的躯体,将这一天自己做过的事情于脑中飞快地过上一遍。
可每一次的回忆,都叫她遍体生寒。
她不敢相信那副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是由自己做出的,也不敢去想那个被自己在朝堂上明里暗里打压试探的女人心中会如何看待她,更不敢想象那封被自己塞入顾玥书中的信件一旦被发现将是什么样的后果。
她分明在记忆中看见了女人因自己的花言巧语而动容放纵,素来谨慎且精明的摄政王也会因为对她的情意而放任至此、乃至于让她出入自己的书房。
可宁绮岚又分明瞧见了她的玥姨俯首跪拜下去时苍白的脸颊上闪过的几许微不可觉的失望和自嘲。她们已行过鱼水之欢、有妻妻之实,宁绮岚说得那般好听、许下一个个甜蜜的诺言,但一朝登位后却拼命地想要踩着顾玥的脊背夺了她手中兵权。
顾玥会如何看待她?
忘恩负义、权欲熏心的小人?
宁绮岚的意识被封在躯壳中,每每看见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便疼痛焦急地近乎要呕出血来,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魂魄上的束缚去抱住女人,却最终被挤压得愈加得紧。
这是她的玥姨啊,满腹经纶、智谋无双,怎会看不出这具躯体卑劣幼稚的手段和猜忌?
不过是还存了几分情意和念想,这才都默不作声地受了下来。
宁绮岚在意识深处既疼惜又惶恐。
只怕在玥姨心中,她与她的母亲也是一般德行的人了。
砰!
新皇的寝殿中陡然传来一声闷响。
此时已至夜间,宫人皆被宁绮岚斥到了殿外守着,这会儿听见声响心中都不觉一惊,几个御前宫人赶忙走进去查探,却见新皇正披散着墨发伏在床上,脸色泛青、甚是狰狞,床下碎裂了一地玉石。
原是女帝将玉枕摔碎了。
宫人使劲儿低下头,不敢看新帝如此可怖的神色,屏住呼吸想要悄然将地面上的碎玉收拾干净。另有机灵的已经跑去为女帝取来新的玉枕,想要为宁绮岚摆放整齐。
但这宫人方靠近,就被突然伸出指尖的女帝死死攥住手腕,当即吓得连忙匍匐跪下,并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新皇的指尖微微颤抖,好似正在与什么极力抗争,又极像个刚刚得以掌控身体的病重之人,动作僵硬而生疏,在这样的黑夜中硬生生将宫人逼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是有何事吩咐?”
宫人强扯出笑容,小心翼翼地询问新皇。
“……玥……摄.政.王……我要见摄.政.王!”
女帝声音嘶哑,一字一字地都如从喉中挤出来的,其中所混杂的情绪太浓太厚,让人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只能听出她这简直如啼血般的执念和坚决。
摄政王?
这么晚了,怎么去找摄政王?
宫人心下苦涩却不敢言,攥着她手腕的那几根指头力气极大,像是要将她的手捏碎一般,已然叫她疼得面色发白,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他们将一地狼藉收拾完毕后才垂着头一点点退下,派出人手前往摄政王府去请摄政王进宫。而仍旧伏在床边、被发丝遮掩去大半张脸的新皇宛如一瞬脱了力,呼吸声沉重,额角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脸色惨白一片,凤眸中却亮得骇人。
她应是想露出点笑意来的,但脸颊上神情扭曲,只觉怪异。
……玥姨……玥姨……玥姨……
随着时间的流逝,宁绮岚脑中的清明渐渐不复,她的魂魄又开始被什么慢慢地朝着身体的最里层拖去,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然而这一次,她却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力极猛极大,只一刹便见了血。随着血珠的溢出,刺痛的感觉也一刻不停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已有些迷蒙空洞的眼睛里再次闪烁出点点光亮来。
就这样艰难地等了许久,宁绮岚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参见陛下。”
女人平淡且疲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等她惊喜地抬眸望去时,却见那道纤瘦的青色身影正对着她缓缓拜下,恭敬而疏离,再瞧不见从前半点亲昵。
仿若是有一把铁锤重重砸在她的心尖上,顷刻间鲜血淋漓,令她的眼眶中霎时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水雾,将女人的身影也遮得隐隐约约、瞧不太清晰。
宁绮岚颤着唇瓣,想要唤一声玥姨。
但她的声音一直被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中,怎样都发不出来。这种无力且无法控制的感觉几乎令她真切地感知到了绝望,使她眼前的雾气愈凝愈多,眼睫稍稍一垂,灼热的泪珠便一滴接着一滴地滑落了下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
顾玥本在处理完一日的事务后就准备要上床休憩了,不想宫中来人传她去见新皇。她这几日被宁绮岚折腾得心力憔悴,只以为又是这孩子想出来的什么试探法子,可真等她站在了这里,却陡然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女人沉默地看着床上无声流泪的小皇帝,恍惚间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曾经乖巧的姑娘的影子,忍不住轻轻阖了阖眸,终究还是有些心软,开口低声问了句。
“是哪里疼吗?”
顾玥无奈叹息了下,告了声失礼,朝宁绮岚靠近了些。
她眯着杏眸细细打量了片刻,兀地察觉到了姑娘嘴角异样的血色,下意识蹙了蹙眉,探出指尖去捏住宁绮岚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了些,目光微微一凝。
“怎么出血了?”
顾玥弯下腰,她的动作不觉用了些力,指腹轻柔划过宁绮岚的唇角,带出了一道血痕,衬着宁绮岚此时这张微白的脸,倒是颇为触目。
女人有些怔然地注视着姑娘唇边的血迹,喉中又开始隐隐不适作痒,有什么泛着腥味的东西正往上翻涌。
她不动声色地将之咽下,默然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宁绮岚认真擦拭干净。手指轻轻一掐,就叫这总是与她作对的姑娘吃痛地被迫张开了嘴,让她看清楚了里边被咬出深深痕迹的舌尖。
床上的小皇帝仍旧含着迷蒙的水雾,像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一般愣愣地盯着她。顾玥的手背上砸落了几滴泪珠,尚且散着温热之气,将她本如冰湖般平静的心头又拨出了点点涟漪。
她没有询问宁绮岚为何要咬舌,只是安静地看着床上的人,目光在新帝的身上扫过了一遍又一遍,兀然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宁绮岚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她微弯的唇瓣上,凤眸中划过些许亮色,也有些僵硬地努力地露出一抹笑容来,喉中拼命地挤着声音,想要与自己的玥姨示好,急切地想将那封信的存在告诉顾玥。
她为女人这点如今难得对自己展露的笑意而欢喜,躯体中凝滞着的血液也因此而沸腾。
可就在下一瞬,从顾玥唇中吐露的两句话,却字字都似利刃,瞬间割裂开她的心尖,在上面落下道道刻骨的痕迹,令宁绮岚如至冰窟。
她的玥姨就如一个最普通的长辈,竟有些欣慰地看着她,轻声说着:
“陛下确实也到婚配的年纪,可以开始挑选适龄的公子和小姐了。”
“后宫中多纳几个,也方便照顾您的起居。”
床上的姑娘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她,像是一时间听不太清楚她的话。
什么叫多纳几个?
纳谁?
谁纳?
滚落至下颚的水珠微微泛凉,骤然滴落,将宁绮岚猛然惊醒。
她此刻的意识就像是被割成了两半,一半清醒,一半已被拖入深渊。纵然她心中再多的恼怒和委屈,那半片意识也只能勉强操控着她的躯体,让她死死抓着顾玥的手,不住地使劲地摇着头,凤眸中溢满了乞求之色。
“……玥……姨……”
许是心下酸痛太甚,竟让她得以吐露两个盘旋于喉中已久的字。
尖利破碎,因停顿和吃力而生了些诡异,一点也不好听。
可是宁绮岚哪还有功夫去注意自己的声音?
她的眸前愈来愈模糊,拼命地摇着头,希望顾玥能将这两句话收回去。
她不要纳后宫,她只要玥姨。
她不要旁人来照顾,只要玥姨,只要玥姨愿意给她揉一揉肚子便好了。
顾玥静静地看着姑娘脸上僵硬扭曲的神色,只以为宁绮岚是厌恶她多管闲事。于是她也就住了嘴,低下眼帘,慢慢地为小皇帝抹去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唇边的笑意逐渐散去了些。
她用指尖轻柔地抚过姑娘披散的发丝,耐心又温柔,一点点无声安抚着姑娘波动较大的情绪。
过了许久,指尖下的孩子缓缓止住了泪水,像只被顺好毛的小狼崽子般对着她低低伏下了身子,乖顺地埋着脑袋任由她抚摸,却偷偷露出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暗自注视着顾玥。
分明宁绮岚方才那样狰狞,此刻却又变成了最开始时极会讨顾玥欢心的可怜又可爱的姑娘。她好似一只做错事后惹了主人厌烦的幼犬,这会儿乖乖地低下头,安安静静地由主人摆布,漂亮的眸子里甚至隐约闪烁着几许讨好之意。
或许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
顾玥敛着眉无可奈何地想着,指尖柔柔穿梭于宁绮岚的发丝之中。
年纪大了,心也硬不起来了。
分明知道宁绮岚不过是在与她做戏,分明知道这样甜蜜的假象背后就藏着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刀刃,分明知道……或许她的小皇帝此时正因她的触碰而作呕猜疑……可她仍旧没法对着这个孩子生出丁点嫌恶和杀意,反倒疯魔一般觉得宁绮岚这般任性且阴晴不定的模样竟也有几分娇憨。
殿外的天色已极深,顾玥需要归去了。
她垂着头最后看了看这仿佛是舒适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孩子,杏眸中浮过点点笑意,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宁绮岚挺翘的鼻尖,低声与她告别。
“阿岚。”
宁绮岚瞬间睁开了凤眸,瞳孔中的混沌与空洞逐渐褪去,欢喜之意笼上眉梢。
玥姨许久不曾唤过她阿岚了。
还是这样好听……叫小皇帝的唇中也蔓延出了浓浓甜意。
她迷恋地望着女人,最乖巧不过地任由顾玥的指尖滑过自己的脸颊,几乎要沉溺于自己玥姨的温柔之中了。
她的脑中昏昏沉沉的,只翻涌着溢满了此刻的喜悦,而不曾认真将女人离去前最后一句话听进心里。
宁绮岚趴在床边,呆怔看着青色窈窕的身影远去,虽还牢牢记得要处理好那封信、不能让玥姨平白受冤,但意识陡然松弛之下,她已无力与谁对抗,重新陷入昏暗之中、被一道道无形的锁链拖入躯壳儿深处,又一次丧失了躯体的掌控权。
这一次,她的意识沉沦的时间极为漫长。
再次清醒过来、有喘息的机会时,却瞧见自己身前正站了一个黑甲的侍卫,将一份奏折递给自己,面色羞愧地与自己禀告摄政王府的事情。
“是属下无能,不曾看好摄政王,让她找到空子……放火自焚了。”
“……什么自焚?”
宁绮岚怔然看着他,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心中只觉荒谬可笑,忍不住弯起了唇,轻轻摇了摇头。
这侍卫怕是晕了头,怎敢在背后诋毁摄政王、说她的玥姨自焚?
小皇帝嗤然低下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两眼手中奏折。
不知为何的,她这一次对身体的掌控明显要灵活了许多。
然而,奏折上记载的东西却比侍卫口中的话还要荒唐,一字一句分明是在说……
宁绮岚自己令人去搜查了摄政王的府邸,从中寻出了顾玥勾结外族谋害先帝的通信证据,随后大怒之下派出军队封锁摄政王府,将摄政王暂且关在府中、等待发落。
而就在今日,摄政王不堪受辱,于府里放了一把大火,自焚其中。
砰!
帝王的脸色不知为何的,霎时间惨白无血,兀地起了身。
她手腕中戴着的东西撞击着案边,骤然发出沉闷的声音,令她浑身一颤,大梦惊醒般垂下头去,眸中血丝蔓延,声音却极轻极低、宛如风一吹便要飘散。
“……这串佛珠是哪里来的?”
玥姨给她的佛珠不是这样的。
宁绮岚魔怔了般盯着自己的手腕,眼前迅速闪过几副隐隐约约的画面。
那些画面中,是她自己,趾高气扬地走进摄政王府中,嘲弄讽刺已败落为寇的摄政王,从顾玥手上生生拽下了这串佛珠,丝毫不顾及当时病弱的近乎要咳出血来的女人。
胸中突然一堵,小皇帝猩红着眸子,尚未对着侍卫说出什么,喉中不断涌上的血液便尽数呕出,喷溅在这张字字戳心的奏折之上,血珠慢慢将纸穿透,艳丽刺目得好似在燃烧着谁的生命。
这一刻,她在漫天眩晕之中,终于回忆起了顾玥临走时与她说的话。
她的玥姨分明什么也知道,仍旧那样从容又平静,甚至还含着浅淡的笑意,认真地跟她告别:
“阿岚,我走了,你多加保重、莫要再这样糟践身子。”
阿岚,如你所愿。
阿岚,玥姨走了。
阿岚……
阿岚……
新帝好似发了疯。
她撑着案面呕了血,身子不住地发抖,随后竟胡乱地扔下头上的金冠、扒下身上绣着龙纹的长袍,直直朝着殿外跑去,对众人惊惧而恐慌的呼唤声置若罔闻。
临近殿门,又被门栏重重绊了下,猛地跌倒在地,额角上便磕出了一道大口子,再抬头时满脸都是血迹。
宫人们匍匐着哭求陛下莫伤龙体,从后赶来的侍卫赶紧将她扶起,另有人飞快跑去宣太医。
场面混乱不堪。
“陛下,陛下!求陛下保重龙体!”
像是有谁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句话,聒噪至极。
宁绮岚听不太真,她的视线全部被血液遮掩住了,此时无助又慌张地仰头环顾四周,身旁的人或物都模模糊糊的,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自己的玥姨。
小皇帝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的心口好似有团火在燃烧,烧得她痛不欲生,叫她又疼又委屈,只想找到自己的玥姨、让玥姨为她揉一揉缓一缓。
她茫然地掉着泪珠子,胡乱抓过一个人的手臂,死死地盯着那人,满是希冀地问他:
“玥姨呢?我的玥姨呢?”
“我不做皇帝了,你把玥姨还给我好不好?”
“你去告诉玥姨,就说是阿岚知道错了,让她来见见阿岚、不要再生阿岚的气了好不好?”
无人能够回应她,这人满是恐惧地跪在她的面前,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就是不提她的玥姨。
宁绮岚无处可寻,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外边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
远处的天边正有几缕大火燃尽后的灰烟,一点一点的,飘散去了苍穹中,叫她伸着手也够不着。
小皇帝痴痴地望着,这才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玥姨恼了她,自焚了。
是她亲手逼死了她的玥姨。
就像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顾清如将她逼死在大火中一般。
宁绮岚噗的一声轻轻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挺不直腰了。
她捂着脸,透明的水珠混杂着鲜血,自她指缝中慢慢渗出,将她心口烧得发疼的火也彻底浇灭了。
火焰熄灭之后,一切都沉寂下去。
随之而来的,才是铺天盖地的冰冷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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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玥儿没死没死没死,假死假死假死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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