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小说:锦衣良缘 作者:鹊上心头
    姜令窈没有搭理段南轲的无赖, 她只是道“段大人、姚大人,不如我们去听一听审问”

    今夜大抵是回不去家了,不过姜令窈瞥了一眼段南轲, 反正两人都不在,就没有露馅的可能。

    即便姜令窈嘴上没认,但段南轲难道是傻子不成

    姜令窈心中微叹,陛下这赐婚,倒是赐得很准。

    段南轲同她所想那般, 很自然便道“如此甚好, 我正有此意。”

    三个人,两个都同意, 姚大人就不用发表意见了。

    待进了审讯室, 那张熟悉的屏风依旧矗立在眼前。

    姜令窈看着淡定自若的段南轲, 也忍不住道“这屏风倒是好看, 同段大人很是相配。”

    段南轲嗯了一声“谢小乔大人赞许。”

    三人一起坐在了屏风之后,审讯室的门打开, 审讯之人轮到了一个一十几许的太监。

    主审人是裴遇,他此刻正坐在长桌后,面沉如水,声音也带着些微凉寒意。

    这个太监他们之前都没见过,却听裴遇道“何三, 你是魏苟的左右手,平日他不在御用监时, 皆是你掌管匠人, 对否”

    何三这几日因御用监的命案,已经急得满嘴泡,此刻嘴角都肿了, 看着就疼。他于荣金贵案是并无任何嫌疑动机,因此并未受刑,只被审问过第一轮便未再进审讯室。

    此刻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丧。

    “是,魏公公要忙上差,御用监大多是我在掌领。”

    他如此说着,因牙齿磕碰到了嘴里的泡,面容有些狰狞。

    裴遇道“那我问你,陈双喜在御用监可有什么仇人今日酉时到戌时你又在何处”

    “回禀大人,我那会儿先去用了晚食,然后便去各个匠人处看他们的佛像做得如何,被魏公公选中的十一个工匠都可做鎏金,但其中赵成和冯栓子手艺最好,尤其现在荣金贵死了,只剩下冯栓子能做点睛手艺。”

    裴遇道“说详细点。”

    何三想了好久,才结结巴巴道“我先是看了几个匠人的手艺,说实话,若是只给大家们打下手还成,就那样子呈上去个陛下我都觉得没脸,但如今御用监这般情形,我也没训斥他们,还鼓励了几句。”

    御用监的匠人们大多都是承袭祖籍,也就是说他们生来就是匠籍,低人一等,一辈子只能在司局做匠人。

    贵人们若是喜欢了,就赏些银钱,仅此而已。

    但也有用心的,想要争一争,且看手艺如何,若是手艺好进了御用监,那距离改换门庭当真不远了。

    不过人与人是不能比的,顶尖的匠人不过那些许,要做出灵气逼人的传世之作,即便是御用监的匠人也难。

    姜令窈之前去库房瞧过,那里面的御用之物都是未呈给陛下的,但以姜令窈所见,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看来这位何三公公常年在御用监当差,眼光也是极高的。

    姜令窈声音很低,道“原来如此。”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被舍弃,而冯栓子被保下来的因由。

    都不是重罪,却要看自身是否有价值,在两人之中,魏公公选择了冯栓子。

    他的手艺显然比陈双喜更好。

    何三还沉浸在回忆里,道“我大概是大概是太阳落山那会儿去了造器房,先问了几人,最后问的是栓子和赵成,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单间,都在小隔间里忙碌。”

    太阳落山那会儿大约在酉时正,他吃过饭,大约就去了造器房,然后就开始询问。

    裴遇问“询问前面几人时,你是否看到过冯栓子和赵成”

    何三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并未,他们的隔间都是闭门,也面向里侧无窗,主要是怕人偷师,手艺要是被人学走,那他们也就无用处了。”

    把这些都说完,何三才道“大人,我同陈双喜没什么交集,他这个人蔫头巴脑的,平日里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也不会巴结人,我理他做什么,要说谁跟他有仇我不知道,但他恨谁想必大人已经查清了。”

    “荣金贵这人仗着手艺,在御用监贯会欺负老实人,陈双喜指定恨死他了。”

    很显然,御用监里人人都恨荣金贵,也似乎人人都有杀他的动机。

    “不过我是想不明白,荣金贵是怎么死的。”

    何正话已经说到这里,也不怕再多说几句,他心里无鬼,所以也不心虚。

    姜令窈坐直身体,段南轲也目光一凝,两人都隔着屏风看向了何三。

    裴遇非常仔细,立即问“因何如此说”

    何三就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荣金贵别看在御用监横行霸道,似乎根本不在乎其他匠人如何看他,但他这个人心眼可多了,单看他能同我们魏公公称兄道弟,就知道他多机灵了。”

    “他跟徐宝财和陈双喜等人一贯不和,因何会同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何三道,“他平日里除了巴结公公和其他达官显贵,大门不出一门不迈,轻易不出御用监的,为何会同徐宝财出去吃酒呢”

    姜令窈下意识往段南轲面上看去,却见段南轲也正看他。

    他们坐处无光无影,其实看不清彼此面容,但姜令窈去很清楚,段南轲一定已经蹙起眉头。

    这个线索,第一次审查时他们都不知,也无人会说荣金贵不爱出门这一点。

    也就是说,在徐宝财招供之后,段南轲已经汇同魏苟一起呈给过陛下,但因结案太快,案情详书还未写成,因此还未做结案处理。

    这何三一定是魏苟的心腹,因此才知道这一细节。

    他知道了,便也在审问时告知了锦衣卫,给了他们新的线索。

    当真是左右逢源,两边都讨好。

    在他说完这些之后,裴遇没有出声,这一次开口的是段南轲。

    他问“你是几时见到的冯栓子和赵成”

    话题赚得很快,何三微微一愣,才道“大约在酉时末戌时初,也可能更晚一些,我先去看了赵成的笑脸弥勒佛,他的手艺同陈双喜相仿佛,佛祖满脸慈悲,笑口常开,很是讨喜。”

    “我简单评议几句,见他明日就能完工,心里大抵有些安稳,因此再去看冯栓子的坐莲观音时,不免有些恼怒。”

    段南轲道“恼怒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大人之前一定查过,知道冯栓子从荣金贵那里学的就是嵌宝点睛的手艺,这一手绝活,要把眼珠做得明亮有神可不简单,以前的小件其实都是冯栓子替荣金贵做的,但大件还是由荣金贵自己上,我以为八宝琉璃佛塔里面的小佛像不过巴掌大,应该很快就能完工,谁想到冯栓子依旧只剩了眼珠未做完。”

    想想也是,后日就是太后千秋节,只剩一日就得做好琉璃佛塔,而冯栓子却还剩点睛未做完,也不知到底因何耽搁。

    若非赵成的弥勒佛做得几乎完美,何三一定会禀明魏苟,魏苟只怕今日也要来御用监发疯。

    也就是说,何三是最后一个见的冯栓子,那时已经过了戌时初刻,大约在戌时两刻至三刻之间。

    在这之后,他们又问了些有关陈双喜的事,然后便把何三请了出去。

    待审讯室内未有旁人,姜令窈才道“若是他所言为真,那么前日荣金贵死亡那一日,荣金贵的行为其实也是有异的。”

    他不光提前让御用监采买了那么多火油,还一反常态跟徐宝财出去吃酒,还在佛塔还未完工之前吃醉了酒。

    这一连串的怪异,导致了荣金贵的死亡。

    姜令窈念叨着“火油,火油,他要火油做什么”

    明明御用监火油还有大半,他就立即要补,且补的数量超过了往日的备用。

    段南轲的目光在跳动的灯上一扫而过,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他想放火”

    采买那么多火油,最有可能的用处就是放火。

    姜令窈语气有些急促“那么他跟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也不是徐宝财说的什么商议最后的工序,而是因荣金贵想要放火,但他一个人又无法完成这么大的动作,因此他需要一个同伙。”

    “这件事,他们必不能在御用监里谈,只能寻个借口一起出去吃酒了。”

    一连串的话让姜令窈险些没喘上气来,待她话音落下,段南轲便接过话头,道“若是当真要放火,那么两人一定是要烧御用监,而且目的很一致,否则荣金贵绝对说不动徐宝财。可他们为何要烧御用监”

    段南轲说着,对身边的姚沅道“大人,一会儿是否可以去提审徐宝财”

    徐宝财关押在顺天府大狱中,要提审得去顺天府。

    姚沅自是点头“好。”

    其实之前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此刻再审,无非是为了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姜令窈同段南轲当真相似,对于突然出现的线索,两人都秉承着一查到底的态度,并未敷衍了事。

    说完此事,段南轲道“郑峰,带赵成。”

    赵成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他很年轻,也未见过荣金贵死时那场面,因此颇有些胆战心惊。

    众人且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被郑峰压着坐在了椅子上。

    裴遇把之前的话重新问了一遍。

    赵成也老实回答,每一句都能同何三对上。

    待得问题都说完,赵成刚要松口气,就听段南轲冷不丁道“陈双喜死了,你以后就是御用监的大家,恭喜啊赵大家。”

    他声音太冷,让赵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大人,御用监如今手艺最好的不是我,是栓子,要做大家也是他啊。”

    赵成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再说,陈双喜坑过冯栓子,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人们处于紧张时,为了自身安全,就会相互撕咬,只要有威胁的人都死了那么剩下的人就是胜利者。

    所以锦衣卫们从来不一起审问,他们会把每个人分开,让他们孤独地等待,然后在惴惴不安中被带进审讯室。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有嫌疑。

    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犯过错,越过界,甚至会被锦衣卫拿到把柄,以至不能活着走出审讯室。

    锦衣卫身上那身大红的飞鱼服,上面织金飞鱼,华丽非常,却也似一道金网,天罚一般笼罩在每个嫌疑人头上。

    让他们不自觉就把知道的内情全部说清。

    赵成说了第一句,就顺畅开始说第一句“大人们应当也知道,陈双喜偷御用监的料器出去黑巷卖,但他这人欺软怕硬,不敢在荣金贵和徐宝财他们上工的时候偷,专门偷冯栓子的,冯栓子每次监工都少料器,自然被公公们发现,狠狠被打了一顿,还被罚了半年的月银。”

    他道“但冯栓子每次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都是荣金贵替他求情了事,大概是想要冯栓子的手艺,而且荣金贵这人确实也有能耐,因此公公们并未如何大动干戈。大人,若你是冯栓子,你会如何”

    他只知道荣金贵是徐宝财所杀,也知道陈双喜今天可能死了,他们被查就是因陈双喜的死。

    但这些人是如何死的,他自然不知。

    众人也早就知道,陈双喜知晓冯栓子的身份,他应该是以此要挟,才能让冯栓子替他背上少料的罪名。而荣金贵要用冯栓子替他做工,倒也只能替他理事。

    赵成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才道“我那会儿一直在造器房上差,我的弥勒佛马上就要做好了,只要最后打磨一遍,就可出工,因此我一直都在造器房,其余匠人应当能听见。”

    打磨自是有声音的,即便没有门窗可看,这也好查清。

    话到此时,赵成已经没有什么好说,锦衣卫把他带了出去,段南轲在裴遇耳边低语几句,裴遇便跟着校尉一起出去了。

    而审讯室内,姜令窈却若有所思。

    “大人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回应她的,是一左一右两道声音。

    姜令窈微微一顿,这才道“姚大人,段大人,如今日这些线索来看,其实对两人都有杀机的应该是冯栓子,对否”

    段南轲颔首“正是如此,但他前日的行踪已经查清,有数不清的证人,故而没有嫌疑。”

    他有动机,却不能杀人,因而第一案中并未被怀疑。

    姜令窈点头道“正是,但是大人,别忘了陈双喜都说过什么。”

    段南轲微微一顿,他眸色微深,片刻之后,他道“陈双喜说,冯栓子贪生怕死,所以他才改名换姓,成为了御用监的匠人,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自己在御用监的差事。”

    段南轲声音很淡,他说的话若是外人听来定会咋舌,但此刻审讯室内众人却都见怪不怪。

    段南轲道“他改名换姓之事,只有陈双喜一人口供,并无证据,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锦衣卫不值当查。”

    也就是说,锦衣卫可查可不查,因为无实证,只要陈双喜那句口供不被记录,就相当于风过水无痕,万事皆安。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的偷卖案无法撤席消去,因为锦衣卫在查荣金贵案时已经查到了他去过桐花巷,他这一举动要作为荣金贵案的不在场证明来用,因而不能抹去。

    而且之前御用监已经发生过多次偷盗事,两相结合,魏苟很果断就舍弃了陈双喜,而费尽心思保下了冯栓子。

    “那么,作为上官千方百计保下来的,又贪生怕死的冯栓子会做什么”

    姜令窈自问自答“他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他会安分守己待在御用监,然后极尽所能完成魏苟的要求,做出比荣金贵更精美的御器,让圣上满意,让魏苟也满意。”

    但冯栓子没有。

    他不仅没有第一个做出佛像,甚至在赵成几乎完成的情况下,他还剩下点睛未做,这岂不是让魏苟对他失望

    一次无妨,两次无妨,待到时间久了,魏苟难道从其他州府寻到更好的匠人即便没有实证,但魏苟也不可能把他往陛下面前送,到时候想要舍弃他,不过是魏苟一句话罢了。

    若是想好好的,按照他自己费尽心机求来的匠籍活下去,他应该好好表现自己,让魏苟觉得保下他是值得的。

    可冯栓子的行为却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段南轲适时开口“他要么是不会做点睛,要么就是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做佛像。”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足以致命。

    两人对视一眼,段南轲道“这一次,不如由乔大人来审”

    冯栓子身上若有异常,他一定会对锦衣卫异常戒备,而且他应该已经提前斟酌过自己的答案,他的审讯是最难的。

    突然换成并不怎么熟悉审讯之法的姜令窈,说不定会有奇效。

    姜令窈略有些惊讶,她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询问地看向姚沅,见姚大人冲自己点头,这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审讯室内的位置便换了换,姜令窈坐在了主审位,段南轲坐在她副手,而其余几名锦衣卫和姚沅则隐藏进了屏风之后。

    这种被人窥视的压迫,也会让嫌疑人心乱如麻。

    不多时,郑峰就把冯栓子带了进来。

    他依旧如同荣金贵死时那一夜见时那般,一脸胆怯,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战战兢兢踱步而入。

    在郑峰冷声让他坐下时他膝盖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

    待他坐稳,姜令窈便开口“冯栓子,听闻你同陈双喜有仇”

    冯栓子吓了一跳,大概姜令窈太过单刀直入,让他一时之间未回答上来。

    姜令窈微微一皱眉,她身边的段南轲就如同狗仗人势的副官,狠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大人问你话,你赶紧回答”

    姜令窈都被他吓了一跳,她不自觉往左侧挪了挪身体,声音依旧很温和“你莫怕,我是顺天府的,并非锦衣卫校尉,你可尽管同我说。”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两人的戏不用提前练习,便能天衣无缝。

    冯栓子果然感激看向姜令窈,他嗫嚅道“我是,我是讨厌他,但不至于杀了他。”

    姜令窈柔声道“为什么如果有人这么欺负我,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比如荣金贵,比如陈双喜。”

    姜令窈叹了口气“你小小年纪,倒是命途多舛。”

    这般的客气和善,让冯栓子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大人,大人您真是慈悲。”

    冯栓子说着,他低下头抹眼泪,嗫嚅道“但我也不会杀他们,我还要跟师父学手艺,平日里陈师父也经常照顾我,又如何会杀他们再说,我当时也不在御用监里。”

    冯栓子如此这般说着,姜令窈便扭头看了一眼段南轲。

    段南轲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起惊堂木,在桌上狠狠一拍。

    光拍手还挺疼的。

    “冯栓子,本官都已查明,你今日虽在造器房,但房中一直无声,且单间内还有窗,你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离开造器房,去布置杀人现场的。”

    被他这么一吓,冯栓子收回去的眼泪再度流出。

    他坐在那哆哆嗦嗦,却一言不发。

    姜令窈忙打圆场,道“大人莫要急,咱们一点点问。”

    冯栓子只得嗫嚅答“大人,我当时正忧心最后的点睛,怕做不好让魏公公生气,因此一直在我的单间凝思,至于旁人,我我确实没见到。”

    他哭起来“我真的没杀他,真的”

    段南轲冷笑一声,话锋一转“冯栓子,我且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嵌宝点睛之术”

    冯栓子浑身一僵。

    姜令窈接过话头,她道“栓子,我们都已经查清了,你师父因为常年吃酒引起手抖,因此已经无法独立点睛,但他又放不下御用监的地位,因此他把你带了回来。”

    姜令窈不给冯栓子说话的机会,徐徐说来“因此,他决计不会把所有的手艺都交给你,每次都是你们各坐一半,需要手稳的部分就交给你,我说的对吗”

    冯栓子低下头,他沉默了。

    姜令窈叹了口气“御用监很多人都以为是你替他做的点睛手艺,其实你也并未全会,而你想要留在御用监,却偏要这手艺不可,否则魏公公也不会留你,他还不如留下陈双喜。”

    但如果陈双喜死了,那冯栓子还有些用处。

    然而,冯栓子却适时抬头,道“大人,你错了,我确实已经学会点睛之术,我师父的手早就不行了,他连酒杯都端不稳,更别说拿焊钳了。”

    “若大人不信,我可当着大人的面,给佛像点睛。”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似乎依旧在惧怕众人。

    但段南轲却没有在此处纠结,他突然问“冯栓子,我且问你,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冯栓子刚刚反将一军,此刻他似乎有些放松,未经思考便道“大人,前日黄昏之后,夜深之前,我从御用监用过饭,之后就同其他学徒一起去了梨园听戏,我们听的是南戏,我们到的时候正好唱到第三折,我记得”

    冯栓子道“我记得听的是游园惊梦。”

    他如此说,姜令窈眉头微挑,她又笑道“这折喜我也喜听。”

    冯栓子腼腆一笑,姜令窈看向段南轲“大人,还待问什么这小学徒显然没有作案时间。”

    段南轲满脸冰冷,他看起来很是吓人,那目光阴沉沉的,让冯栓子立即便低下头,不敢多吭声。

    段南轲道“冯栓子,你怎么知道你师父是黄昏后死的”

    段南轲的问题太过突然,以至于冯栓子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有那么一瞬,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脸上的惊愕。

    那是被抓到小辫子后的心虚,是对自己被锦衣卫审讯出口供的惊讶,也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他终于怕了。

    在觉察出他似乎是真凶的时候,姜令窈就有所猜测,冯栓子同样是个演戏高手,他可以惟妙惟肖把自己缩在可怜小学徒的壳子里,日复一日扮演着唯唯诺诺的受气包。直到今日,他坐在审讯室内,依旧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姜令窈都不得不佩服他。

    但即便被段南轲和姜令窈配合套出破绽,冯栓子还是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眸,双手在膝上紧紧捏着“大人,我只是恰好那时在戏院,并非知师父是那时候过身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很是忐忑“御用监那一日放假,并未说不让我们去听戏。”

    “可是不行呢”他最终留下一个反问。

    段南轲定定看着他,没有理他的问题,只是摆弄着手里的册子,在姜令窈身边低语。

    姜令窈听得很认真,两个人似乎在认真讨论案情。

    一时间,审讯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声音不高不低,但若想细听内容,却发现全都听不真切。

    冯栓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狠狠掐在手心里。

    而段南轲却在说“等一等裴遇。”

    姜令窈道“好,那要问什么”

    段南轲道“再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一遍。”

    故而,姜令窈又开始重新问之前问过的问题,但这一次,冯栓子的回答却比第一次慢。

    每个人被审问的时候,第一遍的回答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若当真是嫌疑人,那么他的第一遍回答会天衣无缝。

    但段南轲的审问技巧却更高一些,他跟姜令窈打配合,两个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冯栓子心里的戒备降低,然后漫不经心问出新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问题堆叠之下,冯栓子下意识就给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什么答案对于凶手最正确要么就是全无嫌疑,要么就是全无作案时间,不过这里两点。

    但荣金贵的死因和时间,只有三法司和魏苟及其手下知道,段南轲就拿着这个小关节,撬开了冯栓子的嘴。

    只有杀人者才知道死者的真正死亡时间。

    但口供终归是口供,即便锦衣卫也可用口供来定案,却到底不符合段南轲的性子。

    他喜欢做到万无一失。

    因此,就有了第一轮审问。

    第一轮审问比第一轮的回答难了数倍不止,嫌疑人不仅要回答得跟第一轮相差不大,却不能一模一样,因为除了背诵下来的答案,没有人的两次回答会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栓子在第一次审问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因此,当姜令窈一路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冯栓子已经汗流浃背,额头上都是冷汗。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冯栓子,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这一次,冯栓子思考的时间更长了。

    久到众人以为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前日下午,大约酉时歇工之后,我同几个学徒一起去膳堂吃饭,用过饭之后就偷偷离开了御用监,然后一起去了城南的戏院,我记得戏院叫满堂春,当时正在唱游园惊梦第三折戏。”

    冯栓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一直听到一更左右,怕回去路上碰见巡夜,这才错过了最后的压轴,回了御用监。”

    这一番说辞,比第一次的回答更详细,更细致,所有的细节都在其中,让人找不出一定点错。

    他把自己一整晚的动向都说清,以此告诉众人,他没有办法作案。

    姜令窈点头“这一次的回答很好,这才是天衣无缝的审讯结果。”

    冯栓子肩膀一松,似乎松了口气。

    姜令窈又问“既然你没有杀荣金贵的时间,那么陈双喜呢你可能为自己作证”

    冯栓子脸上的冷汗又落,他紧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支离破碎“大人,我回答过了。”

    姜令窈却温柔一笑“抱歉,刚听得太过专注,忘了记录,还得劳烦你再回答一遍。”

    他们前后审问的问题很多,时间也很久,第一轮问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小半个时辰,即便锦衣卫没有给冯栓子上刑,他都有些撑不住了。

    因此,在听到姜令窈忘记记录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怒气直窜头顶,冯栓子的眼眸中难得流露出几不可查的凶恶。

    段南轲此时恶狠狠补充了一句“问你就答,怎么那么多废话,还是你想上刑”

    冯栓子狼狈低下头。

    再抬头时,他目光冷静多了“回禀两位大人,我我不知。”

    姜令窈皱起眉头“你因何不知不如我替你回忆一下,上一次审问这个问题,你回答是我当时在造器房,一直都在自己的单间,直到何公公过来查看我做的观音坐莲,我才发现已经傍晚,过了晚食时间。”

    姜令窈淡淡问他“对吗你现在请再说一遍。”

    冯栓子道“我我今日用过午时就去了造器房,因为观音坐莲的佛像一直没有做完,我很着急,就一直在造器房的单间忙碌,但是我都是在精修细节,外面应该听不见声音。”

    他说到这里,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道“然后就是何公公过来挨个查看,我才发现已经过了晚食的时候,而且因为我没有做完点睛,何公公不太欢喜,看起来很是不愉。”

    姜令窈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平素何公公什么时候查工”

    冯栓子微微一愣,他下意识回答“平素也是晚饭之后,他只有在那会儿才有空查工。”

    他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就开了,裴遇快步而入,在姜令窈和段南轲身后站定,然后就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两人看。

    他弯下腰,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禀报什么。

    一时间,冯栓子只觉得心跳如鼓。

    他脸颊边的肉微微抽动着,仿佛突然被掀翻在岸的死鱼,只能在抽搐中徒劳挣扎生机。

    裴遇禀报的时间很长,他低着头,可那双细细的狭长眸子,却阴恻恻看着冯栓子。

    待到他把事情都说完,冯栓子的心都要抽痛了。

    他紧紧攥着手,手心的疼痛已经麻木,他压根都不知自己的手心已经鲜血淋漓。

    似乎过了许久,几乎一生都要转瞬而逝,姜令窈和段南轲才一起抬起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难以自持地抖了一下。

    而此刻,姜令窈却重复笑颜,她远山眉轻轻浅浅,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分外温柔和善。

    她道“唉,我们知道你为何要杀陈双喜了。”

    冯栓子一顿,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驳。

    “我没有,”冯栓子道,“我没有杀人。”

    姜令窈看向他,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同情和慈悲“第一是,陈双喜知道你并非匠籍,而是军户,因是军户,所以你的身份全是假造。”

    冯栓子浑身一震,他不知御用监已经查到这个,此时已是满面颓唐。

    但姜令窈却不给他喘息机会,给出了另一个理由“经查,陈双喜从去岁八月至今,一共往桐花巷卖出金石宝料共计三百一十两。此事有陈双喜口供以及桐花巷中人口供。”

    锦衣卫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顺天府或许敲不开桐花巷的门,但锦衣卫一定可以。

    冯栓子没想到他们可查如此细碎,此刻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他低下头,沉默听姜令窈的话。

    姜令窈继续道“刚刚根据御用监其他人口供,陈双喜每一次偷料之后,都是选在你督工那一日,而你就成了他选出来的替罪羊,时间也是去岁八月至今。”

    “但是,根据御用监备档,所有少料日登记库料出入,总计约为八百三十两,”姜令窈道,“以桐花巷雁过拔毛,黑卖六成的惯例,陈双喜所偷之物大约为五百一十两左右,也就是说,两相对比,一共有三百两左右的差额。”

    姜令窈微微往前探身,声音逐渐沉了下来“冯栓子,你要杀陈双喜,不仅仅是因他欺辱你,用你的名义偷卖料石,害得你被打被罚,另一个,也是因你自己也偷偷售卖,因此之间的差额只有陈双喜和你知道。你告诉我,这三百两去了哪里”

    冯栓子彻底闭上了嘴。

    他确实没有想到,锦衣卫可以查得这么快,这么细,这么准确。

    姜令窈微微偏过头,她目光有着迟疑和询问,似乎拿不准自己心中所想。

    根据最新的线索,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个猜测他们并无根据,只能是凭空猜测。

    姜令窈拿不准,这话是否应该问。

    但段南轲却很笃定,他深邃的桃花眼回视姜令窈,眼尾微挑,却全无风流倜傥,只剩满眼笃定。

    他冲姜令窈点了点头,告诉她大胆问便是。

    姜令窈这才回过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低着头,他把双手紧紧夹在腿间,整个人几乎都要缩成球,看起来可怜又窘迫。

    但姜令窈知道,他现在一定害怕了。

    这个案子前后一共三日,连死两人,姜令窈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突然开口“陈双喜就是算出了这个差距,以此要挟,所以你根本就不敢说实话,默认了他把偷卖之事栽赃到你头上,你杀他,一是因为此事,一呢,则是因为他还有你其他的把柄。”

    姜令窈的清清润润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回荡,让冯栓子忍不住浑身颤抖。

    姜令窈低头看向他,最终道“因为他曾经在某一次去桐花巷的时候,见过你,你并非在卖料石,而是而是在买凶杀人。”

    “或者说,御用监两案的真正凶手,都是你。”

    “冯栓子,本官说的对吗”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冯栓子的声音,而是他手里锋芒毕现的刻刀。

    姜令窈知觉眼前寒光一闪,转瞬功夫,刻刀便在眼前。

    冯栓子疯了,他想要杀了逼迫他的姜令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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