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十五）

    襄国末帝元年，九月，起义军攻入都城。

    自末帝登基以来，其实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他既不大兴土木，也不强抢民女，他只是不理朝政、整日与妖后厮混罢了。

    奈何上一位君王不修德行，纵容权贵横征暴敛，闹得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末帝上位后也不曾多加管束，本就摇摇欲坠的皇朝便彻底倾覆于此。

    听闻起义军进城，百姓欢呼雀跃，世家负隅顽抗，一派水深火热的景象。而深宫之中却静悄悄的，几乎不见一名宫侍。

    宫人们早得到消息卷了金银财宝跑路，唯独皇后身边的两名贴身大宫女忠心耿耿，不肯离开。白玉楼也没去管他们，给了足量的金银之后便抛开不管。

    此刻，帝后执手步入小书房，将往日里精心描绘的画作收好。二人俱都神态自若，半点没有亡国之人的慌张。

    “应该没有落下的吧？”薛轻雁左右看了看。

    白玉楼点点头：“殿内的挂画也收起来了。”

    薛轻雁其实有点好奇东西都被收去了哪里，是不是传说中芥子空间，但她没有多问，而是回眸一笑：“那就走吧，再拖延起义军恐怕要打进来了。”

    等起义军进来，他们想做什么都做不了。是杀是剐，只能悉听尊便。

    二人回到北宸殿正殿，对视一眼。火焰不知从何而起，由正殿外围缓缓燃烧起来。

    周围温度渐渐升高，隐约的火光中，薛轻雁看着白玉楼的眉眼，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她将白玉楼推倒在侧间的小榻上，覆了上去。

    “最后一刻了，我的陛下。”她扯去了钗环，长发散落，美不胜收，“抱我。”

    白玉楼毫不犹豫地拥住她，满足了她“这一世”最后的愿望。

    火焰一点点吞没外围的木墙，将窗纸烧成灰烬，无声无息地侵入室内。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掩盖了某些动静，热浪席卷，汗如雨下。人的剪影映在屏风上，被摇曳的光亮倾吞，不剩一点痕迹。

    薛轻雁闭上了被烟灰扰红的眼，一滴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珠落下，藏起了那一丝不舍。

    失去记忆后，今生的薛轻雁便算是死了。“转世”后的她不再拥有这一世的记忆，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全新的人。所以今日，是她与白玉楼的诀别。

    唯愿来世不再如此短暂。

    正当此时，心境圆融，封印解除，数十年的记忆顷刻在脑海中炸开。薛轻雁的神智在这样的冲击中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分外不真实。

    她下意识喃喃出了一声：“师尊……”

    下一瞬，火蛇蔓延至小榻，迅速向着他们席卷而来。触碰到二人的前一秒，白玉楼心念微动，带着小徒弟转移到了仙宫之中。原地只留下了两具提前制作好的假人，在火焰中化为焦尸。

    薛轻雁想起了寻仙宗里的人生起落，想起了秘境历练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仙宫相伴的脉脉温情。她心绪起伏，百感交集，搂着白玉楼的手却不曾放松，更加用力地緾住师尊。

    “轻雁，我们回家了。”

    千言万语也不如这一句带给她的感触更多，薛轻雁刹那间泪流满面。

    斗转星移，尘世变迁，短短十几年，她却觉得自己经历了太多太多。从幼年的巨变到最终的欣然赴死，那是完整的一生。

    灵力如浪涛般袭来，随着心境的提升，一举冲破桎梏。

    薛轻雁顺利晋升到了渡劫期，而且越过初期，直接成为渡劫巅峰的修士。只待完成复仇后，便能彻底了却前尘，突破至大乘。

    天宫之外，黑压压的云层涌动，再度酝酿起雷劫。都城中的人们惊慌失措，躲在家中透过小窗忐忑地看着上方乌云密集。

    “老大，该不会是咱们造反要遭雷劈了吧？”一个耿直的大老粗震惊地嚷嚷开来。

    他身边的英俊主将反手拍了他脑门一巴掌：“胡说八道，遭雷劈也该是那些不做人的狗官被劈，咱们这是替天行道你懂不懂？”

    说完也懒得搭理这个傻子，一挥手，带着众人冲进皇宫，直奔皇帝起居的北宸殿。北宸殿火光冲天，远远便能看见浓烟滚滚，十分醒目。

    到了地方众人勒马停步，大老粗还在嘀嘀咕咕：“没看见有雷劈下来了啊，怎么就着火了？”

    “应该是末帝自.焚了。”军师斯文地挥了挥扇子，“末帝倒是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主公不可能留他一命。如今他自我了断，也算是走得体面。”

    提到这个，大老粗顿时来了兴致：“听说薛皇后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真的假的？”

    “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另一个将军凑了过来，嘿嘿笑，“那些太监宫女都卷东西跑路了，皇后也不知道跑没跑，应该不会傻乎乎地陪皇帝殉情了吧？”

    军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主将回头拿枪把人戳翻在地：“闭嘴，什么话都往外说！”

    将军灰头土脸地重新爬上马，老老实实缩到旁边去了。

    “好像没人？”大老粗左右看看，“不会都跑光了吧？”

    军师一指火场前方：“那里不是跪着两名宫女？”

    “娘咧，穿着白裙子，披麻戴孝的，和地上的石阶一个颜色，老子还真没看见！”大老粗定睛细看，依稀能看出是两个身段窈窕的女子。他见状顿时心动，皇帝的老婆碰不得，讨个漂亮宫女回去当老婆也挺好。

    想到这里，他立刻待不住了，赶忙向主将请示：“老大，我家里还没个婆娘，您看？”

    主将却没搭理这憨货，他眯了眯眼，仔细打量那两人。却见两名宫女三跪九叩之后，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两把匕首，当即就要自刎。

    “住手！”“且慢！”

    主将和军师齐齐开口，下一秒，主将运起轻功飞掠出去，同时弹出两枚石子，击落了二人手中的匕首。很快，他便来到二人身边，将匕首踢飞，救下了二人性命。

    军师打马而来，走近之后翻身下马，过去想要扶起两位姑娘：“你们何苦如此？”

    “陛下于我二人有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想追随而去。”左边的姑娘执拗地说道。

    右边的姑娘则是神色疏淡：“这条命本就是偷来的，若非为了报答陛下，我二人早已魂归黄泉。二位大人不必如此，这人间于我等没什么可留恋的。”

    说罢，两人避开了搀扶，走过去重新捡起匕首。

    大老粗后一步赶到，见到主将和军师都不阻拦，急得跳脚：“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

    “想寻死的人是拦不住的。”军师叹息一声，扭头看向主将，“听闻末帝自幼身体欠佳，一向深居浅出。”

    主将明白了他的意思：“本将军也不是小气之辈，史书该怎么记载便怎么记载，作恶的不是他，便不会刻意抹黑。”

    “多谢大人。”两名宫女盈盈一拜，了却最后的心愿，再无遗憾。

    天道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在两人的命运上改了一笔。

    一年半后，新皇的皇后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备受宠爱且一生顺遂。随着两位小公主的长大，眉眼越发像当初的两位宫女，叫见过且还记得那二位的军师等人啧啧称奇。

    黑云压城一事最终成了祥瑞之兆，因新皇正式登基那日，黑云倏然消失，天光大亮，天际霞影绚烂，美不胜收。

    不过比起这个，更叫人津津乐道的是前朝末帝和他那位皇后的爱情故事。

    百姓虽受暴君和贵族的欺压多年，可末帝毕竟什么都没做过，时间一久，也就没人再迁怒于他。许多人听了有关他的故事之后，反倒对他升起了不少好感。

    一个千古名君或许无法让百姓记住，但一个经典传说肯定能流传千百年，古往今来多得是人为倾城绝恋动容。

    “据说末帝极为痴情，他的皇后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惜这样的美人总归是命途多舛的，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幸好后来遇见了末帝，才过上了好日子。”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了故事的大婶一边纳鞋底一边和自家孩子们分享八卦。

    整天跟着一群小伙伴在外头疯跑听了不少传闻的小儿子立刻反驳：“才不是父母双亡！那位皇后娘娘明明还有个父亲在世的！”

    “嘁，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大婶斜他一眼，“那什么国公肯定不是她亲爹，要是亲爹能这么对自家闺女？听我的准没错，那就是个后爹！”

    小儿子动摇了：“咋可能爹娘都不是亲生的？”

    大婶振振有词：“怎么没可能？她亲娘没了，她爹娶了后娘，后来她爹也没了，所以后娘带着她改嫁给了后爹，这不就都是后的了么！”

    见小儿子还有些半信半疑，大婶顿时来了劲，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对着儿子狠狠灌输了一通歪理：“就是因为爹也不是她亲爹，末帝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家留，直接把国公府的家当搬空了！你想啊，那要是亲爹，他再不好，皇帝皇后也得顾忌孝道，不能做的太过分吧？”

    还别说，乍一听怪有道理的。就是不知道安国公在天有灵知不知道自己被人编排成了恶毒后爹，不过或许他更在意别人造谣“皇后的亲爹早就死了”这件事？

    后世的离谱传闻白玉楼二人是不知道的，彼时师徒俩早已离开了修真界，不知所踪了。

    这都是后话，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先回一趟修真界，把寻仙宗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给解决掉。拖了二十年，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