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远真是……这时候竟然还可以安慰自己, 好歹知道方拭非要做什么了。
他一脸冷笑,阴森森看着方拭非。
方拭非说:“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林行远:“你说呢?”
“嗯……”方拭非思索片刻,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先垫垫肚子,不要空腹喝酒?”
“方拭非!”林行远一掌带力拍在桌面上。桌上空着的杯筷跟着震动了一下, 方拭非连忙护住。
林行远:“你用我的银子,来给我践行?方拭非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方拭非说:“那我请,行吧?”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散钱, 低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摆到桌上。
林行远斜睨她,阴阳怪气道:“你还有钱呢。”
方拭非:“这不以前你给我的, 我偷偷存着了吗?”
林行远气得说不出话, 端起酒杯, 一口闷尽。舔舔嘴唇道:“方拭非, 我爹从小跟我说, 他说做人要善良。”
方拭非:“嗯, 我觉得你爹现在应该很想你。”
林行远:“我设身处地的, 以我爹的想法代入一下, 我觉得吧……”
方拭非连连点头:“嗯。”
“就算今日是我爹在这里, 他也能被你活活气死。”林行远说, “你坑完别人来坑我,你缺德不?”
方拭非咯咯笑道:“那倒不会, 我想他见多识广, 干脆不理会我这种人。不等我坑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林行远知道跟她争辩, 是不会有结果的。干脆继续给自己倒酒,边喝边正色道:“你倒是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说了,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管不着我!”
方拭非说:“你身份尊贵。你爹远在上郡,你却悄悄回到京城,还隐藏身份。容易惹人非议,叫人生疑。为人臣子,谨慎一些的好。”
“我哪有隐藏身份?只是没人晓得我罢了。”林行远挑眉,怀疑道:“你不是担心我会连累你罢?”
他一想觉得很有可能,两指敲在方拭非额头:“方拭非你的良心呢!”
方拭非:“……”
顶着他谴责的目光,这感觉的确是很尴尬。方拭非手指躁动,也去倒酒。
林行远当即挡住,凶道:“这不是请我的吗?那都是我的,你别想喝。”
方拭非被他噎了句,眨眨眼睛,然后收回手,点头说:“行行。您慢吃,小人就在旁边看着,也可以给您布菜。”
林行远还真就一个人吃起来了。大口大口的吃菜,大杯大杯地闷酒。不多时桌上就空了一半。
方拭非问:“这酒好喝吗?”
林行远摇头:“难喝!”
他本来就不喜欢喝酒。尤其这酒还是方拭非温的,难喝且膈应。
方拭非嘴上说着“是是”,就看他独自喝完了一壶。
林行远手指轻叩桌面,不耐示意道:“嘿。”
方拭非殷勤道:“公子稍候,小人这就给您温上。”
她打开酒坛,又往小壶里倒酒,合上盖子,慢慢温着。
林行远不吃菜了,光喝酒就能喝饱。
又喝完一壶,他起身去了趟茅厕,回来接着喝。
方拭非虽然没有喝到,可空气里全是酒香,闻多了,喉咙里也有些干燥。
方拭非晃了晃酒坛,比对着他喝掉的,惊讶道:“你不是不喜欢喝吗?”
“喝喝就会喜欢了。”林行远说,“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方拭非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有男人或者女人应该要做的事情。喜欢就喝,不喜欢就不喝,哪还有强迫自己喝酒的呀?”方拭非说,“不喜欢的东西,习惯得了吗?”
林行远说:“也不是很讨厌。喝多了就挺有味道。很香。”
他目光迷离,视线越过方拭非,惆怅地看向远处。肌肉软绵无力,半边身子都趴在桌上。
方拭非推了他一把:“林行远?”
林行远用力抽了下鼻子,后知后觉地回神,说道:“我觉得不甘心,”
方拭非忍笑,劝导道:“这是男人的劣性,得改。”
林行远拍下杯子,指着自己说:“我,林行远,先不说我林家富可敌国,我爹位高权重,我好歹也算是个青年才俊吧?我自幼习武,样貌英俊,在上郡城中赫赫有名。是吧?”
“是。”方拭非顺着夸他说,“不仅如此,还品行端正,天资聪慧,侠肝义胆。”
“可我爹提起你,一脸严肃,叫我善待你。我就当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结果呢?嗯?大家闺秀?”林行远一脸破灭的表情,两手捂住眼睛,摇头:“一个敢跟我比站着尿尿的人。”
方拭非终于笑出来了,说道:“对不住啊,长糙了。”
林行远神情煞为悲痛:“我爹竟然为了你这样的人——他骗我!”
方拭非说:“那未必就是为了我,或许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林行远激动道,“为了让我死得不明不白?他要是真为了我,就该让我离你远一点!”
方拭非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正劝你出火坑吗?可你还摆出这副好似我是个负心人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啊?”
“那哪能事事尽如你意啊?”林行远梗着脖子道,“我是你让走就走的人吗?哪能啊?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死,我爹能剁了我给你陪葬!你要我走,我走哪里去?棺材里去吗!你当我想留?你倒是别在我面前屡屡送死啊!”
方拭非说:“没想到你想得如此深远。可我祸害着呢,肯定能活好些年。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呸!”林行远说,“我要是不看着你,你前几天已经从酒楼跳下去了!再要么,路上就被留在洪州弄死。你的棺材板都是开着的,脚都迈进去好几回了,哪儿里的底气说这话?”
他说话间喷了方拭非一脸口水。
方拭非缓缓抹了把脸,用衣袖擦干净,说:“成,那您尽管留下。跟着我在户部做个扫门的大爷也不是不可以。是吧?”
林行远:“是——个屁!爷能给你扫门吗?!爷顶多能让你拖累!”
方拭非又擦了擦脸。
这男人心真是难料。
她把炉火熄了,把桌上东西也整理了,然后拖着人回他房间。
林行远像条死狗,人是醒着的,但就是不动弹。
方拭非给他摔到床上,他就那么躺着,不说洗脸换衣服,睁着一双眼睛,凶狠盯着床顶。
方拭非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半夜爬起来打人,检查了门窗,挂了个铁锁,将他反锁在里面,这才安心离开。
翌日,林行远在房间大吵大闹地把方拭非叫起来,后者才悠悠踩着鞋来给他开门。
“你拿我当什么?你竟然关着我!”林行远长发凌乱,衣衫不整,抓着门板用力一甩,咆哮道:“方拭非你欺人太甚!”
方拭非把锁和钥匙都拍到他手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行远气急败坏,过去给自己梳洗。
·
林行远没走,科考却是要来了。定在五月十二号。
先前已上交了文解,家状,找了名外来的举子做她做通保。跟着礼部众人,拜谒孔子像。
到了这地步,林行远反而不担心了。
方拭非考的那可是进士科啊,她连明经科都未考过,就直接去考进士科。只看多少闻名天下的文人,都死在了这一科上。屡战屡败考了数十年还未上榜。单论她的年纪,为了防止影响恶劣,礼部肯定不会让她过试的。
要知道卷子不糊名,国子监那群先生们,恐怕都晓得方拭非这名字。不给她判个末等,已算很给面子。
这样一想,林行远觉得开心多了。
待考试当日,方拭非天色未亮就起,去礼部贡院门口排队等候。
她来的早,却排的后面。
门口排查的官吏,对照着上面的画像进行辨认。哪里有痣,哪里有疤,眼睛鼻子是什么样的。为免认错人,这看的过程仔细又缓慢,还要问你的生平和上边的资料。觉得没问题了,在门口做搜身,才给放进贡院。
方拭非就穿了一件薄衫,见人过来,主动抖着衣袖跳了下。因为后边等的人太多,可时间已经不早了,对方只是摸了下她的袖口和腰身,就放她进去。
林行远还为她担心了一把,随后发现他们搜身很是敷衍。
贡院里有数名考官坐在不同方位进行监考。进了考场,不得再喧哗出声,直接前往位置坐好,记上名字,等待开考。
周公子等人见她进来,都是愤慨。又想到她这应试的资格还是自己拱手送上的,外加一百两银子,就觉得心痛如绞。
这坎真是无论如何过不去啊!
几人握着笔的手都要将笔杆生生折断。
想到今日还要考试,沉沉吐出两口气,叫自己冷静一些。
卢戈阳也跟她在一个考场,只是隔得有些远。
真是有缘。
方拭非从容坐上位置,两手搭在膝上,闭眼等候。
林行远起先等在贡院外头,可外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觉得没趣,就先回了自己家。
考场内落针可闻。
旭日高升,窗格外一阵透亮,气温慢慢上来,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闷热。
锣声敲响,本考场主监考的官员坐在上首,沉声宣布:“发卷,开考。”
旁边的考官拿着卷子,一张张分发下去。
方拭非沉沉吐出一口气,提笔开始阅题。
第一科,考的是贴经和墨义。
所谓帖经,便是根据前后文,将经书中被遮挡空缺的一行填上。而墨义,则是对填写的那句经书文句作文,阐述其义理。
这门科目,是可以靠死记硬背学下来的。只要熟读经书,就出不了大问题。至于墨义,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破题,将其中的义理解得漂亮又独到。
如今市面上并无太多讲解破题相关的书籍,一本国子监先生手写的注释,就能卖到天价去,平常人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是以,学习墨义破题,全靠书院先生的教授,与自己的理解。
可问题在于,普通的书院先生并不了解科考出题人的深意,自身水准有限,难报出错。所以众人在本科答题上,都是以稳妥为先。中规中矩,不求出彩,但求不要出错。
方拭非在读书背书这一块上全无问题。所学涉猎比许多老明经还要广泛。至于见解,当比寻常的国子监直讲、助教要深刻许多,毕竟是杜陵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虽年轻,可在苦读这一块上,从来比任何人都勤奋的多。
小时候被杜陵强压着背书,从早上起,一直要背到夜里。无论做什么,杜陵得空就在她耳边背诵,要她跟着记下来。背不下来,就抄个十遍。
冬天里穿着破旧的棉衣,五根手指生了冻疮,僵硬得难以弯曲。杜陵将笔用布条绑在她的手上,硬逼着也要罚完。
水东县一屋子的书,大半是她默出来的。林行远当时看见的,还是已经卖了不少后的藏品。
“你不能没出息。”杜陵说,“你不能懈怠。”
杜陵虽然不动手打她,可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是以她小时候是真的憎恨杜陵,不明白自己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能落到他的手里。
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可以休息的时候。她连睡觉做梦,都在背书。
方拭非回忆至此,不觉轻笑。手上飞快,别人还在整理破题思路的时候,她第一道已经写了一半了。
第二科,考的是诗词。
本科非常重要,写的好,考官会尤为青睐。科考中曾出现过不少脍炙人口的名句,即便后一门的时务策论考的不好,也能脱颖而出。
卷上拟定一个题目,由考子按照规定进行题诗。
今年考题是以《月夜》为题,做一首六韵五言排律。
不巧。方拭非最讨厌的就是做诗了。但还好,她会套。
最难的当是时务,即策论。
今年的策论题,竟然还跟“白茅”有关。
往年策论,大多是考民风、农事、时政等事。抛出问题与需求,要学生作答。十分具体现实。
但这些题目,可能旁敲侧击出得相对委婉,却一半可以快速辨出卷官的意图。提起笔,总会有东西能写。区别只在于从什么方向破题,考子有多深的阅历和见解了。
今年这题出的相当生僻,叫方拭非都大为困惑。
题目是这样的:
“朕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1引”
大致是说,如今边关战事连绵,江南旱灾难平,国库空虚,朝廷左右为难。让百姓务农吧,他们不能安心留在家乡,加重税赋吧,百姓又说税赋过重。要做什么才能使国家重新繁盛起来?才能走出当前的困境?过去曾犯过什么错?应当怎样改正?
诸如此类。
这题目是没有问题,就是寻常的策论题目,甚至还有些眼熟。
去年考江南旱情,前年考边关平定。今年就一直有人猜,按照今年形势分析,要么会考朝廷选贤相关,要么就考财政相关,这也算是猜中了一半吧。
可偏偏,题目的上头,多加了一行字——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
这句话是《周易》中大过卦初爻的爻辞。一个不大好的卦象。摇到这个大过卦,不出事就很好了,成功是基本无望的。
白茅是什么呢?白茅不过是一种草,多长在长江边,白色味甘,用于垫在礼物下面的一种不起眼的东西。古礼中也会用于祭祀。
《周易》这句爻辞的意思是,将白茅垫在礼物下面,是没有错的。
加上这句话,那出题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举子们从这爻辞线索中,找破题之处。
可单从这句话上看,真的是看不出什么,这句多得不明不白,简直让人摸不清头脑。
方拭非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但,还有本书叫《系辞》。
孔子曾研读《周易》,写下七篇对于《周易》理解的论述。而《系辞》经过后世儒家整理,收录了不少孔子的观点。
所以,孔子是怎样理解这句爻辞的呢?
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
他说,将礼物直接放在地上也可以,但为了避免它损坏,所以下面用白茅垫着,这会有什么错吗?这是很谨慎啊。白茅这样廉价轻薄的东西,只要用的对,也可以得到重用。谨慎是一种策略啊,只要这样做,就不会有太大的过失了。
所以说这题出的偏,因为往年没考过这么生僻的内容。恐怕很多学子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题肯定就歪了。
方拭非也在想……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要说孔子这句话,最主要的意思应当是谨慎无大错。如果从这角度破题,结合如上题干,进行分析论证,可以答,兴邦治国的对策不可激进,当循序渐进。大刀阔斧,反伤其根。可以水东县治旱,与江南贪腐为例,以前人变法失利为论证,从各角度提出对策,也不是不行。
再要么从“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说到选贤举能上。恰巧,江南舞弊案不正说明“轻厚赐,重薄位者,为官人失才,害及百姓也。”的问题。只是这角度过偏,有些危险。
考场上已有几人提笔书写,更多人正同她一样在苦思。
总之这题不管怎么破,都让人犹豫不安。
方拭非思忖片刻,脑海中闪过各式念头,最后睁开眼,吐出一口气。沾上笔墨,开始书写。
远处卢戈阳也终于动作。
考官提醒时间有限,相继有考生无奈落笔。
直至最后一门结束,卷子被收走,众考子从贡院涌出,哀声连连。
方拭非观察了一下,看诸人脸色都不是太好。又听他们互相讨论试题,讲解自己破题角度的对话,与自己对照了一番。发现这次科考策论的思路,真是五花八门,难分优劣。有些人,甚至连那句爻辞都理解不了。还有的人,干脆当看不见了,照常作答。
方拭非写得手腕酸疼,回到家,先用热水泡着。
林行远刚在练武,听见东西,握着剑走出来,紧张问道:“考的如何?”
方拭非目视前方,失神地摇头。
林行远:“不知道?”
“不知道考官想考我们什么。”方拭非将手抽出来,拿毛巾擦干净,说道:“不知所谓。不知对了没有?”
林行远高兴说:“这么说来,你考不上?”
方拭非丢开毛巾,说道:“这什么话?矮子里还能拔高个儿呢。我考不出来,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林行远当她是恼羞成怒,死要面子,心里乐呵的很,憋屈许久如今总算爽快了。走过来大方说:“带你出去吃饭,去不去?”
方拭非说:“去啊!”
监考官员们整理完考子们的卷子,统一封好。几位从中书省、国子监里选出的主考官,都留在礼部等待批阅试卷。
吏部尚书从自己官署出来,顺路逛到礼部,就走进来找自己的老友问问情况。
吏部尚书一拳捶在掌心,追在老友屁股后面说:“我方才,听到此次科考策论的考题了。”
礼部尚书淡淡说:“哦。”
“别的倒是没什么,可那策论题里加了一句爻辞是为何意啊?”吏部尚书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不解道,“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啊。总觉得这题答不好。你们出这题时,是怎么想的?”
礼部尚书说:“不知道。”
“不知道?”吏部尚书瞪眼,“你哪能不知道呢?”
礼部尚书停下来,说道:“我将拟好的题目送去给陛下过目,陛下同意了,我就把卷子送回去,让诸位官员好好准备。可谁知陛下在策论的题目上面多写了个‘茅’字。”
吏部尚书也有些懵,困惑道:“陛下这是何意?是随手写了个字,还是指示要做修改?你没问清楚吗?”
“我当时没有看见呐!”礼部尚书说,“是拿到卷子的几位考官,聚在一起好好参悟了一下,拍掌说这题改得太好了。但这单一个‘茅’字,怕举子们理解不了,就自作主张在上面加了一句大过卦的爻辞,作为提醒。”
吏部尚书:“……”
破案了!
礼部尚书挥挥手说:“管它呢。反正错有错的答法,就看他们怎么思辨反应了。卷子总是一样的,对吧?”
既然出卷的官员都能理解的了,他们参悟参悟,应该也是可以的。
吏部尚书艰难道:“是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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