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晃了下脑袋, 眼神变得坚定,说道:“那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慧恩偏过头,定定看着他。
师兄莫名,就觉得他眼神里杀气四意。
这位小师弟一直都是最乖的, 师父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从来不会正面拒绝。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他喜欢佛经, 喜欢研读,而且聪慧非常。
他大概是所有人里最像和尚的一个。
哦不, 他真的是一个和尚。
慧恩眼神中的杀意转瞬即逝, 快得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师兄肌肉重新放松下来, 问道:“你怎么?是什么意思?”
“你去杀吧。杀了他们, 天子惊怒, 领兵镇压。你派十个何山县的村民上前, 都挡不住朝廷要杀人。”慧恩说, “你我, 能从这地方逃出去吗?能逃到哪里去?”
师兄拍手道:“那该怎么办?”
慧恩:“谨慎行事, 不要叫他们抓住把柄。”
“可再谨慎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啊!从他们进城起打的主意, 不就是要整治何山县吗?”师兄说,“你早说要谨慎谨慎, 忍耐忍耐, 可我们忍到了什么?忍到对方朝我们露出獠牙,又忍到对方开始磨刀相向, 还要忍?我是能忍,就怕忍到头的时候,命也到头了!”
慧恩说:“动则生变。他们若是找不出错处,只能暂时僵持下去。可既然是达官子弟,自然不可能在何山县久留,时间越久,越会慌的人是他们。衙门当初不敢直接领兵进城,即便到了现在,还要先给自己找个合理说辞才敢行动,不正是说明他们对冥思教的忌讳?如今不过是稍露端倪,将来犹未可知,你慌什么?”
他何止是慌?他简直是惶恐!
师兄抬手,示意他别说了:“你可以了。那个谁虽然满口厥词,但他一句话说的没错,你最是巧言善辩,最擅粉饰太平!”
慧恩不予回应。
师兄干脆甩袖离去:“我跟你是说不通!我的错,跟你这着了魔的和尚有什么好说的?”
房门被重重拍上,禅房内一阵安静。
慧恩继续低头抄写佛经。
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是仔细,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白色的纸张。
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抄到了最后,移动间坠落的袖子被桌角一勾,字面上洒下几滴黑墨,将一张佛经全毁了。
那黑色的墨渍尤为刺眼,慧恩默默看了片刻,将笔放回远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细雨连成浅色的薄暮。
他将手伸出窗外。淅沥沥的雨从青瓦上汇成小流坠下,又嗒嗒滴到墙角冒出的嫩草上。
白色衣角宣到湿润的窗格,沾上一点湿意。他手掌覆在半空,感受冰凉的雨水滴在掌心。细长的手指在柔光照射下,显得骨节分明。
哗啦啦地一声,左手的佛珠串断开,黑色的木珠滚了一地,落到四方角落。
慧恩低下头,用拇指按住一只落了单,正在缓慢爬动的蚂蚁,用力一擦。
“蝼蚁……”他笑了下,借雨水冲刷干净自己的手:“我佛……从不慈悲。”
·
或许是一群士兵的强势,让普通百姓感受到了朝廷的强势,有了希望,也有了倚仗。他们进城后,能明显感受到城里热闹起来了。
这是好的,也叫顾泽长等人明白,冥思教传得再邪,管得再严,依旧会有不少保持理智的人混在其中。这教派人心不齐。
虽先前叶书良诓寺庙诸人,引他们将对官府抬高的物价给放下来,可每次方拭非出门买东西,许多商贩都不敢抬头。
如今虽然依旧不敢多说,却会抬起头,眼神发亮地看着他们。或是偷偷给他们多塞一些吃的东西。
可兵是来了,却何山县依旧不太平。
前段时日,方拭非在寺庙前亲口说了,要向百姓征收衙役一职。
百姓起先以为去的人会不多,结果实际来的人不少,只是没一个被选上。
自士兵成群进城后,冥思教的人似乎慌了,方拭非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紧迫。
一时间,他们还真找不出能打得过林行远的人,可总不能就此作罢,便教唆了更多的人到衙门前来应征。
老的,少的,壮的,瘦的。一个不挑,全给赶了过来。
来了未必就是为了应征衙役,他们一群人无规矩地堵在门前,借着拥攘就开始打闹咒骂,故意将事情闹大,扰得衙门鸡犬不宁。
方拭非原本还愁冥思教见机不对,会先消停一阵,那他们的麻烦就不好找了,耽搁时日她觉得很累。朝廷终归是要收税的,要是由县衙领这个头,怕又是会冲突。
结果冥思教那群人,竟然不停地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跳进跳出。
这么一大群人想吃县衙的牢饭,方拭非也是很困惑的啊。
于是方拭非大手一挥,干脆道:“干扰公务,全部押走!”
这一押,人就多了。今日一批,明日一批,对方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这天,顾泽长从门口跳进来喊道:“又来了来了!打起来了!”
叶书良看他表情,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知道他已经克制了,但克制地太不明白了。
“殿下,您这都看不腻?”叶书良道,“不就是些滋事打闹的人吗?野蛮粗鲁,毫不讲理。”
“我很忧愁。”顾泽长听他说,立马揪住眉毛道:“就怕他们又会在狱中闹事,故意逼我们放人。他们不过仗着人多,就想倒逼朝廷松口。”
不过是为了应征衙役而发生口角与打斗而已,算不上多大的事。县衙如果罚重了,要遭人诟病。可如果罚轻了,不疼不痒地出去,再不疼不痒地重新进来,算怎么回事?
县衙的牢饭可是要钱的。
果然,林行远紧跟着跑进来说:“怎办?县衙关不下啊!后边都快满了!又抓了一群,丢哪儿呢?”
县衙后边的牢狱本就不大,先前留下的犯人占了一批,昨天夜闯的凶徒看过大夫后也关进去。这两天又接连抓了不少人。
他们最先想要的威慑根本无法成立,这群已经快失了理智的人,前仆后继地往里面钻。被抓进去了也不慌张,当自己是在做什么伟大的事。
冥思教的信众……真是疯了。也真是麻烦。
可惜的是,他们这边能做事的,全都是狠的。不似普通县令,唯恐出错。就算全城的人都想要被关进来,叶书良跟方拭非也能面不改色地再清出几间牢狱来。
叶书良头也不抬道:“挤挤,总能关得下。过两天把最先带进来的那批人放出去,腾出空来。初犯关个三天,二犯关六天,再犯关半个月。他们要想一直在牢里呆着,跟自己的同参问道同修,那县衙管得起他这碗饭。”
“已经很多了!再多怕打起来,实在看不住。这群人有多会惹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林行远说,“本来他们住在牢里就闲得发毛,没事情做。现在人一多,凑一堆就喜欢瞎起坏主意,专去欺负狱卒,唬得人团团转。他们虽然可恶,可我们总不好打人吧?打了谁被看出来,到时候放出去,那人借机一阵肆意宣扬,就成了县衙滥用私刑,我们可怎么办?”
林行远走过来坐到桌边,说:“这几天监狱里是热闹得很,一群人在里边传教,说要普渡众生。原先住着的囚犯都快受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笑了出来:“是普渡了,别说,还真是有用,我简直太服气了!最早关着的那些犯人被一群信众夹在中间烦得不行,不管是多无赖的家伙都开始反省自我,决定改过自新,苦苦求着狱卒把他们赶紧放出去。说只要不跟这群疯子在一起,他们愿意做个好人。”
方拭非笑说:“嗯,功德深重。”
林行远回味,自己傻笑了一会儿,又重归正题,问道:“诶,所以外面的人怎么办?”
方拭非舔着嘴唇考量片刻,说道:“关进去。没事。多分派几个狱卒,让他们好好看着,别出什么大乱子。如果位置不够,就把后边的院子给清出来。”
方拭非坏心道:“诶,林哥,你待会儿去找城里的木工,放出风声说,关进来的犯人实在太多,县衙后边关不下了,决定多建一个简陋的监狱来,问他去哪里找工匠好,要做什么准备。”
林行远惊道:“你还真敢这么干?不怕人家上来跟你拼命?”
“敢!不敢也要干给他们看看,试试是谁先服软!朝廷如今威严扫地,才叫他们敢如此妄为,有意威胁的,不过都是欺软怕硬之徒。这次必须让他们长个教训,知道下次不要来逼迫朝廷!否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衙门怎么做事?”方拭非说,“不过我想是没这么多自找死路的人,现在这个,还能关得下。”
林行远想想,觉得可行。他也不喜欢叫人掐着自己命门,逼自己服软,他只会往对方猥琐又油腻的脸上抽个几巴掌,让他们睁大狗眼清醒清醒。
他看叶书良没有出声阻止,知道他默认同意,便高调地去了。
·
这边县衙要再建牢狱的消息,在授意下传扬出去,他们知道此举无用,便暂且停止。
可也只是一会儿,对方很快就出了阴毒的新招。
三日后,林行远推开县衙大门,看见一群拿着木棍锄头做武器的孩子。
为首的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大,最小的才四五岁,夹在人群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喊道:
“把我爹还回来!你们这群昏官!”
“我要我爹!我娘都病了!我爹再不回来我要饿死了。”
“哇——我要娘!我想我娘了,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娘抓起来!”
林行远虎躯一震,火速将门拍上,回身喊道:“快快快!大门侧门都关起来!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这一次一次的硬杠,难怪以前何山县的县令会撑不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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